姜偉
魯迅《父親的病》的文本解讀
姜偉
《父親的病》這篇散文主要講述的是魯迅對父親的病的回憶和他與兩位“名醫”周旋的故事。本文希望以《父親的病》這篇散文和與之相關的魯迅青少年時期的資料為背景,結合弗洛伊德等人心理學方面的一些學術觀點,重新解讀魯迅和他的作品,從而能更深層的“接觸”魯迅的潛意識內容,理清魯迅早年生活經歷與他后來文學創作之間的關系。
《父親的病》 魯迅解讀生活經歷文學創作
精神分析理論屬于心理動力學理論,是奧地利精神科醫生弗洛伊德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創立的。精神分析理論是現代心理學的基石,它的影響遠不僅局限于臨床心理學領域,對于整個心理科學乃至西方人文科學的各個領域均有深遠的影響,其影響力可與達爾文的進化論相提并論。
本文希望以《父親的病》這篇散文和與之相關的魯迅青少年時期的資料為背景,結合弗洛伊德等人心理學方面的一些學術觀點,重新解讀魯迅和他的作品,從而能更深層的“接觸”魯迅的潛意識內容,理清魯迅早年生活經歷與他后來文學創作之間的關系。
《父親的病》這篇散文主要講述的是魯迅對父親的病的回憶和他與兩位“名醫”周旋的故事。需要指出的是,父親的病對魯迅創作的影響,不僅是淺層倫理意識上的影響,更是一種深層的創作心理機制心理特征上的影響。用榮格的理論來說,是一種原型的構成。所謂原型,就是就是通過對原始意象的追尋從而為現代人找到一條返回人類生命、人類感性的最深泉源、最原初根基的途徑。對魯迅而言,在他那里,“原型”作為一個中介,不僅僅是手段,更是目的。
這個所謂的“原型“,表現在魯迅的文學創作中,則是指構成他許多小說創作的核心情節---病。在這里我們可以把魯迅文學作品中諸多對于病的描寫看作是對父親的病的轉借。比如《孤獨者》中的魏連殳,死前“啞了喉嚨”,《藥》中華小栓因患“癆病”而死,《明夭》中的寶兒“排紅帶青,熱,喘”,分明是肺病的征兆,《狂人日記》中也有用“人血饅頭”治“癆病”的細節。魯迅反復寫病,而且都寫肺病,這一選擇的系列化,從他對肺病特殊興趣和關注的角度,顯示了父親的病在他創作中所具有的原型意義。在魯迅創作中某些肺病患者也都帶有父親在病中的精神和病理特征,例如魏連殳“縱酒”、“絕望”,死前的“說不出話”,死后抑郁陰冷的塑造,這都是周伯宜精神和病理特征、乃至行為方式的復現。
而給父親治病的“老中醫”,則也成為魯迅創作中反復出現的重要原型。比如《狂人日記》中給“狂人”治病的那個“老頭子”,姓何,他究竟是誰?魯迅在《父親的病》一文中說給父親治病的“名中醫”是陳蓮河,《魯迅全集》的注釋說陳蓮河“當指何廉臣”??梢?,《狂人日記》中的“老頭子”也就是何廉臣。據此推斷,《明天》中的何小仙也當應該是指何廉臣無疑了。
從以上的簡要分析中可以看出,“病“這個原始意象,在魯迅的文學創作中已經得到了泛化。而《父親的病》這篇散文中的很多情節、意向,都作為了一個原型貫穿于魯迅的文學創作之中。對其創作有著原始的創作張力與主導的心理傾向作用。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非常強調童年的經歷的作用?!陡赣H的病》所記述的內容,是魯迅童年中的一段刻骨銘心的經歷。可以毫不夸張的說,這一段異于普通孩童的經歷,對魯迅的心理發展以及氣質特征的形成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所謂氣質特征,是指父親的病對魯迅個性氣質的重大影響,以及這種氣質在魯迅創作中的突出表現。眾所周知,魯迅的父親周伯宜,在仕途失意的情況下,“不僅象自己的父親那樣粗暴,而且在粗暴中還滲入了陰郁和消沉”。這一點在周伯宜患病之后,達到了頂點。父親“常飲酒”,“如遇生氣時會把筷丟掉,或把碗摔碎”這使魯迅和母親感到壓抑、痛苦,后來父親也曾因此“力戒自己過飲”??梢?在父親對魯迅氣質特征的影響中,尤以其患病時期的影響為最大。
首先是構成魯迅個性氣質的疑懼傾向。魯迅的童年跟父親的病密切聯系在一起,他是在父親的病中逐漸生發了對周圍世界的懷疑和恐懼。在父親患病期間,魯迅奔走于藥鋪與家之間不斷的與所謂的“國手”“神醫”周旋。用高額診金換來的方子卻是現在看來極其荒誕的東西。這在《父親的病》一文提供了翔實的資料,如“先知秋氣”的梧桐葉立秋可治難癥,破鼓皮做成的“敗鼓皮丸”可以打破鼓脹,“蟋蟀一對”作藥引需用“原配”,“舌乃心之靈苗”、“前世冤想”之說等。而在童年期的魯迅看來,每日搜羅籌備這些神奇的藥引已經是花去了不少時間氣力,然而起死回生的“國手”卻也沒有醫治好父親的病,終究父親還是去了。一次次愿望的落空,以及伴隨著父親離去家族中種種的人情涼薄,促成了魯迅日后多疑、陰郁的性格。
還有一點很明顯的氣質特征,便是魯迅內心深處的受虐與自虐傾向。首先,對一個青少年期的孩子而言,在用盡一切辦法尋醫問診,眼睜睜的看著父親一天不及一天,最后離開人世,是一個沉重的打擊。魯迅抗爭過,卻扔無力回天,在青少年心理的發展階段很容易產生一種無力感,即所謂習得性無助。而這種無助的體驗會強烈影響青少年的性格與氣質,進而形成自卑的性格。而自卑則又是受虐與自虐傾向發展的土壤。其次,父親生病的這段時期中,魯迅有時被譏為“乞食者”,遭受過的種種難堪、屈辱、自卑和壓抑。但與外來的壓迫相比,魯迅從家庭內部特別是家長即祖父與父親身上所感受到的壓迫,可能是他更為恐懼和不堪承擔的心靈重負。祖父和父親的暴躁、怪戾和孤僻,給魯迅留下了被損害的記憶。他的回憶錄中就有描繪祖父的暴躁怪戾的段落。可以推見,祖父在家庭中所制造的恐懼事件和氣氛不可能不影響到魯迅。在這種氛圍中度過最重要的一段童年時光,構成了魯迅童年經驗中的壓抑感。對于魯迅來說,這是一種極大的痛苦,一種精神的折磨??梢哉f這是構成魯迅受虐心理傾向的一個重要根源。
魯迅的這種氣質特征,在日后的文學創作中,自然的會表露出來。例如《祝?!分械南榱稚?,就表現了明顯的受虐的恐懼。當知道有死后的魂靈和地獄等等以后,她便承受著巨大的痛苦?!熬栝T檻”這一行為很容易就可以辨別出變相的自虐?!犊袢巳沼洝?、《長明燈》、《白光》也是魯迅作品中刻劃受虐和自虐心理的典型范例。小說中主人公分別是三個精神病患者:狂人、瘋子和陳士成,作者在描寫他們抑或是其他諸多的配角時,幾乎通篇都彌漫滲透著被迫害或受虐妄想和自虐心理的緊張氛圍。
情結指的是一群重要的無意識組合,或是一種藏在一個人神秘的心理狀態中,強烈而無意識的沖動。一般來說,情結來源于兩方面:一個是被壓抑的欲望,一個是“創傷性”記憶。
我認為,父親的病作為魯迅獨特的情緒記憶,令魯迅感受復雜多樣,對于父親產生了一種極其矛盾的愛且憎的感情。同時這種情感的影響是廣泛、深遠,以父親的病所形成的其獨特的社會意識,文化意識,憤激情緒幾乎貫穿了他的全部創作,成為他創作結構中不少方面的潛在形式和情感原型?!丁磪群啊底孕颉吩洶迅赣H的病作為他對社會認識的重要線索來敘述,并指出“所謂回憶者”“便成了《吶喊》的來由”。對于父親的情緒和記憶,在魯迅的內心深處已經固著成了一種情結。
首先,魯迅是愛父親的。父親命運的悲苦,魯迅聽于耳、見于眼、感于心,他對父親有著天生的同情,而這種同情源于對父親的愛。魯迅對于父親的“愛”的情感,來自他對父親悲苦命運的回憶,產生于父親的病與死亡。父親的病痛,魯迅有著親身的感受,作為兒子的他希望能夠幫助父親,甚至代替父親承受病痛的折磨。然而一句“誰也不能幫助”,顯示了魯迅的痛苦與無奈。年少的魯迅覺得結束父親痛苦的唯一方法就是“喘完”,這是沒有經過任何理性分析的最直接的內心感受。即使年長之后,父親的痛苦還深深地刻在魯迅的記憶里,“便是現在”,他也覺得讓父親結束病痛折磨的想法是“正當”的。而且,在父親臨終前的“喊魂”行為,魯迅因覺得這是“對于父親的最大的錯處”,而產生深深的自責。我想,這種深深的自責正是源自對父親深深的愛。魯迅的一句“我很愛我的父親”,不僅是他年少時的直接感受,也是年長時的理性確認。這也是魯迅所有作品中對于父親的愛的唯一表達,因而格外有參考意義。
其次,在現實生活中魯迅并沒有接受太多來自父親的愛,尤其是“五猖會”前背書的無奈、藥店柜臺前的冷遇、科場案后的重擔以及寄人籬下的無助,這一切以及所伴隨的痛苦都與父親有關,而且都歷歷在目,滲入骨髓,給魯迅幼小的心靈留下無端的傷害,自然引起他莫名的反抗。所以說,在得不到父愛的前提下卻要表明自己對于父親的愛,這本身就是一種矛盾,并在一定程度上伴隨著痛苦甚至恨。魯迅對于父親的恨表現得相當隱蔽,然而正是這種隱蔽起來的無意識狀態,卻是最真實的。于是,我們在魯迅小說中看到,家庭結構網中總是缺失父親,母親成為寡婦,這些寡婦在無望中痛苦地掙扎。魯迅的這種感受首先來自自己母親的真實生活,但更是對父親的報復:那就是在小說創作中讓母親(父親的妻子)守寡。魯迅在此表達了對于父親的不滿,即父親對于妻兒的不負責任。如果男人沒有生病死亡,那么女子就不用承擔那么多、那么重的痛苦。又如魯迅筆下的孩子。命運大致是:要么毫無意義地活著;要么就是毫無價值地死亡;要么是希望的破滅,等等。魯迅小說中兒童的精神或者肉體的死亡,可以理解為是對父親的“報復”,讓他無子無后,老無所依,備受生活孤獨的折磨。
《父親的病》的文本上,這種愛恨交織是怎樣體現的呢?最典型的是文中最后這一段,在父親臨終前的“喊魂”行為。雖然日后反省起來,魯迅覺得這是“對于父親的最大的錯處“。但在當下,魯迅表現出的是一種矛盾糾結的心態。一方面對于彌留之際父親的不舍,另一方面希望父親快點”喘完“在這里。青少年時期魯迅當時的心態,誠然是對父親的愛與不舍為主,但更有一種想加速這個死亡的過程的心態藏在潛意識中被超我所監控。這里的盼望解脫,不僅僅是盼望痛苦倒氣的父親的解脫,同時也是一種盼望自我的解脫。父親當下半死不活的德行給魯迅心理上造成了極大的煎熬和壓抑,這幾年來奔波于家與藥鋪,周旋于名醫之間,受盡了世間冷眼,看慣了氏族淡薄,也讓魯迅心理上極度疲憊。這種煎熬和疲憊構成了本我中的一種原始沖動,即希望父親的死亡加速,來消解這些痛苦的欲望。故而,文本中表達的自責和愧疚,一方面是因為魯迅在成年以后通過理性的確認,覺得不該通過叫魂的方式讓父親徒增痛苦而感到的悔恨;另一方面,則是對彼時本我中強烈的盼望父親死亡的一種懺悔。
魯迅后來要“逃異地,走異路,去尋求別樣的人們”,“總得尋別一類人們去,去尋為S城人所垢病的人們,無論其為畜生或魔鬼”,魯迅自己曾說:“我的祖父是做官的,到父親才窮下來,所以我其實是`破落戶子弟’,不過我很感謝我父親的窮下來(他不會賺錢),使我明白了許多事情?!濒斞竿砟觊L期寓居上海,即使相距不遠卻也一直沒有回過紹興。然而,人可以走了不再回來,理性的意識上也可以與舊時代徹底決裂,人生前十幾年的在人格心理上刻下的痕跡,恐怕一生潛移默化、根深蒂固、難以磨滅!這就是今天我寫這篇文章的理由和可能吧。
(作者介紹:姜偉,北京市第八十中學高級語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