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軼士
探究“干支紀年”的習慣用法
錢軼士
干支本身既有方位義也有時間義。
近來,書畫界有一種觀點,說古人行文落款干支后,不可再寫“年”,而今人書畫,落款多用干支加“年”,是斯文掃地、貽笑大方的事。
的確,在古代書畫上,書干支后再加“年”的現象并不多見。然而,不多見不表示不可以。下面就干支紀年的傳統和習慣略作探討。
干支紀年為我國東漢以后通行的紀年法。干支有一套獨立的理論體系。干與支的產生并非同時,十天干比十二地支要更為古老,其起源于人類早期生活的直觀聯想。人的一手五指可給定五來記數,而兩手十指的長期運用,漸漸形成了生數與成數的概念。傳統五行、五音、五色等都起源于這種早期思維。而十二地支形成略晚,它是天干的衍生。
從殷墟出土的甲骨來看,干支最早是用來記日的,商人記日,每六十而甲子一周。古人根據木星軌道的提示,把地平面至中天黃道分成十二等分,漸漸形成了一套三元九運、八方九宮的知識體系用于認知世界。所以干支不僅指示時間,也指代空間。唐代呂巖有句“神龜出入庚辛位,丹鳳翱翔甲乙方”,即是一例。干支給古人更多的是一種時空合一的意向,并且,古人在生活中也是這么運用的。
傳統數術大六壬以天干為主,推人事;奇門以地元為主,測眾事。而八字則是它們的綜合,用以推測命理。嚴復有句曰:“雨水開寅月,青龍正值庚。”一講時間,一講空間,時空合一的意向十分明顯。明初陶宗儀有《臘月乙卯日己卯時雷從西北方起詩》,從邏輯上來講,既然干支后可加月、日、時和位,那加年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元初方回有句曰“邂逅相逢兩禿翁,亥年巳月巳時同”,即是例證。
古人落款多書“歲”字。《江村消夏錄》有王曼慶題記:“歲壬戌夏,四月六日。”又見蔡襄題記:“嘉祐五年,庚子歲。”“歲”字運用靈活,不過最為常見的還是《蘭亭序》的開篇“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歲”在《國語》中早有此用法,曰:“歲在壽星及鶉尾,其有此土乎!”這里的“歲”是歲星,即木星,壽星與鶉尾都是星次名。
十二星次是指古人為了量度日、月、星的位置和運動,對黃道周天進行的等量劃分的單位名。古人以天象測人事,所以“歲在壽星及鶉尾”指示為天象,白話即為“歲星在壽星(辰)和鶉尾(巳)的位置”。
在早期文獻中“歲”作歲星的用法很常見,例《左傳·襄公二十八年》:“歲棄其次,而旅于明年之次。”這里的“歲”也是歲星,而次就是位置。所以歲次就是指每年歲星所到達的那個星位。以此類推,《蘭亭序》開篇即可白話為:“晉永和第九年,歲星在癸丑(星紀)的位置。”
顏魯公三稿之一的《祭伯父文稿》開篇有“惟乾元元年,歲次戊戌”,這種前面用帝王紀年,后面接星次位的格式成為一種最正式的紀年傳統,暗含著古人天人感應、時空合一的理想表達。用白話可釋為:“地上朝廷是乾元元年,天上歲星在戊戌星位。”在這種格式里,作為位置的干支后是不會加“年”的。但在古詩文中,“歲”其實并不只有一種含義。《呂氏春秋·仲冬紀》曰:“故圣人上知千歲,下知千歲也。”這里的“歲”就是指時間。宋代蘇軾有《孔長源挽詞》二首,其中有句“豈意日斜庚子后,忽驚歲在己辰年”,這里的“歲”也是指時間,所以在干支后就可加“年”。現在通行的《蘭亭序》釋文,對“歲”的理解多取時間義,釋為“東晉永和九年,時在癸丑之年。”然而在早期的紀年格式中,“歲”的含義是基本明確的,所以這種釋讀明顯是不貼切的。
以帝王年號加星位標識的格式傳統一直沿用至民國。清代梁章鉅款書“道光二十四年,歲在閼逢執徐,應鐘之月”,就是這種標準體例。閼逢與執徐為歲陽歲名紀年名,《爾雅·釋天》注釋歲陽曰“太歲在甲曰閼逢”,注釋歲名曰“在辰曰執徐”。太歲是一個假想星名,和歲星相對應,只是運動軌跡和歲星相反,用以方便紀年。應鐘之月就是十月。古人記月往往好用異稱,此處即為十二月律記月法。所以這段款書可白話為:“道光第二十四年,太歲星在甲辰的星位,十月。”
杜瓊有《南湖草堂圖》,署“成化四年,蕤賓初吉”。蕤賓是十二月律記月名的五月,初吉就是初一。文人賦詩作書畫,因情境心緒不同,多有變通,上例省略了干支星位的東原款署即是一例。類似省略、變體以及混用層出不窮,例如元代吳彥暉跋李伯時《白描九歌圖》卷,曰:“延祐,旃蒙單閼,陬月既生魄,延陵吳炳書。”用的歲陽歲名紀年法,轉換成干支就是“延祐乙卯,正月上旬,延陵吳炳書”。句中,作者并沒有用“歲”,那么旃蒙的含義就無從判斷了,它可作方位解,也可做時間解。
文徵明有《疏林茆屋》圖,署:“春初,偶同子重竹堂賦此,是歲正德甲戌。”這里的“歲”也只能作時間解。清代方文有句曰“我生半百何曾見?記是康熙丙午年”,這里的丙午明確指示為時間。而吳跋的“既生魄”是指月亮從上弦至望的一段時間。這種寫法即是用物象的物理變化來標示時間流轉的古老傳統。
張昊有跋《文徵明書后赤壁賦》,曰:“戊午季冬五日,京江張昊漫識。”一年分四季,每季第三個月稱為季月,“季”在古人落款中也多見。沈周有《雨意》軸,署:“丁未季冬三日,與德徵夜坐,偶值興至,寫此以贈云。”明末謝彬《祝淵撫琴圖》款署“崇禎戊寅春季,謝彬寫”。可見,古人書款,“季”和“歲”一樣運用靈活。
在古代詩文和書畫中最常見的紀年形式是干支后直接跟月日,例“庚寅九秋,為翁老先生壽,吳偉業”。這是一種最有效率的表達格式,這種格式可以看作是“歲在庚寅九秋”的省略,因為庚寅隱含星位義,所以后不加年的習慣也成了傳統,再加上九秋的時間義,整個款書就能組合成完美的時空意向了。
但問題是,這種意向會慢慢沉淀成一種文化暗喻,而不是上升為語法準則。前文已述,“歲”的字義和使用習慣在歷史中會出現變遷。我們在唐宋以后可以找出大量“歲”是時間義的證據,干支后加“年”也是一樣。
干支本身既有方位義也有時間義。蘇軾詩“忽憶丙申年,京邑大雨霶”、元代王冕《甲午年正月初四日得春詩》、成廷圭《戊戌年避地吳門九日感懷詩》、民國姚華“鐜兒于廠甸收得舊扇,余所畫一年好景君須記二句,辛酉年作也”的題畫,都能成為干支作時間義后加年的例證。
綜上所述,就紀年款書寫的標準格式而言,其來源于上古歲星紀年法,干支取方位義,故不加“年”。而干支最早運用于殷人記日而取時間義,故可加“年”。宋代邵雍有一題注:“祥符辛亥十二月二十五日。辛亥年,辛丑月,甲子日,甲戌辰。日辰同甲,年月同辛。”第一個辛亥取方位義,不加“年”。而第二個辛亥取時間義,加“年”。所以說干支書款后既可加“年”亦可不加“年”,吳歷有《溪閣讀易圖》,署“戊午年嘉平廿七日,擬古”,就是最好的例證。(本文選自武英書畫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