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幾度梨花白

云安

溫陌初見阿梨時，他正奉命下山降妖，一身素白的她坐在坑底喊救命。他將她救起，阿梨卻嬌嬌弱弱地說腳疼直往他身上靠。溫陌從懷里掏出一塊碎銀，隨手指了遠處城門口的藥鋪，扭頭就要走。阿梨立刻跟上，一臉嬌羞地說要以身相許來報他的救命之恩。他皺著眉頭，冷冷地說不用，她卻不依不饒地纏在他身后，自顧自地算起黃道吉日。溫陌不勝其煩，低頭趕路，懊惱竟遇上這樣一個不知矜持又吵人的姑娘。

遠處山坡上一樹梨花開得正好，殘陽投下斑駁的光影，花朵層層疊疊綴滿枝頭，盛大又熱鬧。阿梨笑容滿面地跟在溫陌身后，回頭看了看遠處的山坡，一樹芳華的梨樹下，一塊殘舊的墓碑立在黃昏的陰影里。清風吹過，梨花溫柔地落在碑上。

溫陌沒甩掉阿梨這個小尾巴，只能任她一路跟到了青城。到城門口時，他讓阿梨回去：“青城山里有不少妖魔，我一人尚且難以自保，更護不住你。”阿梨眨了眨眼，問他：“既然這么危險，你為何非要去送死？”

溫陌臉色一肅，認真道：“我昆侖派向來以降妖除魔為己任，身為昆侖弟子，為了天下蒼生，死有何懼。”阿梨看了他半晌，突然問了句：“天下蒼生重要還是我重要？”溫陌皺著眉頭看了她一眼，仍一板一眼地道：“當然是天下蒼生重要。”阿梨也不生氣，只是任他說什么都不走：“你還沒娶我呢，我要變成你最重要的人。”

溫陌對阿梨的執著無可奈何，最后兩人并肩走入了青城。早春時節的青城內卻行人蕭索，家家閉戶。入了城，溫陌便往青城山趕去。眼看夜幕降臨，溫陌找了個山洞，生了火過夜。他將背上的劍取下來，借著火光擦拭劍身。阿梨坐在對面，笑瞇瞇地問他昆侖派的事。溫陌依然話很少，只偶爾說：“我從小由師父養大，師父很好……”“劍是師父鑄的，劍也很好……”“昆侖弟子以降妖除魔為己任，守護天下蒼生，天下蒼生也很好……”

阿梨總是笑吟吟地望著他，然后不時問一句：“師父重要還是我重要？”“師父重要。”“昆侖派重要還是我重要？”“昆侖派重要。”“劍重要還是我重要？”“劍重要。”“降妖除魔重要還是我重要？”“降妖除魔重要。”……

不論阿梨問幾遍，溫陌總會認真回答她，且答得不假思索又理所當然。阿梨聽到這些也不生氣，依然笑容滿面：“總有一天，我會變成你最重要的人。”

天亮后，兩人繼續趕路，溫陌到了山頂沒有直接去除妖，而是取出一個陣盤遞給阿梨，要她在正午之前將陣盤送上青城山的峰頂。阿梨低頭沉默半晌，然后笑吟吟地點了頭。

溫陌松了口氣，轉過頭眼神堅毅，拔出劍走進青翠到詭異的竹林。當他踏進竹林的那一刻，濃重的墨色遮天蔽日，竟連天地靈氣都紊亂起來。溫陌不為所動，片刻后縱身一躍持劍斬去，空中突然出現三道黑影。

那三道黑影配合默契，縱然溫陌劍法犀利也難以攻破，纏斗許久后，溫陌漸漸難以招架，身上多出數道血痕。在他即將落敗之際，劍身突然金光大放，直沖云霄。原本被墨色遮蓋的皓日顯露出來。溫陌心中一喜，連忙將全身之力聚集到劍身上，念動咒文，片刻后萬里無云的晴空炸起一聲響雷，聚起一團雷電，轟然朝竹林落下。地動山搖后，山頂一片狼藉，竹林變成一片焦土，而地上赫然躺了三條渾身焦黑的巨蟒，溫陌安然閉上了眼。

阿梨趕到時，被溫陌這副模樣嚇得驚慌失措，探了探他的鼻息才放下心來。她把溫陌背在身后，將他背進山下的客棧，又找了大夫診治，確定他無事后才放下心來。

溫陌隔日醒來，謝她及時將陣盤放到峰頂。阿梨揶揄道：“我以為你是要支開我呢。”他認真地點了點頭：“陣盤能引天雷咒，讓你去放雖是顧念你的安危，卻也助了我。”阿梨歪了歪頭，笑意越發燦爛，像一樹盛開的梨花，清麗動人。

待溫陌養好傷后，兩人收拾包袱重新上路，卻遇見一位姑娘，她跌坐在路旁，手臂滲出大片血跡。溫陌走上前伸出援手，那姑娘站直后沖他們行了禮，縱是模樣狼狽也不掩風姿，舉手投足間優雅溫婉：“小女子柳黛本為煙城人士，此番來青城尋親。路上遭了賊方才淪落至此，多謝兩位搭救。”

溫陌決定將姑娘送至青城。他欲同阿梨商量，卻見阿梨面色蒼白，有些失魂落魄地點了頭。溫陌望著不似平日熱鬧的阿梨，微微擰起眉頭。他將柳黛送至青城安頓好后并未急著離去，也在青城落了腳。阿梨卻心浮氣躁，不住催促他上路。

溫陌說等柳姑娘尋到親后便啟程。阿梨越發煩躁，固執地問他：“那個姑娘重要還是我重要？”溫陌皺起眉頭，眼底透出一絲迷茫，終是未發一言轉身離去。阿梨蹲下身子，淚水一滴滴落在塵土里，像凋零的花。

最后溫陌還是上路了。柳黛等的人來了，那是她青梅竹馬的戀人。兩人同溫陌與阿梨道謝，那姑娘依然溫婉端莊，卻透著掩飾不住的喜悅，身邊的男子溫文爾雅，風姿卓然。溫陌望著兩人相攜離去的身影沉默良久，阿梨讓他將人追回來，他卻搖了搖頭，轉身收拾行李。

溫陌一路走過千山萬水，依然以除魔衛道為己任。阿梨始終陪在他身邊，依然整日算著黃道吉日，從春夏推到秋冬。他們最終回到了兩人初遇之地。阿梨曾蹲過的坑洞已被填平，山坡上的梨花開得正好，在春風里溫柔搖晃。

溫陌走到梨樹下，看到樹下的殘碑，也看到這場漫天的梨花雨。他凝視著滿樹梨花，聲音溫柔：“阿梨，你從前總問我為何要以天下蒼生為己任，因為除去天下妖魔是我身為昆侖弟子的使命。若不能除盡所有入魔之妖，終有一日魔氣滋生會逆亂天道，六界生靈皆成魔物。我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將妖魔除盡，如今只剩最后一處。我不能任由蒼生大亂，阿梨，你明白嗎？”

山坡上的梨花開得越發燦爛，連枝頭上的花苞都驀然盛放，一簇簇堆起漫天霜雪，像是要在一日之間用盡此生風華。阿梨站在樹下，勾出一抹笑來：“我早知瞞不過你，只是沒想到來得如此突然……”

溫陌第一次見阿梨是在此地，而阿梨初見溫陌卻是在三世之前。

阿梨第一世見他，他是個小乞丐，被扔在梨樹下，恰被一位路過的高官之女所救。后來，小乞丐成了威風赫赫的將軍，姑娘卻同當朝太子定了親。鄰國大軍壓境，太子帶軍出征，終是大獲全勝。溫陌卻因在戰場上替太子擋箭，重傷不治。他臨死前問姑娘，若來生早些遇見她，能否得她芳心。姑娘流著淚沉默良久，終是點了頭。他心滿意足地閉了眼，自請葬在他初遇她的梨樹下。那姑娘姓柳，名黛，清麗高雅，端莊溫婉。

阿梨第二世見他，他是村下一戶人家的孩子，與同鄉的姑娘青梅竹馬，常在梨樹下玩耍。轉眼兩人都到了十幾歲，那姑娘卻突然被鎮上的地主接走，原來她竟是他們流落在外的女兒。他欲去求親，地主卻看不起他，他為出人頭地參了軍。待三年后他升至武將衣錦還鄉時，姑娘早已嫁了他人。后來那姑娘回鄉時被強盜擄去，他為了救姑娘深入虎穴，身中數刀，不治而亡。死時依然要求葬在梨樹下。

阿梨從沒見過這樣傻的人，他為何要為一個求不得的人如此執著，如今連累自己兩世慘死，下一世他能看開了吧。

阿梨第三世見他，他已是當朝鎮南王世子，征戰沙場長槍橫立，直到他在梨樹下救了一個姑娘。那姑娘來歷不明，他卻毫不介意，帶回府里好生照料。后來她偷偷逃了出去，從此下落不明。他一尋便是多年，直到十年之后鄰國駙馬攜公主前來道謝。他從此鎮守南疆，孤獨終老，死后依然葬在梨樹下。

阿梨看著這個人一世世葬在樹下，又一世世為一個人執著至此，突然就有些羨慕。她只是一棵梨樹，從存在開始就意味著寂寞，而溫陌是唯一一個陪了她三世的人，縱然他為的不是她。

阿梨慢慢體會到相思的意味，也終于明白何為執念。她想陪著溫陌，想變成他最重要的人。可她只是棵梨樹，樹木成精向來要比其他妖類更加艱難，于是她入了魔。

入了魔又怎樣呢？能陪在溫陌身邊就好，能讓他不再一個人就好，哪怕只有一世，哪怕……他不會愛她。阿梨存在的意義從來都是為了他，直到他不需要陪伴。他想要守護蒼生，降妖除魔，她都愿意幫他，即便這個魔是她自己。

紛紛揚揚的梨花落成一曲挽歌，阿梨的身子燃起烈火。而她站在烈焰里彎起唇角，笑容溫柔得一如初見：“師父重要還是我重要？”“師父重要。”“昆侖派重要還是我重要？”“昆侖派重要。”“劍重要還是我重要？”“劍重要。”“降妖除魔重要還是我重要？”“降妖除魔重要。”……

她問的一如當初，他答的亦如初見。他的眉目帶著溫柔與堅定，每答一句便靠近一分，直到將她擁在懷里。“但是，你比我重要。”

火焰將他的衣衫燒得獵獵作響，大火似要將漫天梨花也吞噬進去，像一場窮盡一生來告別的葬禮。天地終于歸于平靜，山坡上再也沒有盛開的梨花與相依的人，只余一棵干枯焦木與樹下的殘碑。

殘舊的石碑上依稀刻著陌字，而長風吹過樹梢，留下簌簌的嗚咽聲，恍若依然有一棵梨樹開得枝頭勝雪，一片芳華。

陌上幾度梨花雪，染盡相思一樹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