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珮
摘 要:《魯濱遜漂流記》是較早譯介到中國的西方小說經典之一,在二十世紀前半葉已出現了多種譯本和大量評論。本文即以這些譯本和評論作為切入點,探究近代中國對西方小說的認識和接受。論文認為,二十世紀前半葉,對《魯濱遜漂流記》的評介明顯出現了兩種不平衡:其一,評介主要集中于作品的主題價值方面,卻很少對小說的藝術特色加以中肯的評介;其二,作品主題價值的評介偏重于作品的“冒險”“自立”等思想,忽略或回避了其他一些重要的思想。前一種不平衡主要源于當時對于西方小說藝術還缺乏深入的了解,后一種不平衡則主要源于中國與西方文化的差異。
關鍵詞:《魯濱遜漂流記》 藝術評介 主題評介 不平衡
英國作家笛福的小說《魯濱遜漂流記》初版于1719年,此后就開始了它在各個民族、各種語言中的漫長“漂流”。近二百年之后,在十九世紀、二十世紀的交匯點上,這部小說來到中國,開啟了另一段百年漂流。本文將把目光集中在二十世紀前半葉這一中國人初次大量接觸西方小說的時期,主要分析當時的主要譯本及相關的評介,厘清此期中國人接受《魯濱遜漂流記》的主導傾向、時代特色,以這部英國小說名著在中國的遭遇作為典型,映照我們對西方小說的認識和接受過程。
一
要了解《魯濱遜漂流記》二十世紀前半葉在中國的傳播接受狀況,最直觀的方法莫過于考察此期的譯本——譯本的種類、譯本的翻譯方式。最早的中文譯本是沈祖芬的縮譯本,1902年由開明書店出版,書名為《絕島漂流記》。1905年,林紓、曾宗鞏的譯本《魯濱孫漂流記》由商務印書館初版,隨后曾多次再版。從這個譯本開始,這部小說的中文譯名開始固定下來,盡管還有細節上的差別。例如,有的譯本把人名寫作“魯濱遜”,有的寫作“魯賓孫”、“魯賓遜”;有的寫作“漂流”,有的寫作“飄流”。而后出現的重要譯本有嚴叔平譯本(1928年崇文書局初版)、徐霞村譯本(1930年商務印書館初版)、顧均正、唐錫光譯本(1934年開明書店初版)、李嫘譯本(中華書局1941初版)、汪原放譯本(建文書店1947年初版)、范泉譯本(永祥印書館1948年初版)等等。這些譯本有全譯,有縮譯、節譯,有文言,有白話,種類繁多,令人眼花繚亂。當我們越過這種直觀印象,用一種簡單的二分法來提問:我們的接受偏重于它的思想價值,還是偏重于它的藝術價值?這時,真正的接受狀況才開始呈現出來,我們將會發現在這兩種接受方面的失衡。
我們首先從各譯本的序跋之類對《魯濱遜漂流記》的介紹來觀察這種不平衡。在1902年沈祖芬譯本(《絕島漂流記》)的譯者自序中,談到的是作者被魯濱遜的冒險精神感動,所以立志將它翻譯成中文,借魯濱遜的冒險進取之志氣“以藥我國人”,對此書的藝術魅力卻并未著筆。林紓、曾宗鞏合譯的《魯濱孫漂流記》(一般稱林譯本)是二十世紀初最為流行的本子,林紓在書前《序》中只簡略地提到此書“實為歐人家弦戶誦之書”,大量的篇幅被他用在闡發此書的思想啟迪上。這兩篇序中對小說思想教益寫得洋洋灑灑、對藝術手法和價值惜墨如金的做法,也同樣出現在清末民初一些報刊的評論上。
這種不平衡的狀況,在我們看來有兩個方面的原因。第一個原因跟清末民初小說引進中那種“得魚忘筌”的工具主義態度有關。“小說界革命”、“新小說”運動的發起,最初的動因就是借小說輸入域外思想文化,達到“新一國之民”的政治目標。在二十世紀之初,像蔡元培提倡“美育”,像魯迅兄弟主張把“異域文術新宗”移植到“華土”,這些比較重視文藝本身涵育人格的價值的主張,還只是“小眾化”的聲音。既然如此,對這一時期的人們來說,引進和介紹域外小說,當然要大力說明它在啟發和改造國人思想上的作用,流連于小說的藝術本身反而像是不務正業。
第二個原因可能更為重要,影響也更為持久,那就是時人對《魯濱遜漂流記》這類小說的藝術還不能接受,或者雖然內心能夠欣賞它的藝術,卻缺乏必要的批評話語來加以表達,以致心知其善而口不能言。
中國現代小說的發展,如果不能說是走著一條“西化”的道路,至少也可以說是一條不斷與西方小說融合的道路。但在二十世紀初期,對于習慣了中國傳統章回小說的讀者來說,驟然涌來的域外小說中還有許多他們不能接受的藝術形式。1905年,《新小說》雜志“小說叢話”欄發表了俠人的看法,他明確提到:“中國小說,卷帙必繁重,讀之使人愈味愈厚,愈入愈深。西洋小說則不然,名著如《魯濱孫漂流記》、《茶花女遺事》等,亦僅一小冊子,視中國小說不及十分之一。故讀慣中國小說者,使之讀西洋小說,無論如何奇妙,終覺其索然易盡。”
在二十世紀上半葉,最早的一個譯本——出版于1902年的沈祖芬譯本和最后一個譯本——出版于1948年的范泉譯本,都是縮譯本,大致相當于中篇小說的規模,其文體已經類似于“故事體”。這種譯法,固然有針對少年兒童提供通俗讀物的考量,同樣也考慮到了“原汁原味”的《魯濱遜漂流記》是否方便讀者接受的問題。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以后,《魯濱遜漂流記》的譯介情況發生了一些變化。受到國語運動和新文學運動的影響,《魯濱遜漂流記》的譯本幾乎都采取白話語體,內容上也較前一階段的譯本更忠實。從借助縮譯來克服《魯濱遜漂流記》的接受障礙,到中國讀者能夠真正接受“原汁原味”的《魯濱遜漂流記》,這需要在長期的文學交流中培養出讀者的新趣味。從對于《魯濱遜漂流記》藝術手法的“無言”和無從言說的狀態,過渡到能夠中肯地闡發這部小說的藝術特質和文學成就,需要譯介者深入到西方小說藝術之中,并更新自己的批評話語體系。在二十世紀上半葉,我們看到了譯介者這方面的努力,但還沒有看他們實現這個目標。
二
在二十世紀上半葉,相較于對《魯濱遜漂流記》藝術方面的介紹和分析,譯介者對說明這部作品的“思想價值”更感興趣一些,談論得更多一些。然而,他們熱衷于此,卻并不意味著他們對這部作品主題的闡釋是全面的、豐富的。在半個世紀中,牢固地貼在這部小說頭上的是“冒險小說”、“探險小說”這樣的標簽,評介者反復申說的是魯濱遜“冒險”、“探險”經歷對國人的啟迪、教育作用。這部小說包含的其他一些重要內容,如個人主義、宗教觀念等,或者被評介者忽略,或者被評介者回避。這些情況意味著,這半個世紀對《魯濱遜漂流記》主題的評介也是不平衡的。
首先為《魯濱遜漂流記》貼上“冒險小說”標簽的是“小說界革命”運動的發起者梁啟超。1902年,他為即出的《新小說》雜志打出廣告,預告雜志的欄目安排,就以《魯濱遜漂流記》作為“冒險小說”的樣板:“如《魯敏遜漂流記》之流,以激厲國民遠游冒險精神為主。”①在梁啟超發布廣告的同一年,署名“跛少年”的沈祖芬縮譯本在國內出版,但遠在日本的梁啟超未必能夠見到,這則廣告代表著他那種“虛位以待”的態度。1905年,二十世紀前期影響最大的林紓譯本出版,林紓在《序》中引述曾宗鞏的話,說在西方世界“探險之書,此為第一”,因此“各家序跋無數”、“歐人家弦戶誦”②。林《序》中說《魯濱遜漂流記》是“探險”小說,與梁啟超所說“冒險”小說略有差異,但在晚清批評語境中,這兩者含義大致相同。林紓譯本后來收入商務印書館“林譯叢書”時,封面就題寫著“冒險小說”這可以作為“冒險”、“探險”互換的例證。因此,從翻譯者的角度看,實際上是林紓第一個為《魯濱遜漂流記》貼上“冒險小說”的標簽,他的《序》也的確花了很大的氣力來揭示小說主人公的敢于冒險的性格。他試圖把這種冒險精神推薦給國人時,顯然意識到它與中國傳統觀念存在的沖突,為此他不惜重新解釋“中庸之道”的含義,聲稱不敢冒險的做法不過是“中人之中,庸人之庸”而不是真正的“中庸”,而真正的“中庸”卻是敢于冒險的。這樣,他就借了中國傳統的“中庸”思想的名義為引進《魯濱遜漂流記》里的冒險精神保駕護航。
為什么這半個世紀中在中國傳統文化里缺乏深厚根基的“冒險精神”會成為翻譯、評論界推薦的重點?
“偉大國民,冒險精神”。當“冒險”與“國民”聯系在一起,冒險精神就不僅僅是單純的冒險,它還被賦予激勵、警醒國民的重任,但這樣似乎有違原作者笛福的本意,而它本身也存在新生事物缺乏根基的弱點。由于當時的中國社會積貧積弱,飽受列強欺凌,迫切需要“冒險”“自強”的精神去改變“懦弱”的國民性。冒險精神的出現如同一劑“強心針”,令愛國者重新燃起了激勵國民、救亡圖存的希望。1906年,革命先驅宋教仁在暫居日本時閱讀了《魯濱孫漂流記》后,也認為“其冒險性及忍耐性均可為頑懦者之藥石”(1906年12月)。
除了時代對冒險精神的呼喚外,中國人的“英雄崇拜”情結也是《魯濱遜漂流記》譯本偏重冒險精神的重要原因。中國自古以來就有英雄崇拜的傳統,與中國人崇拜智慧之美和順應天命的精神恰恰相反,西方多崇拜力量之美和開拓精神,西方文學中的英雄大多集力量與勇氣于一身。魯濱遜就是這樣一位富有勇氣和冒險精神的西方英雄,在他“來到”中國以后,他的英雄形象被賦予中國色彩。在沈祖芬譯本中,為了“激勵少年”,魯濱遜被塑造成哥倫布式的英雄。沈祖芬以后的林紓、嚴叔平、徐霞村等人對魯濱遜的形象進行了不同程度的改寫和重塑,著重突出既能冒險又可以安身立命的精神,將中西方英雄形象糅合在一起,使其既能帶給讀者新鮮感又更符合中國人的英雄崇拜情結。
我們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魯濱遜漂流記》的譯本偏重于表現冒險精神的主要原因有以下兩點:第一,當時社會呼喚冒險精神,譯者為迎合社會需要使譯本內容著重表現冒險主題;第二,中國人自古有“英雄崇拜”情結,魯濱遜的冒險精神成就了國人眼中新的英雄形象,其順應安命的情懷剛好符合國人的英雄崇拜。
在西方文學史中,《魯濱遜漂流記》并不是一個簡單的冒險故事,除了冒險精神以外,它還涉及西方殖民主義、個人主義、宗教觀念等其他主題。但是這些主題在二十世紀前半葉的漢譯本中鮮少被提及。從《魯濱遜漂流記》不同的譯本可以得知,當西方小說的價值觀與中國傳統觀念不符時,譯者往往選擇遵從傳統文化,摒棄西方的價值觀念。
《魯濱遜漂流記》在中國的百年漂流并不是一帆風順,它在歷史的洪流中載浮載沉。從二十世紀前半葉的中譯本來看,當時的中國人對它有好奇,但是并不能完全理解和接受。1950年以后,隨著新時代的開啟,《魯濱遜漂流記》的譯本越來越多。自1950年至今,《魯濱遜漂流記》的譯本的數量比起二十世紀前五十年有過之而無不及,其中較具權威性的有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徐霞村譯本、上海譯文出版社的黃杲炘譯本、譯林出版社的郭建中譯本等。這些譯本與前人譯本的最大不同之處,就是避免了只重一面的不平衡,這與人們對西方文學的接受水平不斷提高有密切的關系。因此,可以說魯濱遜在中國摸索著“漂流”了五十年以后,終于找到了正確航線,沿著正確的路線重新出發。
注釋
① 陳平原,夏曉虹,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1897——1916[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45.
② 達孚著,林紓,曾宗鞏譯.魯濱孫飄流記[M].上海:商務印書館,1905:2.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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