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雅文人與沙上

繆　克

風(fēng)雅文人與沙上

繆克

翁同龢喜吃江邊鰣魚

沙上多嘉魚，有鰣魚、刀鱭、刀魚、河豚。這幾條魚別處也有，但沙上的要比別處更鮮美，品質(zhì)最好，民間說是因水質(zhì)好。這幾條魚中河豚為“天下第一”，“河豚一吃，百味全無”。刀鱭、刀魚和鰣魚明清時為“貢品”，明初江陰侯氏向皇家進貢“鱭魚”（俗名風(fēng)鱭，也有稱刀魚的），后所產(chǎn)鱭魚成為“貢品”（分見于陳寶良的《中國明代社會生活》及《江陰縣志》）。沙上水面的鰣魚為什么成極品至味，我聽美食家說鰣魚要洄游，從大海到此沙上段，水流緩慢，長江下游葆有豐富營養(yǎng)，鰣魚作長距上溯之游時身體養(yǎng)分未曾消耗，加之此處海水淡水交接處，使魚味肉質(zhì)更腴肥鮮美。此后鰣魚在激流中上溯，長長的湍急水程消耗魚的脂養(yǎng)，此時已不及沙上江段魚的品質(zhì)好。鰣魚以沙上為上品，為貢品之首，就是這個道理。后因百姓負擔(dān)過重，取消上貢，但名氣猶存。上世紀(jì)某國元首到訪南京，也是從這里捕撈的鰣魚專車直送，可佐證。

清末著名政治家翁同龢多次到沙上吃鰣魚。名人見多識廣，卻多有“刁”習(xí)，翁先生嘴“刁”鰣魚，見出他品魚水準(zhǔn)非同一般，平時友朋酒食征逐，不能沒有鰣魚。他平時喜好鰣魚味美在肉嫩滑腴如穌，還在食皮鱗。沙上一帶流傳一個民間傳說，公婆為試新媳婦廚事才能，挑一條大鰣魚使其烹制。新婦拿過鰣魚即去鱗，公婆看著搖頭，燒鰣魚哪有刮鱗的？但是等燒成了端出來，大為驚訝，她用紅絲線串起鱗片反貼鍋蓋烹調(diào)，令垂于鰣魚上，鱗片受蒸肥脂露滴落于鰣魚肉上，蒸熟后取下鱗片，鋪于鰣魚上，銀白鮮亮的魚邊配上紅絲線鱗串，更襯鮮美，人人喝采。

翁先生在他自戊戍歸鄉(xiāng)后，所“刁”的這一口除積習(xí)外，似別有緣故。其時他心中之熱何曾消退，但他游止山林，清掃柴門，只與魚鳥相親，以消寂寞，他用美味慰平生，食鰣應(yīng)作如此觀。此后幾年，每到鰣魚上市的清明時節(jié)，不僅有親朋友好饋贈，自己也多次去江邊親自買上一些。如翁先生于光緒二十四年（1898）四月初一記：“常令楊君饋鰣魚一尾，葉景茹亦然，薦而后嘗，并分送各處，聚豐庖人亦送片鱗。”他于光緒二十六年（1900）五月八、九日日記中，就記錄自備小舟去沙上（福山），泊僻靜處，飽餐過后又買鰣魚回家的情景。又如光緒二十七年（1901）三月十二日記：“常熟邑尊饋鰣魚。費屺懷，丁叔衡同到。”鰣魚可以入記，其真正滋味應(yīng)不止美味而已吧。

張謇的激揚文詞

張謇早年名張育才，這在江南名志《金村小志》“湯芝”條記及：“咸豐中避兵之南通州，與舉人沈昌宇、秀才張育才、狼山僧芥舟唱和。”這里的張育才就是清末狀元張謇曾用名。同治七年（1868）張謇16歲時因祖上是三代無功名的“冷籍”，為走科舉之道，冒如皋縣張銓子“張育才”名報名注籍，在縣、州、院三試勝出，得隸名如皋縣學(xué)為生員，只是后來如皋張氏索酬不斷，借官勒索。這一“冒籍案”發(fā)，幸賴通州知州孫云錦、江蘇學(xué)政彭久余憐士惜才，曲為援護，才得銷控案。

金村曾近長江，沙灘很快積漲出后已不屬沙上，張謇與沙上真正發(fā)生關(guān)系的是金村北部的沿江圍墾。有記載：清末民初，長江下游南通對面的沙上大新段山“北夾（汊江）”向東南延伸10多公里。先前總說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這里卻是水從山南過變?yōu)樗畯谋边吜鳎揭频竭@邊來了，但激流沖擊北夾兩岸不斷坍塌，每年坍江土地千畝。要是筑壩阻水使與陸地連接，一為消除坍塌之虞，二是圍墾沙田，沙上富紳成立鼎豐墾殖公司發(fā)起修筑北夾海壩行動，可稱一舉兩得。他們以優(yōu)惠田價補償投資，籌集到資金萬余元招募民工2500余人，乘冬季潮小時，在北夾成功合龍筑成大新老海壩，得田8萬余畝。

但是，原從北夾流經(jīng)的江水筑壩后全部從長江主泓道流過，沖擊長江北岸，使得南通、如皋的保坍工程受損，尤其是南通有五六個護岸丁壩將臨坍塌，南通叫苦不迭。南通狀元實業(yè)家張謇發(fā)起，寫了一篇情真意切又理直氣壯的文詞作訴狀，又加簽?zāi)贤ā⑷绺迌煽h知縣以及地方人士遞到省里，堅決要求拆除沙上建造的大新北夾海壩。張謇聲望在，又得理，訴狀獲得省里支持。但省長想繞著這事走，繞不了就叫下面警察先看看，后來說是要鏟壩，但來來去已是半年，江水奔流不等人，日日淤積，到上邊人來實地查看鏟壩時，沙灘已漲高至北夾兩岸的平田，上邊掘了幾鍬嘆息而回。但沙上也沒有得到好處，圍墾所獲全部收歸國有，部分錢款補償南通、如皋用作保坍經(jīng)費。名人好多時候干的是實事，實事做大了就更有名，至今這里還流傳著這件事。

曾家圩風(fēng)吹入小說

曾樸以他的長篇小說《孽海花》名世，其實他還出任過江蘇省清理沙田局總辦的實務(wù)，但很少有人曉得他在沙上廣有田產(chǎn)。

清光緒十年（1884），沙上十二圩港東側(cè)有處江灘地，江陰財紳鄭氏雇工圍墾。家居此處的顧氏，見圍墾民工越來越多，須有個集散地吸納吞吐日常需用，便在十二圩港與常通港的匯合處西側(cè)，建簡陋蘆葦茅棚四十余間，租與商販開茶館、酒店和客棧，該處有木橋名南橋，起名為“南橋鎮(zhèn)”。光緒十五年，已在此地置有曾家圩的曾樸見南橋鎮(zhèn)日益興盛，便在他的曾家圩北面靠近南橋鎮(zhèn)的南岸，造南北向店面二十余間，以曾子“吾日三省吾身”句，取名“三省鎮(zhèn)”，也很快興旺起來。

曾樸仕途上蹭蹬，但經(jīng)營田莊很成功。這里圍墾的土地等于江上流來的財富，是最能獲利的投資。他大量雇用“沙民”圍圩造田，成田后再雇人耕種，這些圍墾出來的田地最初與荒灘無異，種莊稼收成不好田價不貴，吸引不少人來此種成熟地，曾家就依次有曾家二圩、曾家三圩、曾家四圩，一直到曾家九圩。其中曾家六圩又分曾家大六圩、西小六圩、東小六圩，在沙上共有11個圩塘，4000多畝土地，這讓他遠近聞名。但他的田莊最有名還是曾家圩，只是曾家圩原來卻是“葉家圩”。

我聽了解其中原委的陸先生說，原來曾樸和本地葉姓財主聯(lián)姻，葉姓財主覺得能和官顯名大的曾樸聯(lián)姻自然高興異常，葉家把整個600多畝田的“葉家圩”作為嫁妝，隨女兒一起陪嫁給了曾樸的兒子，曾家隨即把田莊更名為“曾家圩”，更名后名氣更大。據(jù)說，曾樸的小說《孽海花》中描寫的田園風(fēng)光就取材于曾家圩一帶村落，它現(xiàn)為張家港市錦豐鎮(zhèn)樂楊村。

劉半農(nóng)的鄉(xiāng)情山歌

劉半農(nóng)出生在江陰城西南的西橫街上，但與沙上關(guān)系極密切。以前曾有人稱劉半農(nóng)是沙上人，說“劉半農(nóng)，原名劉壽彰，后改名復(fù)，初字半儂，后改字半農(nóng)，號曲庵，筆名有寒星、范奴冬等，江蘇江陰南沙鎮(zhèn)馬橋村殷家埭（今屬張家港市）人，現(xiàn)代著名詩人、雜文家和語言學(xué)者，中國早期攝影理論家”。兩個地方相錯，其實涉及到生地和祖居地。

劉半農(nóng)兄弟三人是在西橫街出生的，因他的家族史上出現(xiàn)民間常見的過繼事。劉半農(nóng)的祖母夏氏年輕守寡，后從其丈夫堂兄（張家港市南沙馬橋殷家埭）家過繼一侄為嗣子，這就是劉半農(nóng)的父親劉寶珊，此事見于宗譜。

劉半農(nóng)父親一代到西橫街，承祧后仍離祖居柏林村殷家埭不遠，我在兩地都走過，不遠。而且當(dāng)時同屬江陰（殷家埭現(xiàn)屬張家港市），不過是離開沙上農(nóng)村到了小鎮(zhèn)。如果從祖家即為故鄉(xiāng)而言，說他是柏林村殷家埭人，似也可以。不過，無論如何劉半農(nóng)脫不了沙上這塊土地。

劉半農(nóng)與沙上柏林村殷家埭有深厚的鄉(xiāng)土情誼。從他的家族看，他舅家就在柏林村，而他們的弟弟劉天華妻就是唐坊村人，唐坊村離殷家埭不遠，劉半農(nóng)母親就是柏林村不遠的人，他們經(jīng)常在鄉(xiāng)下住幾天。他弟弟劉天華有一段時間身體不好，就在柏林庵靜養(yǎng)，創(chuàng)作出了著名的《空山鳥語》。

劉半農(nóng)先到上海做起小說家，后“北漂”到北京參加新文化運動，成為新文化運動一員猛將后，又收集民歌，進而創(chuàng)作了依據(jù)沙上最普通的“四句頭山歌”聲調(diào)，創(chuàng)作了一整本民歌體新詩《瓦釜集》。“姐園里一朵薔薇開出墻，我看見你薔薇也和看見姐一樣。”他就這樣用民歌、民謠的形式來表現(xiàn)民間的精神、情感，創(chuàng)造了一個與其他新詩完全不同的審美藝術(shù)世界。

山歌即是沙上的民歌樣式，一派沙上的風(fēng)俗民情撲面而來。即如他的新詩中也離不了家鄉(xiāng)，他的《稻棚》：“一片甜蜜蜜的新稻香──這美妙的浪，把我的幼年的夢托著翻著。”八九歲的農(nóng)家之夜，就在殷家埭，又如劉半農(nóng)”詩中還有寫離家不遠的“香山”等。沙上灘地青草養(yǎng)好羊，它只吃青草、豆秸，少腥膻。以原木接鍋燒制煮，有木質(zhì)物質(zhì)與羊肉兼味，用樹段煮燒溫度總在一定的范圍內(nèi)，清水燒鍋之肉就十分鮮美。白切紅燒均可。劉半農(nóng)作兒歌：“羊肉店，羊肉香！羊肉店里結(jié)（系）著一只大綿羊。”唱成冬天里沙上平疇溫暖的細節(jié)。這些都是極平常的沙上景象，他可以入詩，應(yīng)是平民精神深入劉半農(nóng)的骨子了。

沈從文在《論劉半農(nóng)的揚鞭集》中，對他的詩給予極高評價，認(rèn)為它是劉半農(nóng)詩作中最美的篇什，我覺得它還有我們沙上人才感到的沙上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