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立國
作為中國畫創作基調的“一畫”
朱立國
石濤不注重以“法”為中心的“標準”,因其不止一次強調“無法之法,乃為至法”,“逸氣”的酣暢表達是其最高追求,“為法障”為其所極力避免。但石濤在客居“且憨齋”時,曾提倡“不立一法是吾宗也,不舍一法是吾旨也”!因此在石濤看來,繪畫創作既有合乎規律的約束性,又有不受程式限制的自由性。所以,石濤的思想突破了“四王”繪畫對技法和思想的生硬規定,從思想深處追尋著自己的美學標準。這個標準,從“搜盡奇峰”中來,貫穿到“一畫”中去,這樣對“一畫”的認識就不能僅限于“是什么”的解讀,更應當把它放到對繪畫創作的影響中去,其中包含了繪畫創作“怎么樣”的實踐力量。因此,“一畫”中包含著石濤對于中國繪畫認識和創作的最終要求。
石濤對中國近現代繪畫產生了深遠影響,吳冠中稱之為“中國現代繪畫之父”。在石濤的繪畫美學里,閃爍著很多獨創性認識,最具深度也最有影響力的當屬“一畫論”。如果用哲學思想去解釋“一畫”,的確太過復雜,太過“玄”,況且追求簡單和具體在石濤的生活和思想中都有體現,在《苦瓜和尚畫語錄》(以下簡稱《畫語錄》)“一畫章”中,石濤說:“人能以‘一畫’具體而微,意明筆透。”可見,石濤都承認“一畫”是一個“具體而微”的問題。
石濤的“一畫”又具有比較深層次的思想文化背景,因為石濤一生坎坷,對其思想產生影響的學者與畫家眾多,其繪畫理念受此影響而呈現多元也屬正常。但是立足實踐而提出來“一畫”,可能有儒釋道思想大背景的滲透,但這些思想都是相對于具體筆法來說的“形而上之道”,必將通過“形而下之器”(即“具體而微”的“一畫”)方可得以體現,要對“一畫”進行直觀性把握,有必要先從書與畫的關系談起,因書法上也講究“一”的意義。
書法與繪畫的關系一直是中國繪畫史上討論比較多的問題,從謝赫“六法論”中的“骨法用筆”,到蘇軾提出“書畫同源”,再到趙孟的“書畫同法”,都可看到書法與繪畫的緊密聯系,石濤自不例外。石濤《畫語錄》“兼字章”中提到:“字與畫者,其具兩端,其功一體。”認為書法和繪畫是兩種不同的形式,但是這兩種形式的功能或創作手法基本一致,在其最深層次內是相通的。“畫法關通書法律,蒼蒼茫茫率天真。不然試問張顛老,解處何觀舞劍人。”1這也順應了歷史上書畫同源同法的文化背景,所以有“兼字之論也”。李在《虬峰文集》“大滌子傳”中這樣評價石濤作畫:“所作畫皆用作字法,布置或從行草,或從篆隸,疏密各有其體……”進一步證明了石濤“畫兼字”的思想。
在中國書論史上,從唐代開始就有對書法之“一字”的認識,“一字乃一篇之準”在眾多書家思想里已經成為共識,孫過庭認為:“一點成一字之規,一字乃終篇之準。”戈守智認為:“凡作字者,首字一字,其氣勢便能管束到底,則此一字便是通篇之領袖矣。假使一字之中有一二懈筆,即不能管領一行;一幅之中有幾處出入,即不能管領一幅,此管領之法也。”2用第一個字作為全篇的參照,并不是要求全篇每一個字都和第一個字保持高度的一致性,而是第一個字為整個作品的謀篇布局確定了基調,在粗細、疏密乃至審美諸方面都確定了基礎,故而書家都非常重視落筆,否則就會有“救筆”的麻煩,由此可見“一字”之重要。而“與書通”的中國繪畫也講究起承轉合的步法:“中國傳統山水畫以立幅居多,畫面由下往上伸展以表現層巒疊嶂,并總結出構圖的規律,曰:起、承、轉、合。老實說,以‘起’為最難。‘起’是前景,如何設計這第一步,要考慮到文章的全局組合。”3眾所周知,石濤主張“無法之法,乃為至法”,反對所謂“成法”對于創作的束縛,可是在這篇跋中卻對落筆時的心態做了如此硬性的規范,甚至連用六個“務”字加以強調,這正是石濤對“第一畫”在繪畫中作用的強調。
《畫語錄》“尊受章”強調感受的作用,“畫受墨,墨受筆,筆受腕,腕受心”。而關于感受和認識的關系,石濤說:“受與識,先受而后識也。識然后受,非受也。”認為感受在先而認識在后,帶著認識去感受就不是純粹的感受了。所以在“山川章”,石濤就此提出“搜盡奇峰打草稿”,強調通過親身實踐來尋找獨特感受,“搜盡奇峰”是親身實踐尋找感受的過程,“打草稿”是形成構思的過程。“搜盡奇峰打草稿”的過程非常艱苦,石濤在黃山一待數月,由開始對黃山之形的把握到最后對黃山之神的鐘情,這是由量變到質變的過程,即石濤所言“未落筆先以神會”之神的追求積累過程,且同樣是作畫前的準備過程。據此,“搜盡奇峰打草稿”應該是“一畫”的準備階段,在這一階段,是繪畫生命力的積蓄,否則,“山川人物之秀錯,鳥獸草木之性情,池榭樓臺之矩度,未能深入其理,曲盡其態,終未得一畫之宏規也”(“一畫章”)。
《畫語錄》開篇就提出“一畫”的觀點:“法于何立?立于一畫。”這是本章,也是石濤思想的關鍵。畫論提到,既然混沌逐漸澄清的時候出現了法,那么“法立于何”?這是一個具體的設問,隨后石濤做出解答,建立在一開始作畫的時候,即建立在第一筆、第一畫之中。當然,這一筆有豐厚的情感灌充,是“搜盡奇峰打草稿”的結果,因此吳冠中在解釋這一句時說:“這一畫之法,實質地說,務必從自己的獨特感受出發,創造能表達這種獨特感受的畫法,簡言之,一畫之法就是表達自己感受的畫法。”4落筆時毛筆蘸滿的不單單是墨,還有藝術家飽滿的情。落筆之后,此一畫的方位、粗細、走向、體式都為后來整體的繪畫風格和審美情趣奠定了基調,“‘一畫’者,字畫下手之淺近功夫也”(“運腕章”第六)。
緊接著石濤把“一畫”的作用進行了具體化分析,“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情趣飽滿的“第一畫”是整個作品由無到有的根據,正是因為“一畫”奠定了作品的走向、體式等審美因素,故而“眾有”“萬象”乃出,一畫成為“萬象眾有”之根本。在其“皴法章”,石濤又做了重新回顧,他說:“‘一畫’落紙,眾畫隨之。”此乃對完整藝術作品形成過程的闡釋。
“見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認為由繪畫的構思準備到落筆,這個“第一畫”為世人廣泛運用,即“一畫”之具體操作在所有畫者那里都客觀存在著,所謂“見用于神,藏用于人”,但是世人不知道的是在這個“一畫”之中所包含的玄機。這是石濤對沒有經過仔細構思,或者沒有經過“搜盡奇峰打草稿”的切身體驗而隨意落筆的批評。眾所周知,石濤在黃山期間,沒有得到“神會”的黃山,他是不會輕易落筆的。所以,世人都知“一畫”而不知其所以,緊接著石濤提出“一畫之法,乃自我立”。很多論者認為這是石濤的狂妄之言,其實不然,經過上面的分析,石濤對“一畫”的強調在繪畫上的確是前無古人的。
“一畫”代表著藝術家對于藝術的最深沉思考,是感性與理性的結合而通過感性形式表現出來。“一畫”作為飽含著豐富情感的“心畫”之落筆已經做過具體分析,關于其背后所代表的道、釋思想,自然因藝術家復雜的身世而能夠在意識之中有所體現:道家認為“一畫”是構成天地萬物形象的最基本、最原始、最普遍的因素,即道,具體繪畫技法都是對這一“絕對精神”的反映;佛家認為是“不二法門”在藝術上的具體化,只有把藝術作為一個整體,繪畫藝術才不至于太散等等。這些理性的美學分析在石濤的思想中可能都存在,因為石濤早期出家,接受佛家思想的洗禮,在其人生末端,其又“舍佛入道”,再加上與之交游的眾多儒家之士的影響,使其思想呈現多元化是不難理解的。
“一畫”強調了由“胸中之竹”到“手中之竹”的物化瞬間之于藝術創作的基調性作用,更是強調了在此之前“搜盡奇峰打草稿”的準備工作,這實不為程式規范,乃是書畫創作的典型原則,因為“第一筆”“第一畫”的成敗決定著整幅作品的質量,所以,石濤的“一畫”實際是創作整幅中國書畫作品的基調。
注釋:
1.所引石濤畫論皆出自《苦瓜和尚畫語錄》,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3.
2.4.吳冠中.吳冠中文集:我讀《石濤畫語錄》[M].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9.第77、65、129、75、4、6頁.
3.管建華.中國音樂審美的文化視野[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第53頁.
[項目支持:2014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項目“徐復觀藝術思想的當代意義研究”(編號14YJC7600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