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疼痛
我常常在睡夢中被一聲聲咳嗽驚醒,松軟的床,松軟的枕
夢,卻是堅硬的,連接著我堅硬的土地
故鄉,此時此刻,讓一根炊煙揪疼我的目光
我斷著翅膀,四處漂,工廠,工地,礦井,腳手架
我的腳,插入城市的每處潰瘍,拔出,卻是一根根新鮮的肉芽
自始至終我沒有掙脫野性,就像驢子沒有掙脫結實的韁繩
我被故鄉的繩索,緊緊栓牢。每動一下,故鄉就疼痛一次
故鄉每動一次,足夠我疼痛一輩子
故鄉的老樹
老樹已經老了,比老樹更老的,是我的故鄉
年邁的故鄉,還有幾把骨頭可以典當
她的咳嗽聲傳到廣州,三亞,傳到漠河,月亮之上
每一片落葉,重重的,像鋼,以金屬的質地砸在外漂人的心上
她還是那么站立著,孤獨地眺望,終久沒有跳出孤獨
一根羊腸子緊緊地栓了她一生
年老的樹,老態龍鐘的哨兵
還可以為故鄉站幾個春秋的哨崗
故鄉的老井
一口老井,放不下今晚的月光
滿滿的思念,從井口溢出
一直流,流到每一條河,河里的每一朵浪花
故鄉的老井,如祖母的眼睛,從清澈到干枯
黑洞洞的井口,像夜的嘴巴,咬緊故鄉的那彎明月
我不能想象,一滴眼淚的容量,落入井里,能砸起多大的浪花
故鄉的老磨坊
房頂的土越來越薄,我心里的垢越積越厚
雜草每年都在生長,越長越高,高過膝蓋,高過我焦盼的眼神
現在,唯一能想起的,就是磨滾與磨盤艱難的摩擦
痛苦的吱呀聲,直接進入我的心臟
勞困的父親,呼嚕比磨的聲音還要悠長,還要難受
我清晰地記著,老磨坊飄出的麥香,飄出的笑聲,都是純正的
讓我的童年,不再營養不良
我還知道
老磨坊真的老了,比老磨坊更老的,是我年輕的心臟
故鄉的麻雀
我一邁出村子,一步就邁出我的靈魂
那日,不是看見你,險些把我自己忘了
小時候,你和我爭食,常常,我拿著彈弓偷襲
中年了,歲月的彈弓卻偏偏打在我的心上
為了日子,我裝成一只灰灰的麻雀,你的模樣
四處奔食,碰壁。冷不防我的后背遭受暗器
現在,我渾身是傷,翅膀已經斷裂
我后悔小時候不該打你
否則,我現在也有了,生存的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