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梅
時代造就影像,影像折射時代;工業化催生了工業攝影,工業攝影記錄了工業化歷史。黑白的、彩色的,膠片的、數碼的,專業的、業余的,冷峻的、溫馨的,工業攝影師用光影搭建出一個時光隧道,某一時某一地某一物某一人,生動而珍貴。
有人說鋼鐵是靜物拍攝的最佳對象,它表面粗糲、冰冷,卻經歷了最火熱的淬煉。除卻這個緣由,一個人潛心拍攝鋼鐵,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他自出生便打上了鋼鐵之印。
這就是康成明。
康成明在鞍鋼工作了31年,在他眼中,鞍鋼就像一座工業博物館。父親1951年進鞍鋼。母親則是鞍鋼的后勤服務人員。康成明在鞍山有名的新華樓長大,那兒是鞍鋼的職工和家屬住宅區。小時候,每隔十天八天,他都跟大人去鞍鋼的澡堂子洗個舒服的熱水澡,跟小伙伴追著運煤的火車跑……兒時的記憶,構成了康成明拍攝影像的基礎——情結。
專注于工業攝影的人多有這種情結。他們拍攝的可能是冷冰冰的機器、揮汗如雨的脊背,表達的則是對工業發展的贊嘆、對勞動者的歌頌。這在2015年10月,中國工業博物館內舉辦的第一屆全國工業攝影展上得到了充分印證——超過一半的參展作者是來自一線的普通職工。他們和康成明一樣,穿著工作服,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跑遍了工廠的每個角落,與工友們熱聊,了解項目流程、進展……這些是游走在工廠外的攝影人沒有的財富。他們拍出了高鐵呼嘯飛馳、盾構機穿石破土,定格下他們眼中的最美和最珍貴。
在康成明的觀感中,這些最美和最珍貴不斷變化。傳統工業影像中,多是爐火燃燒與鋼花四濺構造出的壯觀。現代化的連鑄機讓悄無聲息、紅中透黃的鋼水沿著結晶器慢慢流淌,慢慢結晶成不同尺寸的鋼坯。曾經用油畫般濃郁的色調,讓爐花和鋼花帶給人強烈的視覺沖擊,如今,康成明更傾向用黑白影調,凸顯鋼鐵工業逝去的時光……
那一組“鞍鋼老高爐群改造”的紀實照片,反映了鞍鋼淘汰落后生產設備和生產工藝,建設節能環保型鋼鐵企業時期取得的成效。當時,康成明用的是佳能G6小數碼相機來記錄,像素只有720萬,他一邊工作,一邊利用午休時間拍攝,“光影效果不是很理想。”很多攝影師的作品都帶有這樣或那樣的遺憾。盡管如此,當一幅幅經歷半個多世紀的滄桑,爐身已銹跡斑斑,爐管道和爐襯已黑白分明,卻依然挺拔聳立高爐群躍至眼前時,當施工者冒嚴寒、戰酷暑,建設新高爐的真實場景盡收眼底時,觀者依舊會為這組承載鋼鐵記憶的工業遺產而慨嘆。
有這樣記憶和情結的攝影人,在鞍鋼有很多,李寶權、劉鐵良、周睿……他們的根在工廠。他們珍惜工業攝影的原生態供給——工廠,雖然業余,卻因熱愛而持久。
有一次,康成明看見一個工人端著飯盒看書,他搶拍下來。有工友說:“這樣才對,你不能光為了畫面有沖擊力,就老拍滿臉汗珠,滿身油污,露大白牙的工人。”
拍攝工人是康成明的最愛。
鞍鋼的全國勞模邢貴彬過去有個“毛病”,就是不愿意照相,他說自己不上相。康成明花時間去接近他,觀察他,琢磨他,不聲不響地選擇最好的角度,抓拍了他狀態最好的瞬間。那張照片出來后,邢貴彬連連說好。他一見到康成明,就會報告那張照片的最新際遇:康兄,那張照片被做成黨課電子教件,上了鞍鋼大屏幕;成明,那張照片進了鞍鋼宣傳圖冊……
“不是我水平有多高,而是我了解鞍鋼,了解現場,與被拍攝者有共同語言,心靈相通,沒有距離時,片子就好拍。”拍時代楷模李超時,因為兩個人都是搞設備管理的,交流起來特別默契,談著談著,康成明就捕捉到了李超眼里的喜悅、自信,舉起相機一個咔嚓,就有了李超的“通片”。通片從通稿中演化而來,這張照片不知被用了多少次。
工業的發展和勞作的規范,壯大了工業攝影愛好者隊伍。膠片也好,高清數碼相機也罷,硬件的變遷,從未讓這群人停止對工業攝影的思考,且還愈發深刻。
已從鞍鋼退休的李寶權,也是工人出身的攝影師。他拍攝了一系列礦山新貌及新時代礦工形象的照片。“這些照片要表現的是對礦山發展前景的思考,對礦工的人文關懷及他們嶄新的精神風貌。”李寶權認為工業攝影應該是最有人文的藝術。無論勞動者,還是工廠、機器,都是有生命的,也都是有激情的。
德國的貝歇夫婦以持續拍攝德國境內及歐洲其他國家正在消失的工業建筑而著稱,他們對拍攝對象的表現是客觀冷靜、精確克制的,但主觀上有許多有趣的認知,“這些水塔也有臉,你需要仔細觀察才能夠辨認”、“拍提升井架就像拍一條魚”,或者“水塔和水塔也有區別,有的像踩著高蹺的夜壺,有的像穿著演出服的小丑”。
復旦大學視覺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顧錚曾在接受采訪時提到:“我個人認為,對優秀的、重要的中外攝影家及其創作,既可以從攝影的美學角度加以討論,也應該從文明論的高度與角度來討論。只能被從狹義的攝影美學角度討論的作品,是停留于外在形式層面上的優秀。”
巴西攝影師薩爾加多的作品就多是在雙重角度下工業攝影史中的經典。無論面對什么樣的題材,他都堅持從人道主義精神出發來拍攝、記錄。
1980年代,薩爾加多看到5萬名淘金者衣衫襤褸,擠在一個巨大的土坑中,背著沉甸甸的礦土,踩著搖晃的木梯上下,隨時有摔死的可能。這張照片震撼人心,讓人感覺“攝影者正以溫柔的方式、最佳的構圖和最美的光線,撫摸著那些在困境中蠕動掙扎的人們。”他用7年時間走遍了烏克蘭的鋼鐵廠、古巴的甘蔗田、玻利維亞的錫礦、印度的煤礦、中國上海的自行車廠等有大量體力勞動存在的地方,拍攝照片集結成《勞動者,工業時代即將消逝的形象》,成為考察世界工業化發展趨勢和規律的重要文獻之一。
有了思考,鏡頭便不一樣。康成明、李寶權等業余攝影人以“圖說新國企”為主題拍攝的工業攝影作品,就由只注重場景記錄,轉向人文關懷和工業精神提煉,由只注重詮釋工業結構美,轉向對工業化發展進程中重大經濟、社會問題,特別是工業化發展模式、路徑選擇的思考。未來,這些作品亦可能成為考察中國國企轉型的歷史依據。
如果說康成明們的相機有情結,薩爾加多的相機有人道,中國攝影師盧廣和美國著名紀實攝影家列維·海因的相機則是有責任,他們的攝影有一個共同的社會目的,就是表現那些應予糾正的東西。
盧廣是一位有爭議的攝影師。他來自民間,沒有任何背景和資金,他拍攝的每張照片,后期都會用軟件處理。但這并不影響他的作品獲得廣泛認可。盧廣花數年時間,走遍大半個中國拍攝的《開發與污染》,獲得了2015年荷賽長期拍攝題材三等獎。作品呈現了中國工業高速發展帶來的巨大污染,以此喚醒人們對環境保護的關注。他說:“我們拿著相機不僅僅是娛樂,還可以幫助很多人,解決很多問題。”
攝影自誕生以來,有無數事例證明,其作品可以喚起人們的良知,為社會帶來積極的意義。1908年,美國紀實攝影家列維·海因深入到工廠、礦井,在窄小危險的環境中,用藏在飯盒里的相機,拍攝下童工在惡劣條件下勞作的場景。這些照片以及當時國家童工委員會的努力,童工的狀況得到了發表,并且最終迫使美國國會立法,禁止聘用童工。
為了拍攝建造帝國大廈的工人,當時已56歲的列維·海因不顧危險,站在懸吊于高空的籃子里,尋找最佳拍攝角度。
當時,沒人出高價購買列維·海因的照片,他和早年的很多拍攝對象一樣,在貧困中去世,但美國國家檔案局儲藏了他大約2000幅作品。
這些攝影師,以公民之名,構成了社會最大的廣角鏡頭,推進推進再推進……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