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房 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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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野人
⊙ 文 / 房 偉
房 偉:一九七六年出生,文學博士,蘇州大學教授,中國現代文學館首屆客座研究員。曾于《文學評論》等刊物發表文藝理論、評論、詩歌、小說,計二百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英雄時代》,學術著作《革命星空下的壞孩子——王小波傳》等五部。曾獲國家優秀博士學位論文提名獎、中國電視金鷹獎藝術論文獎、劉勰文藝理論獎等。當代文學現場活躍的批評家之一。

北海道是日本北面的苦寒之地,最早定居著原住民阿伊努人。北海道作為開化晚的“蝦夷地區”,明治維新后,才漸漸走上文明之路。從北海道出發,坐船七天,才能到達中國青島港,從青島坐汽車,三天行程,才能到達山東高密縣。昭和十九年后,很多中國人被擄到日本北海道煤礦做苦工,有一個高密男人,不堪忍受礦業所的虐待,逃脫出來,獨自在雪原生活了十三年。他被人稱作“中國野人”。
很多年后,垂垂老矣的野人,思緒還經常回到那片人跡罕至的雪原。崇山峻嶺之間,雪落的聲音,靜到極處,仿佛暗夜花開,幽藍芳香,不疾不徐,但沒日沒夜地落,也會逼得人發瘋。雪一開始像小玻璃屑,硬硬的,一粒粒地敲在人臉上發痛,慢慢地就變成指頭肚大小的雪塊,最后就變成鵝掌形的雪片。北海道的寒冬特別長,為了躲雪,野人沒日沒夜地蹲坐在洞里昏睡,醒了就吃點準備好的土豆和野菜。讓眼睛習慣黑暗,其實比習慣光明更容易,這會帶來穩定持久的麻痹感。野人體會到盲人幽閉的處境。
長長的冬眠期,黑暗的洞穴,野人坐著,洞不敢挖得太深,地下水會悄悄地從身體下面滲出。洞穴要在雪季來臨之前打好,不能太低洼,雪水會倒灌入洞;也不能在山的高處,那里風太大,只能在半山腰背風的地方,還要考慮躲避日本人,要在洞口做植被偽裝。洞口不必太大,也不必太深,但一定要寬敞,像大肚子泥甕。挖好了洞,野人就將全部家當搬進去。兩只鋁壺,一只半截鐵鏟,鐵罐子里裝著土豆、蘿卜干、海帶、干魚和煮熟的野菜。一把柴刀用來防身。一小瓶鹽和花生油,則是他的寶貝,只有非常饑餓的時候,才拿出來舔舔,安慰一下舌頭和牙齒。一張破帆布裹住身體,破舊的美軍大衣貼身穿著,零零碎碎的破塑料袋子和半張破狗皮則鋪在身下隔離寒氣。洞內空氣污濁,要保持洞口通風。最麻煩的是大小便,由于攝入很少,野人沒有多少排泄物。他在洞后端挖了一個深坑,如排泄了,就用碎塑料包著埋在坑里。
開始有些恐慌,慢慢地,野人進入冥想狀態。他在黑暗中側坐,身體各部分漸漸僵硬,和泥土一個溫度了,生殖器也在寒冷的打擊下,蜷成冷硬的東西,縮在兩腿之間。眼睛沉入黑暗,像溺水的人慢慢劃入深水,帶有某種神秘宗教儀式氣息。暗黑的洞,野人感到他像蠶蛹,一只赤裸的、蜷縮在永恒異國時間的幼蟲。他在冬眠,不知何時醒來,或變成蝴蝶,飛回到中國高密那個叫團泊村的地方。他應是白色的,不是中國人的黃皮膚,而是蠶蛹蒼白柔弱的樣子,他的靈魂就飄浮在黑暗中,像牛乳沉入煤油。一片茫然虛無后,身體官能變得沉重,先是腿、胳膊,然后因饑餓癟下的肚子,也停止了轟鳴蠕動。最后才是舌頭。舌頭安睡在嘴里,猶如躺在家里的土炕,保存著身體唯有的溫度。此時聽覺卻格外靈敏。如果靜靜地聽,人跡罕至的生命禁區,依然有無數豐富的表情。常見的是風聲,發出“嗚嗚”的響聲,時高時低,時粗時細,有時又會突如其來地發出“噗噗”的轉音,該是遇到山口的阻礙,仿佛人的哭聲被突然揪住喉嚨。還有地凍裂的“咔咔”聲,松柏裂開的“啪啪”響動,時斷時續,似曠野深處的槍聲,從很深的地方鉆出,蕩出無數回音,又在冰冷的空氣中慢慢飄遠。
他總在夢中來到大海邊,束手無策。同伴未被日本人捕去的時候,他們曾一起圍著大海哭泣。他們冒著生命危險扎成小筏,漂流了三天三夜,卻被洋流暖風刮回岸邊。他們痛恨那些冷峻的海。它把北海道變成無法脫離的鳥籠,他們雖然逃脫了礦業所,卻怎么也逃不出日本,更回不了家鄉。北海道的日本海波濤洶涌,寒風凜冽,掩蓋了野人歇斯底里的哭號,也扼住了野人破碎的心。
寒冷冬季,只有昏睡才能將消耗降到最低,忘記刺入骨髓的寒冷。整日昏睡也不行,野人睡上幾個時辰,就用指頭掐胳膊,強迫自己清醒,但有時候,還是睡死過去,或再也睡不著,在黑暗中睜大雙眼,無論眼睛如何努力,洞口盡頭還是無邊的黑暗,剩下的只有說給自己聽的,也只有自己能聽懂的喃喃低語。野人的夢中也會出現一只熊。它冷冷地注視著野人,巨掌的利爪,在冬陽里閃著寒光,刺痛野人的眼流淚不止。野人能感受到腥臭的、令人窒息的氣息。野人數次在雪原見過熊,甚至和熊面對面地近距離接觸過。他當時正在溪邊捉魚,熊饑腸轆轆,他也是。熊看他的眼神,充滿了狐疑。也許熊對眼前這個長發垂肩,目光呆滯的動物尚不能準確判斷。野人和熊對峙著。他不顧一切地怒吼,這可能激怒熊。但他豁出去了,他不想這樣生不如死地活著。出人意料,熊轉頭跑開了。他至今不能忘記那次和熊的對峙。靈魂都要被熊捉住了,但他硬挺著不動,有種手指泡在烈酒里的感覺。
七十六號,還偷懶!打死你!
野人時常在狠毒的呵斥聲中驚醒,醒來發現,那不過是幻聽。夢中他也常回到漆黑幽深的礦井。那時他還不是野人,而是一個號頭為“76”號的中國勞工。更遠的記憶,來自民國三十三年秋的那個下午。魯西平原的秋收即將到來,初秋有些涼了,野人喜歡在村口田壟護秋。金黃的麥浪,在微風吹拂下,微微顫動,藍天下全是麥香的氣息。世道不太平,日子總要過下去,只要活著,本分勞作,生活也有希望。年初,他娶了玉珍過門,如今妻子的肚子,仿佛顆粒飽滿的莊稼,也已隆起。他急切地盼望孩子的來臨。后來野人無數次回憶起那個下午,也覺出很多不同尋常之處。野人出了家門,身上穿著妻子剛做好的棉襖,鄰居姜仁寶請他吃飯,答謝他幫助料理喪事。村口有座青石橋,他左腳踏上橋頭,石板有些滑膩,夕陽軟軟地趴在肩膀上,輕輕地呵著暖氣,不知為何,他沒來由地感到惶恐。往日熟悉的村子,一下子變得陌生,石橋仿佛慢慢融化了,他一陣陣眩暈,腳下也虛浮,目光越過村口低矮的黃土墻,枝丫叢生的老槐樹,遠處是緩緩流淌的臨沭河,幾只黑頰花喜鵲慘叫著四散,在灰黃的天幕成為逃離的子彈。清蒙的太陽冷冷地掛在魯西平原的天空,呆滯得似毫無生氣的死胎。
這時候,幾個黃黃的人影,從不遠處飛奔而來,發出含混不清的斥罵。野人突然想到,也許那就是地獄爬出的魔影。從那一刻開始,十多年的苦難之門就被悄悄地拉開了。正是那個下午,他被幾個黃皮子偽軍抓住,先押到村公所,后被裝上汽車,拉到縣城,從縣城又到了青島,他和七百個同樣茫然無措的中國農民一起,被推搡到“普魯特”商船。他狠狠地回頭看了幾眼祖國,心想這也許是最后告別了。
他待在明治礦業所大半年,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從一個高大壯實的漢子,成了瘦骨嶙峋的病夫。春節的寒夜,幾十個中國礦工抱頭痛哭。礦井里也是無邊的黑暗,只有幽深之處傳來的“叮叮當當”的敲打聲,才能證明人還活著。病會死,餓會死,塌方會死,野人更怕被日本人毆打。有個狠心的日本人,居然將他的同伴活活打死,丟在深坑里。野人在礦井靜靜地哭泣,卻找不到尸骨來祭奠。可惜了一個好男人,竟死在日本做了孤魂野鬼。他決心冒死逃出去。終于,他和同鄉從廁所糞道里逃出,卻迷失在北海道的雪原。后來,同鄉都被日本人抓回去了,只剩下他在苦苦支撐,誓死不放棄。冷,餓,野人都咬著牙挺下來,但病來了,卻難以承受。發高燒讓人渾身酥軟,頭昏腦漲,心跳加快,拉肚子更可怕,好幾天直不起腰。胃痛,眼睛痛,都是常見的。膝關節凍傷也觸目驚心。每年春天,野人爬出雪洞,要花很長時間,重新學習走路。他像學步的孩子,初生的牛犢,跌倒了,爬起來,再跌倒,又手腳并用,每到這個時候,他總是淚流不止。
活著,可以依靠的是食物。野人想到這兩個字,胃里就會泛酸水。他在夢中總是記起故鄉豆腐的味道,松松軟軟的,有種特別的豆腥味,如果穩住心神,仔細地嗅嗅,豆味又是香甜的。在礦業所,他們吃的是橡子面窩頭,硬硬的,像石頭,口感很差,還有木屑等東西摻雜在里面,吃多了,排便就困難,像屙刺球般死去活來。就這樣的東西,也不能吃飽,野人被饑餓纏繞著,夢中媳婦給他烙蔥油餅,香噴噴的炒雞蛋,還有熱氣騰騰的餃子。野人常在半夜餓醒,悄悄地哭,哭餓了,再接著睡覺,涎水流滿嘴角。野人偷監工們的泔水吃。有一次,他偷泔水,被綽號大鼻子的日本監工發現,打斷了兩根肋骨。在幽深的礦井,野人仿佛鉆進地獄的十九層,每當悶悶的如打雷聲傳來,野人知道,又發生塌方事故了。日本監工不管中國人生死。他和幾個工友利用休息時間挖出工友的尸骨,可憐這些工友,早上餓著肚子上工,到死都不能做飽死鬼。在雪原他學會了找吃的,山蘑菇、黑瞎子果、沙棘、野栗子,甚至苦菜、馬齒莧、野莧菜、青苔,都被他找來充饑。還有更多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如他自己命名的野韭菜和野山白菜,味道還行。就怕吃到有毒的東西,那時候只能聽天由命了。他從未奢求在雪原搞建設,盡管他曾留心,是否能種植土豆,但雪原太冷,除了高寒植物,任何生物都難以存活。除非到山下,氣候稍微暖和的地方,才能種植收獲。他試著養魚,圈養野山羊,也都失敗了。
茫茫雪季,野人失去了時間。他真正感到了恐慌,不像春夏季節,他有太陽為伴侶,根據太陽升起的方向和青苔走勢,他能判斷大致方位,以及一天天時間的輪回。漫長的北海道冬季,他的身邊只有雪,連野物也因嚴寒近乎絕跡。寂靜的雪原仿佛創世紀初的鴻蒙大陸。時間在野人身邊一點點消失,躲在洞里,他分不清日夜,也分不清一天和一個星期。他曾在洞外白皮松樹上,做了時間刻度,每過一天,就用砍刀在上面留下一個痕跡。為抗拒洞外零下四十度的寒冷,他只能躲在洞里,暫時忘記時間。當再次春暖花開的時候,他才能出洞,重新找回時間。做水漏根本不可能,即使在洞內,尿液也很快變冰碴兒。但他還是試圖保持清醒,估摸著一天過去,就在雪洞插上一根小木棍,等小棍插滿了,冬天也就要過去了。
春天總會來。十三個日本北海道的春天,就是十三個孤獨的慶典。鮮紅的太陽,最初從雪原鉆出,照亮大地,仿佛草莓浮出了牛奶。萬物復蘇,小河解凍,樹木發芽,鳥獸也離開洞穴。雨也趕來參加來之不易的盛會,五月開始,雨斷斷續續的,催促草芽露出茸茸的小腦袋,不知名的野花也開始綻放生命。野人出洞后,不斷找機會出山,跑很遠的路,來到日本農人播種的麥田。
看到農田,野人不自覺地操起心,仿佛回到中國高密,在自家田頭春耕。他興奮地盤算著麥子的密度,灌漿飽滿與否,可能的產量。他貪婪地趴在地頭,聞著土地油密密的香氣,仿佛飲了醇酒。家鄉的春天比北海道來得早,想必這時候,媳婦玉珍已和父母安排好了施肥和除草。魯北的春風,也比北海道溫暖。野人站在叢林高處,遙望遠方,仿佛目光飛過雪原,飛過日本海,飄過高密縣城,又漫過村口青石小橋,“唰啦”一下越過低矮的土墻,來到自家院子。月光下,玉珍干了一天活兒,乏乏地躺在躺椅上,額頭微微冒汗,身邊是焦黃噴香的玉米面煎餅,兒子胖乎乎的小臉,也貼在玉珍胸前……
這份快樂無人知曉,野人對日本人抱有警惕。他信不過這些異國人。那些抓捕他的兇惡士兵,逼他做苦力的監工,都是日本人。早些年,就是因為向一個漁民要求借船出海,他們暴露行蹤,同伴被捉走,剩下他一個人。日本農人在山邊耕地旁,多建有一些小窩棚,干活兒時休息用,那里常放置食物和衣服、生活用品等。野人靠偷偷地拿些東西過活。五月,北海道一年一度的春祭開始了。熱鬧的人群穿上各種節日盛裝,有的扮作鬼神的樣子,祭奠先祖,祈求太陽對一年農作物的照顧。人們歡笑著,臉上洋溢著興奮、松弛的表情。
野人在遠處叢林,悄悄地觀察。作為曾經的莊稼把式,他有些羨慕,也有些憤恨感傷。憑什么他們這么開心,他只能躲在山里當野人?他簡直想沖過去,對他們痛罵一番。但看著看著,也生出了同情。山民的日子也不好過,北海道苦寒之地,莊稼收成低,遇上干旱或雪暴,可能顆粒無收。他親眼看到,一個窮苦日本村婦,跪在絕產的莊稼前,使勁地磕頭,鮮血染紅了冰冷堅硬的土地。野人晚上摸到窩棚,拿上些東西,也要留下一些,從不都拿走,而且,絕不從一個窩棚拿兩次。他也想,要不要走出荒野,出來見見日本人。村里的男人一天天多了,是不是戰爭結束了?日本勝利還是失敗了?他看著不像勝利,勞作的人們,都面色陰郁,但他也拿不準是否失敗了。他還要觀察等待。要是他走出荒山,這些日本人會不會接納他,讓他在北海道也當個農民,安安生生地過完下半輩子?想到這里,野人的心便突突直跳,他馬上為這些想法,感到臉上發燒。他被日本人害得背井離鄉,在這里人不人鬼不鬼,他和日本人有說不完的仇,怎么還能有這樣厚臉皮的想法?這對不住爹娘和妻子玉珍。
那夜,春雨又來了,野人花了好長時間,才摸到一處窩棚。小雨密密麻麻的,不冷,但撓得人發癢,野人潛伏在窩棚外面,天地間靜得沉甸甸的,野草的清香,蟲子的鳴叫,鉆入野人的鼻孔、耳朵,讓他微微有些醉了。不知何時,小雨也停了,月亮掛在窩棚一角,小小的窩棚,在水汽氤氳之間,仿佛漂浮的宮殿,閃爍著奇異的光,靛青,醬紫,粉紅,似故鄉節慶的焰火余燼,將剛復蘇的雪原照亮成神秘光芒之地。野人摸了過去,想輕輕地叩門,突然又收住手,自己也覺得可笑。難道這是鄉鄰的朋友串門?門是虛掩的,野人推開,正好看到床上好似有人,他猛地驚醒,匆忙退出來。等了一會兒,他折返回去,才發現床上是被子,他松了口氣,開始尋找,找到一只鐵鍋,一桶煮好的土豆。他還在門背后發現了一件女式大衣。不知為何,他把日本女人用過的衣服披在身上,一股溫暖的女體乳香氣包裹了他,他一激靈打了個寒戰,用嘴咬了咬衣領,有股咸咸汗漬的味道。突然,門“吱呀”一聲響了,一個矮個子黃面皮日本女人,傻傻地呆立在野人面前。野人也發愣,他已幾年沒和人類打交道了,更不要說日本女人。他剛要開口,對她說,不要害怕,但許久說不出話,舌頭僵硬無比,竟“咿呀呀”地表達不出來,日本女人卻慘叫著昏死過去。女人躺在地上,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頸,野人有些燥熱,月光斜斜地照在窩棚門沿的一塊鏡子上,月光和鏡子之中,他才發現,那是一個真正的“怪物”。臉頰深陷,顴骨高聳,臉上溝壑縱橫,也看不出膚色,長長的頭發亂草般堆在頭頂,一直卷曲到脖子,遮住了那雙野獸般毒色的眼睛!
他已經是野人了,不是中國人,也不是日本人。野人的臉發燙,急忙退出窩棚。他飛速奔跑,好像要把什么東西甩在身后,又好似去追趕什么。他深一腳,淺一腳,“嗬嗬嗷嗷”地叫喊著,數次跌倒在小河與田壟,他不管不顧,甚至也不怕被人發現,他的眼淚在月光下綻裂,猶如飛舞的鹽。
不知跑了多久,野人又回到那片熟悉的森林,他叫了無數聲,終于艱難地唱出了幾句戲文。這怪異無比的唱腔,含混不清,時而低沉,時而尖厲,不像中文,更不像日語,只有野人知道,那是家鄉高密一帶流行的茂腔,他唱的正是蒼涼無比的《尋兒記》:
烽火連天殺聲喊,金兵逞兇犯中原,朝臣無能民遭難,棄家逃走恨綿綿……
野人唱著,將長頭發扎成了兩個發辮,不仔細看,以為是女人的發式。
野人能恢復到正常,多虧了惠比壽屋的渡邊老板和侍女美惠小姐。他重見天日后,被安排在札幌的旅館等待歸國。華僑熱心幫助他,很多日本人也來和他親近,但他不習慣。從住了多年的洞穴再次來到異國人間,他像初生嬰兒,不會說話,怕人,怕光,怕陌生事物。野人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渡邊時的場景。幾名華僑扶著他走入了這間旅館,一個瘦小溫和的日本男人,低著頭來見他,一見面,就深深地鞠躬,用生硬的中文說,劉君,你受苦了。
野人嚇了一跳,慌忙從他身邊躲開。日本男人依然保持鞠躬姿勢,仿佛在乞求原諒。旁邊有華僑連忙解釋,渡邊的親人有好幾個死于戰爭。他也痛恨戰爭。野人這才緩過神,扶起渡邊。他雖沒說什么話,但緊緊地握著這個日本男人的手。渡邊抬起頭,眼里飽含著歉意的淚水和真摯的同情。
野人恨日本人。那些狠毒的家伙,把他擄到北海道,讓他變成穴居野人。他們打他,罵他,在深深的礦井,餓死他的同伴,肆意地殺死中國人。然而,眼前這個謙遜有禮的男人,野人怎么也難以將他和那些屠夫聯系起來。
野人散步的時候,又遇到了一個日本男人。他激動地跑過來,要和野人握手,野人卻警惕地將他的手甩開。他認得那些行軍姿態。那個男人甩著手走路,明顯是日本陸軍多年養成的隊列習慣。日本人也會講一點結結巴巴的漢語,野人才知道,他在戰爭中服務于第十二軍五十九師團,一九四五年夏秋,他執行任務,協助當地漢奸在高密一帶抓走了很多中國人。野人不認識他,但看到他就很憤怒。他知道日本兵是來賠罪的,他應該大度寬容,但這么多年的苦,一句“對不起”就可以了嗎?
讓野人態度更復雜的是美惠小姐。她是一位圓臉的日本姑娘,說話細聲細氣,脾氣好,對野人格外照顧。她的手藝很好,會做美味可口的飯菜。野人了解到,她出身貧寒,有六個兄弟姐妹,父母無法撫養,她只能來旅館當侍女,沒有費用,只是管吃住而已。美惠給野人拿來很多彩色畫報,也盡力幫他找中國資料,野人貪婪地看著這些東西。野人害怕黃色,每次看到,都會大喊大叫,情緒崩潰,因為這讓他想起日本軍裝,美惠就把所有黃色物品,如床墊,都換成天藍或橙色。野人常年在雪原生活,有嚴重凍傷,膝蓋痛得站不起來,只能整日坐著,腳上的凍瘡,直流膿水。美惠從不嫌棄,她總是用溫熱湯水,為他小心清洗,每天為他輕揉膝蓋,并扶著他,鼓勵他練習走路。野人身材高大,行動艱難,走路時,全身重量都壓在美惠身上,每次野人走幾步路,美惠就大汗淋漓,卻從不喊累。她笑瞇瞇地、用剛學會的中國話對野人說,劉君,很好,繼續前進,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野人依然懼怕黑夜。他要求開燈睡覺,但每次都睡不久,剛打個盹,就會驚醒,他甚至不習慣那層薄薄的榻榻米。那種細致的平坦讓他緊張,他習慣了雪洞那冰冷潮濕的地面。他的頭一挨到枕頭,就針扎般地彈起,他只能縮在屋子一角,才能找到安全感。札幌的夜晚很安靜,剛過了舊歷中國年,二月的清寒,還冷得刺骨,不時有小雪花飄落。惠比壽屋外,聯結著長長彩燈,讓那片白色世界閃爍著美好的光明。街上的人大多已歸家,還有些醉漢,在夾雜不清地唱歌。野人豎起耳朵傾聽,冷風吹落了門前冷杉和白皮松的冰掛,先是“啪”的一聲,然后無聲無息地墜落,那是落在松軟的雪里了。堅硬脆弱的冰掛,落在雪的懷抱,就像孩子找到母親。還有些“唰啦”“唰啦”的聲音,伴隨著歡快笑聲,像他走在家鄉茂密的麥田,麥子打在腿上發出的聲響。那是孩子們在無人的街面玩滑雪板,滑動雪面的聲音。再遠處,還有“轟隆隆”的車輪聲,好似隱隱的雷。美惠告訴他,那是為札幌的雪祭節準備雪雕的車輛,在雪祭前兩個月,就開始不分晝夜,成百輛推車、卡車和吊車日夜不停地前往附近山區搬運冰雪。運雪的隊伍在雪地綿延數公里。
細碎的木屐聲傳來,野人聽到門框傳來低低的敲門聲,他知道那是美惠。但他不想回應。他只是蜷縮在屋角,抽泣著,美惠有些焦急,低低說著日語,又快又急,野人也不應,美惠的聲音更小了,但還是斷斷續續,像勸慰,又像是感嘆。
不一會兒,門被打開,伸進來個托盤,野人看到一壺酒,被熱水燙著,冒著熱氣,還有幾個小菜和一盤熱氣騰騰的水餃。野人的眼睛溫熱了。他貪婪地喝著酒,吃著餃子,美惠的身影還映在窗紙上,久久沒有離去。
過了幾天,日本政府的人來到旅館,要求見野人。他們衣冠楚楚,語言含糊,連連說“不好意思”,并遞上一個信封,里面有厚厚的日幣,說是“一點小意思”。野人沒有接受,他要一個說法,為十幾年的苦,而不是錢。
“我在那里。你們要承認,要道歉。”野人抓著榻榻米的席邊,手的青筋都綻了出來。
政府的人頭上冒汗,訥訥地拿回了信封。野人也給了他一個信封,里面也有不少日幣。他說,那是在山外小棚發現的,不忍拿走,要把它全部捐出去,給需要幫助的人。
政府的人飛也似的逃走了。野人感到了勝利。不少朋友則感到惋惜。他們認為,那些錢并不少,如果有了這些錢,再讓日本政府承認居留權,野人可以舒服地開個小店,在日本過上不錯的生活。
“我要回家,我不想在日本。”野人堅定地說。他的心里閃過北海道那紛紛揚揚的大雪,但家鄉的影像更加清晰了。那些在日本的日子,夢中,死去的工友總會來到他的身邊,他們衣衫襤褸,穿著礦業所的號服,默默地望著他,臉上淌著血和眼淚,他們的身后,是呼嘯而來的風雪……
躲在洞里的日子,野人無比地想念人類。盡管人類有時不可信任,他痛恨兇殘的日本人,中國的黃皮子偽軍也大多是壞人。但人總有好的,而且人有語言,有活氣,有形狀。沒有人,那種孤獨無依的絕望,簡直比死還要難受。野人給僅有的用具起了外號。他不敢用家人的名字命名器物,那讓他過于傷感。他把大肚子鐵壺叫“胖洪”,它讓野人想起家鄉的本家兄弟。他會點拳術,喜歡喝酒,笑呵呵的。另一把缺少提手的壺,野人叫它“增福”,那是煤礦的小兄弟,憨厚老實,被日本監工打斷了雙手。瘦瘦的鐵锨,則是麻桿侄兒與麻桿侄媳婦,這兩人是一對瘦長人,在一起總惹人發笑。那把柴刀磨得鋒利,被稱為“將軍”。野人覺得它應該性如烈火。它是野人的大殺器,靠著它,他數次和野物搏斗。林子里的野物,也成了他“敬而遠之”的朋友。機警的松鼠,乖巧的雪兔,暴戾的野豬,天真的小雀,還有高傲的熊。野人遠遠地看著它們,和它們說話,或聽它們說著野獸的語言。他還特別依戀這苦寒之地,咬牙生長的樹們。冷杉樣子漂亮,白皮松普通,但有意外的清香,還有數不清的柏樹、油松,和連翹、金老梅等灌木。他痛恨自己,一個中國男人,怎么喜歡日本的東西。他曾一邊吃著山韭菜,一邊搖頭說:“可惜,你是日本的。”時間長了,他又覺得可笑,日本的樹和花草,又沒招惹他,還陪他做伴,讓他活下來,他有什么理由恨它們?
當野人在雪地里發現一只凍死的黑頸角百靈,孤苦無依的情緒瞬間爆發了。那只可憐的小鳥,灰暗的羽毛還保存著些許亮色,身體已僵硬如石塊,那半睜半閉的小眼,表明它離開世界時,是多么留戀與無奈。野人捧著小鳥,沒有食物的激動。小鳥死了,還有他在哀悼,如果明天他也凍斃荒野,只會便宜野獸,連收尸打靈幡的都沒有。他還不如一只鳥兒。他不再是丈夫、兒子和父親,也不再有知心朋友,他不過是一個孤立無援的死在異國雪原的野人。那天晚上,野人的夢里,每一個枝頭,都站著無數黑頸角百靈,這些鳥兒都在喊著“苦”或“冤”,那些幽怨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雪野,令人心悸。
那年冬季,野人在洞里連續昏睡了數十天,醒來后,吃了點海帶與凍魚。風雪聲還在呼嘯,天空被彌漫的雪霧遮蔽,看不到太陽,只有青白朦朧的光,陰慘慘地瘆人。野人突然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他猛地抬頭,發現有“東西”頂開了洞口。這時節熊也在冬眠,就是說,如果是熊來到這里,極有可能是被意外事件打擾,或洞穴被破壞。野人抓緊“將軍”,手心全是濕滑汗水,生死攸關,全看在此一搏。
然而,“那東西”頂開洞口,徑自伸進來,卻不是熊,而是一截水鞋!原來是人,且是日本人!他清晰地聽到了日語的詢問聲。
事情更嚴重了。如果是熊,可能被鐮刀嚇走,如果是日本人,則意味著他被發現了。也許,今天就是逃亡的終點。他將再次被日本人抓回去,在黑黑的煤礦折磨致死。野人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如果這只腳再向前伸,他會毫不猶豫地砍下去。但他相信神靈會幫助他渡過難關。十幾年中,他多次大難不死,這讓他相信,冥冥之中,是有神靈的。他們知道他的冤屈,讓他活下去,好活到見證這段苦難的那一天。他和熊對峙過,卻安然逃脫。他想上吊,繩子卻斷開了。他幾次逃離日本人的追捕,也曾吃了毒蘑菇,渾身浮腫。他被鵝毛大雪差點埋在雪洞悶死,他還曾造過小船,試圖橫渡北海道去朝鮮,差點被淹死在海里。但他奇跡般地生還了。他一定能活下去。一個人死,很容易,但活下去,不容易。無論中國人,還是日本人,都要活下去。哪怕在難以存活的地方。有人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但他活著不是為這些。他要活到回家的一天。他絕不會下山投降,那不如死在雪原。假如他死在日本,也要成為一個無法忘卻的事實。
汗水浸透了野人的大衣,“將軍”在他的手上,發出低低呻吟,閃爍著幽藍光芒。它在嘆息,還是在詛咒?野人不能再辨別,外面生冷的空氣猛地灌進來,夾雜著冰寒的雪渣,留給野人的時間不多了。
那只日本人的腳,正在逼近他……
昭和三十三年春,即中國舊歷戊戌年,野人被一名日本獵人發現,后被送往札幌石狩郡。野人震驚了日本。很多旅日華僑和日本人同情野人,積極幫助他。但日本岸信介政府拒絕承認野人“二戰”被擄勞工身份,甚至一度想以“非法入境”的罪名,對野人進行盤查。經過一番波折,野人乘坐“白山丸號”回到了中國。
天津碼頭,野人看到了敲鑼打鼓的人群,迎風招展的紅旗,聽到了激動人心的革命歌曲。這一切對他來說,是如此陌生。野人辛苦持家的妻子玉珍,飽含熱淚地躲在人群外,領著壯實懂事的兒子,看著領導人與野人見面的儀式。在他穴居日本的十三年,家變了,中國變了,日本變了,世界也變了。恰是這一年,中國人民志愿軍全部撤出朝鮮,金門爆發“八二三”炮戰,赫魯曉夫接任蘇聯總理……
這一切都和野人沒什么關系。野人短暫地在天津住了幾天,一切都是新鮮的,沸騰的。領導安排野人去參觀。以前,除了縣城,野人從沒去過中國的大城市。他發現很多地方都豎起高高的爐子,冒著黑黑濃煙,一群群中國人螞蟻般地忙碌,將鐵器塞入那些火熱的爐子,野人甚至發現鐵鍋和門鼻兒也被丟進爐子,還有很多人在爐子旁,打著快板書,鼓動著人群熱火朝天的干勁。野人迷惑,領導告訴他,這是大煉鋼鐵運動,祖國要爭取在幾年內超過美國和蘇聯。野人興奮得熱淚盈眶。天津最繁華的街道,野人看到人們拿著掃帚和各式工具,聲嘶力竭地驅趕成群的麻雀。驚恐萬狀的麻雀,從一個枝頭被趕到另一個枝頭,從野人的目光里看去,密密麻麻的麻雀,慘叫著起起落落,漸漸變成了一個個嚇人的黑點,伴隨著興奮嘶喊,好似地獄夏季提前來臨。這讓習慣了孤獨寂靜的野人手足無措。不知為何,那些麻雀總讓他想到雪原凍死的黑頸角百靈。領導安慰他,說這是社會主義“除四害”運動。麻雀是公害,除掉麻雀,就像打敗日本帝國主義,讓祖國更加繁榮富強。
野人聽不懂,但也覺得有道理。祖國把他從日本救出來,讓他和親人團聚,祖國大力發動的事,肯定沒錯。十三年實在變化太多,他要慢慢適應。又過了幾天,野人終于回到了高密,回到了小村。依然是人山人海,很多外村被遣返的勞工,都跑過來看他。他居住的老屋門口,貼著大紅對聯“寧愿苦居山洞,不做敵人奴隸”,他的眼淚流了出來。母親因思念他,早已故去。她再也不能在破敗老屋門口,等待兒子歸來了。家鄉很多童年伙伴,都已認不出他了。村里的小孩子跟在他后面,好奇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野人羞澀而溫暖,但繼續在可以保持沉默的時候沉默著。他終于吃到了家鄉的餃子,聽到了過年的鞭炮聲。一群后輩恭恭敬敬地給他磕頭,祝他長命百歲。野人不再是野人了,成了一個正常的中國人。他高大的身形依然挺立,但也已越來越佝僂蒼老。沒人在意,這個自日本歸來的野人,喜歡在雪天獨自行走在村外的荒野,他緩慢地走著,不跑,他仿佛慢慢地踱去了一個世紀。
他還收藏著那些雪洞的物件,有時也拿出來,讓它們透透氣。煦暖的陽光下,他坐在自家小院,一遍遍地撫摸著這些老朋友。“胖洪”“增福”“麻桿夫妻”還有“將軍”,它們也老了,但精氣神還好,也都暖洋洋的。北海道的風雪,似乎沒在它們身上留下什么痕跡。可是,每逢山東高密的這個小村莊披上雪花,他就會憂郁煩躁。他躲在廚房,看著飄揚的雪花,若有所思,仿佛鉛灰色的天空拋灑下的不是雪,而是成千上萬锃亮的小刀。他開始想念日本。冰窟窿里的小鯽魚,海邊的海帶、海膽,煮熟的土豆,還有野韭菜、野白菜、口蘑,都仿佛在夢中鉆出來,散發出誘人的味道。還有可愛善良的美惠,她在日本還好嗎?回國前夕,美惠還專門給照顧他的華僑寫信,交代野人的日常起居:“生魚等食物,劉君是不吃的,夜間劉君九點睡覺,早上七點半起床,劉君晚上睡不安穩,需要清酒助眠……”為了讓野人也看懂信,美惠特意向人請教了中文,用漢語寫成了這封信。看著歪歪扭扭的漢字,野人感動莫名。細心的美惠竟忘記了,他在中國喝不到清酒,他也根本不懂多少字——無論中文,還是日語。
他想到最多的,還是雪。十三年,那些日本北海道下過的雪,真是太多了,多到野人自己也不知道那是多少。那些雪如果還活著,一定也已老態龍鐘了。回到中國后,他也見到過很多雪,但大的小的雪,都不是日本雪花的后代。可惜,人生總有盡頭,隔了大海,看不到年年的日本雪花。在他的夢里,那些雪花總在山東高密的上空不斷集結,而他的身上,收集了雪所有的寒冷,大雪的白色,漸漸滲進他的內心,成為一團純色的銀。
后來,有人說,他的歸來是中國革命偉大的外交勝利,見證了日本帝國主義對中國勞動人民的迫害,也顯示了社會主義祖國的強大凝聚力。他表示擁護感謝。再后來,又有人說,應該讓日本政府賠償。他本不想提這些,但日本政府一次次拒絕承認他的存在,這讓他怒不可遏。他要為死去的勞工討還公道。他和日本政府打了幾十年的官司,直到二〇〇〇年,日本地方法院才判決日本應給予野人賠償。就在那年秋天,野人離開了人世。據說他去世前,曾看過一本雪的畫冊,喃喃地說,聽到了熊的吼叫。這讓人不解,高密一帶沒有熊。
野人的故事還在家鄉傳頌,但年輕人知道得越來越少了。有本書中記載,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在北京城,最高領袖接見了歸來的野人。“寒冷的雪原,你如何活了下來?”領袖關切地問。野人露出了腫大的關節,緩緩地訴說著。領袖一言不發,面色凝重。
“我是存在的。我在日本度過了十三年,”野人堅定地說,“我活了下來,這就是真相。”
?評論家小說?

弋 舟:青年作家。著有長篇小說《跛足之年》《蝌蚪》《戰事》《春秋誤》《我們的踟躕》,隨筆集《從清晨到日暮》,小說集《我們的底牌》《所有的故事》《弋舟的小說》《劉曉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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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評家寫出小說,小說家來評論,是這個欄目的基本形式。我們并不意圖讓這二者之間形成某種“對峙”,甚至,我們也無意讓這二者之間達成某種“理解”。我們看重的,是“勇氣”,是那種基于對文學之事滿懷忠誠的勇氣。此“勇氣”,是《青年文學》應有的品格之一,亦是文學恒久的題中應有之意。批評家與小說家,我們也難以將之比喻為錢幣的兩面,那樣非但輕易,而且還略顯輕浮。我們愿意如是想象他們:在自身中,仿佛在熱鍋中。——這種澎湃的、來自自身的拘囿與掙脫之力,才是達成美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