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省社科院 劉小新
奔放不羈的想象
福建省社科院 劉小新
夏無雙的作品大膽夸張,天馬行空,明麗的色調,輕快的線條,卡通造型,“無厘頭”的戲虐,另類的幽默感,多種類型的異質元素詼諧地構成了一個充滿張力的有機整體,夏無雙以奔放不羈的想象和獨特的繪畫語言表述混合型文化時代的獨特主題。
想象 混合型文化 張力
2016年1月3日,夏無雙畫展在北京壹美四季美術館如期舉行。至少在某一個文化圈內,這個畫展制造了一波有趣的騷動。著名的畫家、詩人、作家、電影導演和理論家濟濟一堂,許多觀眾和“粉絲”情緒活躍。不論是理論家的正式發言還是來自觀眾和“粉絲”的零散議論,人們不約而同地匯聚到一個相近的主題:奇異的想象,大膽與夸張,天馬行空,令人腦洞大開,如此等等。一位著名作家甚至發出感慨:看到這種繪畫作品,一下子覺得自己老了——一種如此不同的藝術風格到來了。

太陽系系列之地球 (1)
必須承認,并沒有多少繪畫作品可以收獲這樣的評語。許多繪畫作品構圖均衡,色彩協調,各方面的技巧圓熟老練,中規中矩,然而,人們察覺不到異乎尋常的氣質。夏無雙的繪畫可能存在種種不足,但是,這些作品與平庸拉開了距離。壹美四季美術館的展廳里,四十多幅的繪畫展示了另一種繪畫語言與藝術性格。觀眾的眼睛被驚動了。他們駐足在畫框面前,指指點點,品頭論足,談笑風生,嘖嘖稱奇。色彩,線條,構圖,這些當然十分重要; 然而,真正觸動觀眾的是,畫面背后那種奇特的想象力。人們可以從各個維面衡量作品的成功與否,充沛的想象時常被視為成功的首要標志。
迄今為止,這個1989年出生的年輕女孩沒有興趣一絲不茍地臨摹現實表象。現實表象僅僅是想象起飛之前的跑道。對她說來,常識的重量不會影響想象的飛翔高度——她的想象總是輕而易舉地漫過了常識,另一個奇特的世界飄然而至。少年的青龍紋身飛出軀體左右盤旋。樹冠上游出的一串魚兒隱入女子的飄飄長袂。黑無常和白無常沒有手臂的手掌懸浮在半空,指點棋盤或者搖扇子。一個來自外星的女神端坐于金色的盤龍背上,一只優雅的小鳥棲息在她的指尖。十大行星系列是夏無雙心目中的十個女神,女神的軀體和頭上自由自在地長出了五彩的花朵、蔥郁的樹叢和血紅的珊瑚。那個可憐的冥王星被逐出十大行星之列,女神的全身扎滿了藍色的綁帶——這是一個受傷者的凄美形象。一些時候,人們會對夏無雙感到某種疑惑:這個大眼睛的女孩表情純靜,看上去沒心沒肺,可是,她的內心怎么會收藏了如此豐沛的奇思異想?

太陽系系列之冥王星(2)
一個意味深長的事實是,這些想象的文化譜系五花八門,交叉混雜。這里顯然出現了某種異常的組合。大自然意象,天文學知識,機械與科技,神話,天真的童趣,不同譜系的玩意兒突然匯聚到同一張畫面之上。一個吹笛子少年斜騎于青牛之上足踏祥云翩然而至,青牛的眼睛居然長在犄角上,它的前額還頂了一個鍋蓋般的衛星信號接收器。對于夏無雙說來,神話與科技從來就是渾然一體的。這些知識的源頭可以追溯至相異的理論命題和概念體系,甚至涇渭分明,但是,作為開啟與催發想象的酵母,它們不分軒輊,相輔相成。
我想指出的一個重要事實是,混合型文化已經成為這一代人的成長環境。古老的傳統與新型科技的混合正在產生各種出其不意的變異。各種神仙或者妖魔的故事聲猶在耳,航天飛機、互聯網、三D打印以及眼花繚亂的虛擬經濟已經粉墨登場。左手是太上老君、腳踏風火輪的哪叱和威武的中國功夫,右手是鼠標、手機、電商和智能住宅。他們自如地穿越于《三國演義》、《紅樓夢》與哈里·波特、喬布斯之間,對于形形色色的文化雜種見慣不驚。事實上,他們已經開始制造自己的文化雜種。這個意義上,夏無雙的繪畫毋寧說是這一代人想象方式的寫照。

鐘馗垂釣
這一批繪畫作品中,歷史上那個著名的鐘馗儼然已經步入現代生活。古代傳說的鐘馗只能怒目圓睜地彈壓猙獰的厲鬼——幾乎所有的繪畫之中,人們只能見到大義凜然,八面威風的鐘馗形象。然而,夏無雙的鐘馗為之一變。他時而在山路上氣喘吁吁地騎自行車,時而安詳地坐在烏龜殼上釣鬼,時而在海濱的落日余暉之中跑步,時而在月光之下的竹影婆娑之中拉二胡。作為一個時髦分子,鐘馗不時會炫耀他的ipone或者ipad,抽空還會到高爾夫球場揮桿。當然,鐘馗從來沒有忘記捉鬼,只不過他的捉鬼方式已經與現代生活融為一體。例如,那些作惡多端的小鬼要么被碾在自行車輪子下面動彈不得,要么被高爾夫球桿打得暈頭轉向,要么跪在一臺電腦面前接受審訊。

太陽系系列之地球(2)
這些想象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夸張?虛構?無拘無束的童心?必須承認,我很快地想到了一個顯赫的概念:后現代文化。迄今為止,人們對于后現代文化的內涵仍然眾說紛紜。如果說,現代主義的“自我”或者形式實驗曾經在二十世紀的藝術之中留下深刻的烙印,那么,后現代文化意味了另一場沖擊的來臨。相對于現代主義的“自我”和形式實驗隱含的精英氛圍,后現代文化更多地轉向了通俗和游戲。解構主義哲學導致形而上學的式微,元敘事和總體性逐漸為形形色色的小敘事取代。中心消失,深度消失,解體、分解、差異、斷裂、變形、不確定、多元主義、“怎樣都行”構成了后現代文化的基本特征。也許,現代社會的多元、紛雜、變幻不定可以部分地解釋后現代文化的來源。由于發達的大眾傳播媒介,現今的文化空間擁有的信息前所未有地豐富。眾聲喧嘩,目迷五色,這是許多人的普遍經驗。后現代文化并非僅僅流傳于遙遠的異域。它正在本土文化內部上演各種新型的特征。
盡管如此,人們沒有理由忽視后現代文化的另一面——解構權威。權威的解構隱含了某種文化解放。權威不再是不可逾越規范,各種新型的藝術可能開始顯現。這時,經典不再那么遙遠,經典敞開了與當代文化的對話通道;文化譜系不再那么隔閡,多種文化譜系的交匯正在醞釀新型的文化品種;藝術與生活的界限不再那么重要,藝術褪去了逼人的光芒而更多地進入日常現實。作為一個著名的文化策略,“拼貼”顯現了典型的后現代文化特征。某些時候,“拼貼”展示的是后現代文化的輕佻、草率和游戲式的堆砌; 另一些時候,“拼貼”展示的是獨到的聯系、創造性的組合和隱含了內在張力的大膽構圖。
至少在理論上,夏無雙并不熟悉后現代文化的來龍去脈,然而,她對于“拼貼”技術無師自通,運用自如。夏無雙的繪畫作品時常匯聚了多種類型的異質元素。許多畫面之中,眾多異質元素如此巧妙、如此詼諧地構成了一個有機整體,例如那一套送給“猴年”的系列禮物——四張春、夏、秋、冬的猴子畫像。四只憨態十足的猴子身上匯聚了來自時尚、科技、動物、傳統禮儀和流行文化的多種元素:滑雪的冬猴足踏的雪撬板是兩根香蕉,棲身于大錦鯉的春猴拱手作揖,陶醉于豐收的秋猴有著一副貓王的不羈之氣,腳踏荷花的夏猴戴著耳環舉著絹扇一臉嫵媚……如果說,現代主義曾經對藝術傳統顯示了夸張的憎恨,那么,后現代文化則溫和多了。后現代文化并未決絕地否定歷史,相反,藝術傳統始終被視為一個不可多得的資源。夏無雙的寵物狗卡普與 《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四大文學名著系列大膽地挪用了中國文學經典的價值與魅力。騎上木馬的卡普與英武的趙子龍殺入長坂坡救阿斗,裝模作樣的卡普模仿花和尚魯智深倒拔垂楊柳,穿上芭蕾舞鞋的卡普挽住孫悟空和金箍棒一起跳《四小天鵝》,佩戴長命鎖的卡普追隨林黛玉花冢垂淚,如此出格的構思毋寧說是進入傳統與掙脫固定文化枷鎖的雙重產物。古老的文學經典被拋出了熟悉的意義軌道,兩種語言的意外合作制造出奇特的繪畫喜劇。
卡普是給夏無雙帶來無限靈感的一只卡通狗。夏無雙不僅設計了卡普的卡通形象,而且,她興致勃勃地驅遣這只卡通狗游蕩于生活的各個角落,制造種種笑聲。當然,提到了卡普和喜劇,不能不提到夏無雙的動漫語言。盡管夏無雙的十大行星是水彩,多幅鐘馗是國畫,但是,人們不難察覺夏無雙對于動漫的喜愛。相對于油畫、國畫以及水彩,動漫似乎是一種童稚化的繪畫語言。一些人甚至認為,動漫不登大雅之堂——動漫可以算正式的藝術嗎?然而,這種輕慢多少有些脫離時代。動漫與繪本是夏無雙這一代人普遍的課余讀物。動漫內在地編織于他們的青春期,承載夢幻,滋潤心靈。許多動漫繪本不僅成為這一代人共同記憶,甚至塑造了他們的感覺方式。如今,這一代人正逐步成為社會的主體,他們的喜聞樂見不知不覺漸漸演變為文化主流。也許,動漫語言尚未成為藝術學院垂青的主角,也許,人們可以再度察覺藝術正統與大眾文化之間由來已久的緊張——然而,后現代文化的著名口號即是,越過界限,填平鴻溝。精英與大眾之間的對立已經到了和解的時候。的確,方言、俚語、街頭的寒暄與上流社會客廳的應酬或者外交辭令風格迥異,可是,更為重要的是說出了什么。通俗的語言與真理之間的聯系從未中斷。正如沒有理由輕蔑地繞過網絡文學,人們也沒有理由對于動漫作品的巨大聲望視而不見。事實上,藝術史或者文學史可以收集許多例證:一些廣泛流傳于民間的通俗作品終于橫渡時間的洪流而成為不朽的經典。對于夏無雙說來,真正的問題在于——如何以這種繪畫語言表述一代人的獨特主題?
當然,這是一個必然的追問:這一代人已經有了獨特的故事嗎?或者說,夏無雙的想象內部是否隱含了這一代人的獨有密碼?“夏無雙”這個藝名猶如網絡游戲里的人物。只有這一代人敢于使用如此率直的名字,絲毫沒有考慮稍稍謙遜一下。取個名字還要瞻前顧后嗎?他們的確沒有這種顧慮。不過,“無雙”這個名字決不意味著深居簡出,落落寡合,相反,她的身上保存了許多這一代人的獨特趣味,陽光,開朗,無拘無束,開心時的自我表揚是“我好強呀”,驚恐的表述是“嚇死寶寶了”。夏無雙的許多知識來自網絡游戲,掌握一口流利的日語為的是與世界各地的游戲高手同臺競技。這一代人對于電視機已經喪失了興趣,他們習慣于嘻嘻哈哈地在電腦屏幕上觀看肥皂劇。夏無雙喜歡打開屏幕上方的“彈幕”,一串一串橫移的滾動文字絲毫不會對于劇情理解產生干擾。她可以一天畫上十二個小時甚至更多,但是作畫的同時必須始終有某種聲音伴奏——電腦里不斷地直播網絡游戲者得意的大呼小叫。夏無雙熱衷的另一個游戲是Cosplay。一批人穿上自己制作的奇裝異服擺出各種造型拍照,他們如此傾心Cosplay的“酷”和“帥”。奇怪也罷,詫異也罷,夏無雙的想象就是在這種氣氛之中逐漸積累,直至某一天開始輕盈地飛翔。
夏無雙的風格之中包含某種奇詭的元素。她的十大行星系列或者塞壬三姐妹隱含了某種驚悚的意味,某些意象仿佛從無意識的深淵突然浮現。盡管如此,作為年輕一代情趣的代表,天真明亮的風格占據了這一批繪畫的主導地位。現今,年輕一代熱衷的一個詞匯是“萌”。好萌呀!——這是他們發自內心的贊嘆。很大程度上,夏無雙繪畫遵從的是“萌”的美學。濕漉漉的街道踱過一只挺胸凸肚的蛤蟆,為跳芭蕾舞的孫悟空加上一個耳環,這些細節無不來自“萌”的設計。鐘馗與卡普分別是“萌”的形象代理。卡普造型笨拙,表情豐富——釣魚時的開心,贏棋時的得意,葬花時的傷心和跳舞時的陶醉無不躍然紙上。這個卡通形象如此生動,以至于引起許多商家的關注,繼而延伸出充電寶、布偶等各種周邊產品。“萌”同時使兇神一般的鐘馗搖身一變而成為一個可愛的大叔,他帶來的是笑聲而不是敬畏。的確,這一代人沒有“獨釣寒江雪”的孤寂,體會不到“鳥鳴山更幽”的靜謐;“把酒問青天”或者“但愿長醉不愿醒”的主題與他們的生活存在很大的距離,“執手相看淚眼”或者“氣吞萬里如虎”往往只是一種傳說。這一代人的日子沒有那么多的顛簸,他們心目中的世界斑爛多姿,風光綺麗,快樂的笑聲此起彼伏。這時,夏無雙的繪畫不期而至。明麗的色調,輕快的線條,卡通造型,這里有“無厘頭”的戲謔,另類的幽默感,還有各種元素的奇特組織和奔放不羈的想象。
當然,這僅僅是夏無雙繪畫的第一波沖擊。沒有人知道她在未來還會創造出什么。事實上,在畫展開幕式現場展示的她兩張繪畫新作,已經顯露出不同于以往的氣象。一張是色彩絢爛的噴涌和迸發,另一張是兩種筆觸的大膽混合,人們可以從中察覺夏無雙向繪畫傳統靠攏的努力,也可以察覺夏無雙另一種探索的跡象。也許,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她那奔放不羈的想象始終不竭——這才是一個藝術家真正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