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曉蘭
“作家大概分為幾種,一種用皮膚去寫,主要憑借感受;另一種用心去寫,憑借情感;還有一種用腦子去寫,這類作家相對比較理性,一定要先解決‘我寫這個意義在哪里的問題。”在中關村附近的某家咖啡館,作家徐則臣對記者說道。他將自己歸入“理性作家”之列,他的長篇小說《耶路撒冷》就是對“70后”一代的意義追尋,探尋中國社會近30年的轉型期內,他們的焦慮、矛盾和堅守,被評論家們稱為“一代人的心靈史詩”。
《耶路撒冷》自2014年3月出版后,如今已經第九次印刷。新舊交替,在各媒體回顧上一年的多個榜單中,這本小說赫然在列。2014年成了徐則臣的豐收年,憑借這部長篇小說獲得老舍文學獎,又憑借短篇小說《如果大雪封門》獲得魯迅文學獎,評論家陳曉明稱他為“70后作家的突出代表”,評價他的小說“自由而自然,卻能穿過紛擾的現象,敲打生活的要害”。
好的小說應該是吞吞吐吐的
寫作《耶路撒冷》是個大工程,因為徐則臣一開始構思這個小說的時候,內心就萌生了一些宏大的野心,用評論家李敬澤的話說,徐則臣是要從“正面強攻這個時代”,為一代人的精神立傳,又要為70后作家正名。“很多人覺得70后作家讓人失望,把我們和60后比,認為我們沒有他們的成就和才華;和80后作家比,又沒有他們的市場。但是給我們一些時間,我們會被讀者發現的。”徐則臣說。
小說描寫了中國南方某條運河旁,幾個從小一塊長大的70后,其中一個在12歲就自殺了,另外的小伙伴們直到很多年后,還是對此留下心結。因為在當年,他們沒能阻止小伙伴的死亡,甚至或多或少地導致了這個悲劇的發生。為此,他們從故鄉花街逃離,又割舍不斷內心與故鄉千絲萬縷的聯系。徐則臣想展現他們內心的焦慮、懺悔和救贖。“他們有著自己的底線和堅守,只要這些東西不丟失,這代人就有希望。”
在小說里,主人公初平陽小時候曾在一座搖搖欲墜的教堂外,聽見一個文盲老太太獨自在里面一遍遍地念叨“耶路撒冷”,他一直對這個詞念念不忘,不僅因為它的神秘和動聽,也因為它與內心懺悔情緒的暗合。而現實當中,也是“耶路撒冷”這個詞激發了徐則臣最初的靈感,早在2006年,他就想用這個標題寫一部小說。
2010年某個深夜,徐則臣突然靈光一閃,想到用專欄和故事相穿插的方式來構建整部小說。奇數章是故事主體,偶數章是主人公初平陽的專欄文章。
這樣復雜的構想,寫起來很困難,為主人公初平陽寫專欄的那一年,他的文字產出明顯變少了。后來,到了故事主體的寫作,他更是一度品嘗到絕望的滋味。“我想小說家都有自虐傾向。”徐則臣說。他有意給讀者制造閱讀障礙:“人的思維有慣性、有惰性,太順了,你的很多用心讀者真的體會不到。就像讀魯迅的小說,疙疙瘩瘩、走走停停,反而留下很多獨特之處。好的小說應該是吞吞吐吐的,對讀者的審美習慣有一種冒犯。創新本身就意味著某種冒犯。”
這輩子始終是“京漂”
就像他筆下的人物一樣,徐則臣身上有著明顯的70后烙印,他成長于中國疾速城市化的進程之中,從農村進入城市,然后在城市定居。對遙遠故鄉若即若離的曖昧情愫,和作為一個城市異鄉人的漂泊感,時常交替出現在他的作品之中。
徐則臣出生于蘇北鄉村,11歲就離開父母開始學校的寄宿生活,從小個性獨立。那時候他看了很多香港刑偵類的電視劇,覺得在法庭上侃侃而談的律師非常酷。后來他又迷上了國際大專辯論賽,對蔣昌健等中國辯手佩服得五體投地。從此他有了當律師的理想。
高中時學習壓力大,他有一陣子嚴重失眠,非常孤獨,于是寫下了厚厚的幾本日記。“寫著寫著把自己寫開了”,就這樣,他開始了寫小說的最初嘗試。
大學沒有考上法律系,徐則臣誤打誤撞考入了中文系,“當時有種悲壯的失敗感。”他一頭扎進了圖書館,用閱讀填補內心的彷徨。在大一的暑假,他讀到了張煒的《家族》,這本書讓他豁然開朗。他第一次意識到當一名作家的美好和誘人之處,也找到了新的理想和奮斗目標。
他從大學就開始寫小說,畢業后當了兩年教師。為了追尋寫作理想,他考上北大中文系的研究生,師從曹文軒老師。
老家淮安那條幾百米長的花街曾是徐則臣寫作的精神原鄉,他為之書寫了一系列舊事人情,《花街》《石碼頭》……有的來自道聽途說的故事,有的是童年記憶。
北京則在創作上讓他有了新視野,2003年開始,他的“京漂”小說紛紛出爐。《啊,北京》的主人公邊紅旗是辦假證的,《跑步穿過中關村》的主人公敦煌是賣盜版光碟的。他喜歡關注生活在北京的邊緣人:“那些五湖四海的人,走路姿勢和面部表情都不一樣,我對他們抱有頑固的興趣。”
他自認也是“京漂”,雖然前兩年剛解決了戶口。“有沒有這個小本,其實對心態影響不大。”
輕易被改變的都不是理想主義者
記者:你怎么去歸納你們這代人面臨的共同問題?
徐則臣:寫《耶路撒冷》之前,我做了一些調查,采訪了很多70后。
70后有很多獨特的問題,比如他們的世界觀是在變的,似乎突然出現了轉折,分上半身和下半身。但80后就很完整,他們對世界的理解沒有任何障礙。
記者:同為70后的小說家瓦當也有一部書《到世界上去》,也和70后的成長記憶有關。
徐則臣:返鄉,以及到世界中去的問題,其實根植于70后的內心。雖說每代人都在尋找精神的故鄉,但有些問題還真是從70后才真正開始面對。小時候我很聽話,內心里對世界的向往反而被壓抑得更厲害,越去不了越想去,時刻打算奪路而走。我的小說里,很多人物都在往外跑。
而真正的“還鄉而不至”,也從我們這代人開始。前輩們回去,會發現老房子倒了,鄉愁還在,內心和情感的故鄉還在。80后還沒來得及把自己深植在那片土地上時,鄉土社會就崩潰了,他們沒來得及建構出充分的鄉愁。而故鄉失散那種別樣的、失落的鄉愁,我們這一代人正在集中面對。
記者:《耶路撒冷》中,主人公最終是獲得了救贖。你怎樣看待中國人的信仰問題?
徐則臣:中國人很多不信宗教,但不能武斷地說中國人沒有信仰。在我看來,信仰是一種堅持,一種理想主義的東西。
這個時代的人變得特別脆弱,特別容易放棄,稍微受些打擊就變了。我們整天抱怨外界的東西改變了生活,如果你有堅定的想法,其實哪兒那么容易改變。輕易被改變的,我覺得都不是理想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