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樹精

文/王雅靜 圖/粒粒米

鬼才畫秀

月光下的樹精

文/王雅靜 圖/粒粒米

1

李芽兒捧著蘋果般的圓臉蛋兒，看媽媽坐在落地燈旁邊織毛衣。李芽兒嘴角輕輕地叼著鉛筆頭，紙上的數學題被她寫得歪歪扭扭的，都沒有排隊趕路的螞蟻整齊。

“媽媽，我是從哪兒來的呀？”這個不經意的問題，讓媽媽織毛線的動作停了下來。

“不好好寫作業，問這個干嗎？”媽媽扭過頭白了她一眼。

“寫累了，問個問題放松一下，”李芽兒調皮地笑道：“哎呀，說說嘛，我真的很想知道。”

“以前不是說過嘛。”媽媽不耐煩地回應著她，隨意整理著線團。

“再說說嘛，我忘了。”李芽兒渴求加可憐的小眼神，閃著晶瑩的光。

“好吧好吧，真拿你沒辦法。”媽媽還是輕易地妥協了，開始用溫柔的聲音講起往事。

看到這兒，你準以為李芽兒的媽媽又要說什么“你是從垃圾桶里撿來的”啊，什么“你是土豆堆里蹦出來的”啊，甚至“你是從廁所里捏著鼻子拎出來的”啊，諸如此類既不美好又倒胃口的說法，但她只是靜靜看著窗外的夜空，用暖暖的口氣說：“你是從鋪滿月光的土地里長出來的。”

在李芽兒的媽媽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時光柔軟得像身上的棉布衫。那時，孩子們會結伴穿著清爽的草鞋跑過村莊的土路到夏季的河邊玩耍。清澈見底的河流閃著陽光的碎金，水不深但流速很快，幾塊石頭裸露排列在小河中，被沖得圓潤光滑，如同小和尚的光頭。

孩子們都不敢過河，聽大人們說，曾經有個孩子大著膽子想踩著石頭過河，剛到河中央，卻腳下一滑跌入河水被沖走了，從此沒有了消息。于是大人們經常告誡自己的孩子，不要試圖過河，不慎落水的話，就會被沖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那個孩子為什么要冒險過河呢？”一個小女孩，歪著腦袋問身邊一個稍大的男孩。

“你不知道呀？據說河對岸有一棵大樹，有七百歲了，每到滿月的夜晚，就會有樹精走出來，在樹旁種東西，只要認領一株他種出的小芽兒，就可以許一個愿望。”男孩說著，指了指河對岸的一個方向，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可以看見一棵樹，不高卻很粗，樹冠像一把撐開的大傘，雖然河流的聲音很大，但依舊掩蓋不住風吹那樹的聲音，它在飄著白云的晴空下，生機勃勃地站立于空曠的岸上。

“真好，我也想過河了呢。”小女孩看入了迷，癡癡地說。

這個小女孩，就是李芽兒的媽媽。

2

“小蓉回來了，咳咳。”

傍晚，夕陽染紅了半邊天空，而另一半的天空則漸漸藍了下去，順著那藍的弧度看，一間簡陋的瓦房坐落在褐色的土地上，門窗已經很舊了，里面透出橘黃色的燈光，也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

“嗯，奶奶，你又咳嗽了。”穿著灰撲撲的衣服，頭上扎了一個歪小辮兒的女孩走進門，踮起腳從門邊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喝了個飽。

“唉，這老毛病好不了嘍，咳咳，對了，今天你爸媽打電話來了。”聽到老人的最后一句話，女孩丟開手中的水瓢，跑到老人身邊，急切地問：“爸爸媽媽說什么了？”

老人拿著蒲扇，趕了趕圍繞著飯桌的飛蟲，慢吞吞地說：“你爸媽說呀，他們現在正在外面努力掙錢，等再過一段時間啊，就接你到城里上學呢。”

“騙人！”女孩眼睛里流露出失望和生氣的神情，“他們每次都這樣說，沒有一次兌現過，也不回來，就會騙人！”“啪！”話音剛落，女孩的后背就挨了一蒲扇，不疼，聲音卻很響。

“不許這么說你爸媽！咳咳……咳咳……”老人訓斥道，然后上氣不接下氣地咳嗽起來。

“就說！他們就是騙子！”女孩委屈地吼道，轉身跑出了房門，跑進了漸漸暗下來的暮色中……

女孩小蓉奔跑在傍晚的小路上，晚風吹著掛在臉頰的淚痕，涼涼的，天幕暗了，家家戶戶的窗口里都隱隱飄散出飯菜的香味兒，但是小蓉把這些都甩在了身后，她只是想奔跑，把所有委屈都忘掉。

不知不覺，小蓉一口氣跑到了河邊，彎著腰杵著膝蓋大口喘氣。此時，天色已經比較黑了，暗藍色的殘光已不足以讓人看清周圍的風景，和白天相比，這里有了幾分陌生和神秘。

等到心情平復了些，小蓉便呆呆地凝視著面前的河水，此時的河水流動得慢了一點兒，潺潺的水聲仿佛隱形的精靈在喃喃歌唱，河面熒熒閃著銀色的光，抬頭一看，原來是月亮，圓圓的月亮掛在天邊，可愛又親切。

小蓉忽然想起白天身邊小男孩說的話，又產生了過河的念頭，可看著流水和排列不規則的圓滑的石頭，心中又有些膽怯。

最終，她還是一咬牙，邁出了第一步。這石頭可真滑，兩只腳勉強地站在上面，雙手努力的保持平衡，看起來還是搖搖欲墜。在石頭上站了一會兒，適應了些許，小蓉深吸一口氣然后屏住，邁出了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有一瞬間，她感覺自己的靈魂出竅了，牽著她一步一步躍過石頭，漸漸接近對岸。最后一步，當小蓉踉蹌著踏上堅實的對岸時，她差點兒歡呼了起來，回眸再看身后的河，恍若隔世。

3

黑夜降臨時，小蓉已經來到河對岸的樹下，周圍其實并不黑，月光柔柔地灑下來，不遠處的草叢里，飛著幾只螢火蟲，用微弱的閃光與天上零散的星星對話。

小蓉輕輕走近那棵神奇的樹，剛想伸手觸摸，突然覺得有什么異常的動靜，立即機警地回頭，卻什么也沒發現。沒過多久，她就感到了懼怕，想起奶奶現在肯定在家里焦急地等待著自己回去，奶奶不知道現在的她正孤零零一個人站在河對岸的樹下，想回家也回不了了。她絕望地蹲著，抱緊了雙膝，低低地抽泣起來。

“小小的芽兒啊，在銀色的月光下，靜靜地生長吧，不要怕風雨，想念會開花。”一陣悠悠的歌謠傳入耳朵，小蓉抬起頭，淚眼蒙眬地看向聲音傳來的地方，只見幽藍的夜色中，螢火圍繞著一個小小的身影，貌似兩三歲的小娃娃，圓圓的腦袋和耳朵，穿著荷葉綠的衣服，蹲在那兒扒拉泥土，口中念念有詞。

小蓉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用微弱顫抖的語氣問：“小弟弟，你是誰啊？”

“小弟弟？”小娃娃抬頭看了看小蓉，站起身拍拍土說，“拜托有點禮貌好不好，我已經七百歲了。”

“啊？”小蓉捂著嘴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難道你是樹精？”

沒錯，當面前的“小娃娃”重重地點了下頭，承認他是樹精的時候，小蓉含著眼淚笑出了聲，彎著腰用手比了比樹精的個子，嗯，剛剛到自己的腰。

“喂！你真的很不禮貌哎！”樹精生氣得簡直要跳起來了，這時小蓉身后的樹忽然像感應到什么一樣，沙沙地響個不停，如同暴風雨來臨般，然而周圍卻一點兒風也沒有。

小蓉猛地收起了手，仿佛做錯了事情的孩子，老老實實立正站好。

“哈哈，這下知道害怕了吧？”樹精一副傲慢的樣子，在小蓉面前來回走了兩圈滑稽的正步。

“現在，該我問你了。”樹精停住腳步，面向小蓉，“你是誰，來這里干嗎？”

“我叫小蓉，我是聽說了樹精的傳說才來這里的。”小蓉如實回答。

“怎么又是來許愿的啊。”樹精掃興地搖搖頭，“我沒有小芽兒啦，許不了愿啦。”樹精攤開兩手，很無奈地說。

小蓉又哭了，無聲地流著淚。

“喂，你別哭啊，哭也沒用，不信我帶你去看。”樹精牽著小蓉的手，把她帶到了不遠處的空地上，方方正正的土地，像一張床，鋪上月光的褥子，可以舒舒服服做個美夢。

“你看，一棵芽兒也沒有。”樹精指著空地說，可是小蓉還是哭個不停。

“哎呀，好了好了，先說你的愿望，等有了小芽兒，我給你留一棵。”樹精妥協了，拍著胸脯承諾說。

小蓉不哭了，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說：“我想要一個完整的家，想要天天陪在我身邊的爸爸媽媽！”

4

“不好意思，請問一下，什么是‘爸爸媽媽’？”樹精打斷小蓉的哭訴，疑惑地歪著圓腦袋。

小蓉愣住了，一半是驚訝，面前這個小娃娃似的樹精，竟然不知道什么是爸爸媽媽，還有一半是思考該怎么解釋爸爸媽媽的意思。

“呵呵，因為找我許愿的人都是要金銀財寶啦，要么就是消災祛病啦，所以，我還從沒聽說過‘爸爸媽媽’這個東西？”見小蓉的眼神有些異樣，樹精撓著后腦勺，憨憨地解釋道。

知道原因的小蓉立即回答：“爸爸媽媽不是東西，啊呸，我是說，爸爸媽媽是把我們帶到這個世上，與我們最親的人。”

“哦！”樹精恍然大悟，“你說的是母樹啊。”

“母樹？”這下輪到小蓉疑惑了。

“嗯，我來到這兒之前，是母樹身上的一顆種子，記不清是那只嘴欠的鳥，把我啄了下來，飛了好久好久，將我丟在這兒，生根發芽，再也不能回到母樹身邊了。”樹精輕松地說著，然后無奈地聳聳肩。

“你想念你的母樹嗎？反正我是知道，我很想念爸爸媽媽，不過他們老是騙我，一會兒說要回來，一會兒又說要把我接到他們那里，我都不相信他們了！”小蓉一口氣說完了這些話，她沒注意有只螢火蟲已經落到肩頭打起瞌睡了。

“母樹說過的話，我從來都是相信的，她說過，我遲早要離開她，到盡可能遠的地方，我要一個人孤孤單單地生長，面對風雨，時光很長很長，但是她說，當我的根扎得足夠深的時候，就能在地下握住她的根，與她相依相伴。”樹精喃喃地說，并一直看著月亮，皎潔的月亮仿佛是一面鏡子，可以讓他看見母樹此刻的模樣。

小蓉沉默了，她站在樹精身邊，腦海里回蕩著樹精剛剛的話，不知怎么的，心中的委屈一下子沒有了，連同對父母的怨恨也一起忘了，幽藍的夜幕起風了，吹在臉上，吹散了年少的執拗，吹來了滋潤心靈的愛。

“樹精，我可以換一個愿望嗎？”小蓉說，語氣平靜而成熟。

“隨便，反正現在又沒有小芽兒。”樹精嘿嘿一樂，風和樹的節奏更契合了。

就在這時，小蓉好像看見河對岸出現了影影綽綽的光，一群人提著燈走來，邊走邊有呼喚傳到這邊，他們呼喚的是小蓉！原來，是奶奶發動村民來找小蓉了。

“樹精，我要回去了，記得給我留一棵小芽兒啊。”說完，小蓉對樹精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就向河岸跑去，揮動雙臂呼喊起來……

5

后來小蓉真的去了城里，整個童年都沒有找過樹精，可她并未忘了和樹精的約定，她始終記得，那個月夜，可愛的樹精望著月亮的眼神。

長大之后，她又回到了那條河邊，河上早已建起了一座橋。

她很輕松地就來到了那棵樹下，風景沒有改變，因為是白天，她看清了樹的每個枝丫，就在她仔細觀察那棵樹的時候，驚訝地發現，在不起眼的地方刻著一個箭頭，順著箭頭她看見那塊熟悉的空地，曾經鋪滿月光的空地，那里長著一棵樹苗，已經像當初的小蓉一樣高了，她立即就明白，那是樹精留給她的小芽兒，因為遲遲沒有認領，已經長成樹苗了。

樹苗隨風搖曳，風中，她好像聽見樹精在念著歌謠：“小小的芽兒啊，在銀色的月光下，靜靜地生長吧，不要怕風雨，想念會開花。”

“媽……媽！”回眸，身后的童車里，李芽兒喊出了第一聲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