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吹過 舊金山

大雪在傍晚不期而至，窗外光禿的樹枝上落了薄薄的雪，有一種黑白分明的美感。窗內的林敏看著墻壁上的掛鐘，距離約定好的六點十分只剩下三分鐘。

只有一次短暫的網絡聯系，對方就決定租她的房子，并且付了定金，她倒有幾分好奇來人會是什么樣的人。

門鈴在六點十分準時響起，她起身開門。

那就是她第一次見到鐘夏夜的情形。他站在門口，門楣上的路燈輕柔地照在他臉上，深邃的眼眸像一潭湖水，冷毅的臉龐上有僵硬而疏離的笑意，身后是搖曳的風雪，不斷落在他的深灰色大衣上。

“你好，我是鐘夏夜。”純正的中國口音。

還好是個中國人，還是個長得不錯的中國人。林敏在異國他鄉孤獨許久的心，那一刻，恍惚地漏跳了幾拍。

有些人不管認識多少年都無法靠近，而有些人初次相見就是故事的開端。林敏總覺得在什么地方見過他，但實在想不起來后，就在心里歸為一句似曾相識。

隨鐘夏夜而來的還有一只跟他氣質完全不符的龍貓，全身的毛松軟，看起來像一只生氣的刺豚。龍貓從行李箱里跳出來，徑直跑到林敏的腳邊，嚇了她一跳。

“不好意思，它可能認錯人了。”鐘夏夜從房間出來，走到林敏面前。她的頭頂將將及他的下巴，她下意識仰望他，才看清他的面容，二十四五歲，頭發長度適中，臉色有幾分與年紀不符的滄桑。

“把龍貓還給我吧。”他先開口。

林敏回了神，蹲下來抱起龍貓像要遮掩方才的失神，問道：“它叫什么名字？”

“龍貓。”鐘夏夜說。

林敏愕然，他以為她是在問它的物種嗎？可后來才知道它的名字就叫龍貓，只是那時候她還不懂，動物很少會認錯人的。

林敏在一檔午夜節目做中文主播，晝夜顛倒，因此在同住的一個月里她都鮮少見到鐘夏夜。如果不是龍貓的碗里總是有剩下的蘋果干，她都懷疑這個男人是否回來過。

林敏想，早知如此她一定不會感慨住進來的是個中國人，因為他們只在第一天的時候有過對話。

那天，林敏下班回來，天已經快亮了，下了出租車就看見小區門口的鐘夏夜，他在和一個女人面對面站著說話。她不由地放慢腳步仔細看了一眼路燈下的女人，心想，能跟鐘夏夜在一起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樣子。

那個女人穿著貂絨大衣，長卷發溫柔地披散在肩上，即使是昏黃燈光也可以看出她很漂亮。

林敏也不知怎么了，從心里冒出一絲隱約的失落。

就在她快要走到小區門口的時候，鐘夏夜丟下女人進了小區，女人似乎還叫著他的名字，聲音里透著絕望。

林敏從她面前經過，并且裝作不經意地打量了她一眼，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卻又想不起來。

林敏加快了步伐，才發現鐘夏夜在等她。原來他早就知道她在后面了嗎？

“你都是這么晚才下班嗎？”鐘夏夜先問。

林敏下意識點頭，但想想對方根本沒看自己，又補了一句：“嗯。”

“女孩子，要注意安全。”鐘夏夜說話的時候并沒有看她。

雖然有些生疏卻是關懷的口吻，林敏想起他剛才對漂亮女人的態度，從心底竄起一種莫名的得意。

回家之后打開門，龍貓撲到林敏腳邊，她抱起它交給鐘夏夜。指尖無意間碰觸到他的手指，她像觸電一般縮回，但又貪戀那種溫暖。

“晚安。”鐘夏夜說。

林敏的晚安還沒說出口，對方已經抱著龍貓進屋了。她洗漱完畢天已經快亮了，腦海里浮現出鐘夏夜的樣子睡著，渾渾噩噩睡到下午才醒。

醒來準備洗漱時看到了只裹一條浴巾，頭發濕漉漉，身上還散發著沐浴乳香氣的仲夏夜從洗手間里出來，意識還有些朦朧的她頓時嚇了一大跳。

“你……你怎么在這里？”林敏說完又覺得不對，“你……在啊。”

因為白天從未在家里見過鐘夏夜，所以林敏很隨意，鐘夏夜倒是很淡定。而這一整天鐘夏夜都沒出門，還煮了午餐叫林敏一起吃，是正宗的中國菜，兩個人一只龍貓一起吃飯，這是林敏來舊金山一年多來最溫暖的時候了。

林敏望了一眼窗外才發現，舊金山的冬天快要過去了。

林敏跟朋友在California Street 逛街的時候，才想起了那個漂亮的女人是誰。一家中國服裝店門上，一年四季都貼著她的海報。

林敏很喜歡這家店，買過很多次衣服。

巧合來得措不及防，她越發好奇這個女人跟鐘夏夜的關系。所以，她又進了那家店。

店員認識林敏，加上都是中國人，兩人一邊試衣服一邊聊天，她問起海報上的女人。

“她啊，是我們老板的妹妹，以前是做模特的，現在為了一個男人事業也不要了，我們老板前兩天送她回國了。”店員說。

“回去了啊。”林敏篤定店員說的那個男人就是鐘夏夜。

林敏還從店員那里打聽到一些關于鐘夏夜的事情，知道他從前也是做模特的，但后來不知道什么原因不做了。

“真是可惜啊，那個男人我見過一次，長得很帥。”店員一臉花癡地說。

林敏笑起來，難怪鐘夏夜那么有氣質。

自從那晚之后，鐘夏夜似乎就沒有再出去了。林敏幾乎每天都會看到他，雖然大多時間都在各自房間里，但想到鐘夏夜在，她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安心。

鐘夏夜的龍貓對林敏特別投緣，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她的房間里，她看書的時候它就窩在她腳邊，時常要鐘夏夜來抱它才肯走。

“有時候，我都懷疑它是我養的了。”林敏抱起龍貓遞給他。

鐘夏夜一怔，迅速抱著龍貓轉身離開了，嚇得林敏以為自己說錯了什么話，可她只是開玩笑而已。

晚上十點，林敏準備去上班。

鐘夏夜開門出來，對她說：“最近舊金山不太安定，出門注意安全。”

林敏心里一暖：“放心吧。”

舊金山最近確實不安穩，好幾個女生晚上遭遇搶劫，不過她覺得這樣的事不會發生在她身上。她這樣晚出早歸已經四年了，她懂得保護自己。

可到底還是有疏忽的時候。下班時已經凌晨五點，她渾渾噩噩地打出租車回家，剛下車就有一個穿連帽衫的人朝她走過來，還不等她反應她就被那人勒住了脖子。

林敏不敢呼救，眼睜睜看著自己要被拖走的時候，就看見鐘夏夜從小區里跑出來。那么遠的距離，其實根本看不清臉，但她直覺那就是他。歹徒逃走以后，林敏才后怕起來，腳下發軟地栽進鐘夏夜的懷里。

鐘夏夜輕撫她的背：“這次還好我在。”

林敏從他懷里站起來：“謝謝，我沒想到這些事情真的會發生在我身上……”

“這世上，什么事都有可能發生，我也沒想過會遇到你。”鐘夏夜淡然地說。

當時，林敏只顧著害怕，沒多想他這句話的意思。后來很久以后才明白，原來鐘夏夜從那時候就開始提醒她了，只是她自己太笨。

天慢慢地亮了，林敏看著鐘夏夜疲憊的臉才想起，為什么他會那么準時出現，難道他一直在等她下班嗎？

“謝謝你。”林敏說。

鐘夏夜不說話，只伸手遞給她一杯溫水。這時太陽的光從窗口照進來，落在他臉上，林敏的心恍惚地沉醉了，她提起勇氣問道：“門口上次那個女生是你女朋友嗎？”

鐘夏夜搖頭：“這一生，我只愛過一個人。”

林敏問：“那為什么沒能在一起？”

“天意吧。”鐘夏夜給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林敏的恐懼已經被驅散了，可還是睡不著，因為她一直在想，讓鐘夏夜念念不忘的連那個漂亮女人都敵不過的人，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二月初，舊金山的春天正式到來了。

林敏跟公司請了兩周的假，開始正常作息。清晨她會和鐘夏夜一起起床，喝一杯咖啡，中午一起叫外賣或者一起煮飯，下午坐在沙發上看無聊的電影，傍晚一起去超市。

幾天下來，林敏對他的心意呼之欲出，但鐘夏夜似乎完全沒有察覺，或者只是裝作不知道。

林敏知道問題一定出在那個他愛過的人身上，所以她開始追問他，鐘夏夜看了一眼窗外開花的樹，開始講述他的故事。

那是四年前，他在國內獲得一場模特秀的冠軍，意氣風發地來到舊金山闖蕩，他在九曲花街逛街的時候認識了她。她只有18歲，一邊讀書一邊打工，和他一樣在舊金山舉目無親，又是差不多的年紀，兩個人的靈魂自然而然地靠近，相愛。

她不喜歡他做模特，因為圈子很亂，一次次爭執之后，最終是他妥協。

她二十歲生日，他送了她一只龍貓，但就在第二天，她在自家門口出了意外。他爬上陽臺找回了龍貓。

“她出了什么意外？”

鐘夏夜欲言又止，最后起身抱起龍貓，回了房間。

林敏這才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不合時宜的問題。不過她倒是想起來，剛來舊金山的時候，她好像聽說過有個華人女孩在舊金山意外中槍的新聞。

她沒太關注那個新聞，隱約記得那個女孩年輕漂亮，所以當時在網上引起不小的轟動。

鐘夏夜又消失了，林敏在房間里抱著龍貓看電視劇，可等到凌晨也不見他回來。早晨她起床時，龍貓的碗里也沒有新的蘋果干。

“難道這只龍貓是我的嗎？竟然完全不管了……”林敏生氣地自言自語。

但是說完她還是會去給龍貓買新的食物，定期給它洗澡，抱著它去曬太陽，甚至抱出去散步，久而久之她潛意識里已經把自己當成龍貓的主人了。

在一個人等待天亮的時候，林敏才發現自己那么想念鐘夏夜。若不是出于矜持，她恐怕就要用廣播找他了。

半個月后的一個早晨，林敏剛下班回家，正在洗澡的時候，聽見外面有了動靜。她以為是鐘夏夜回來了，匆匆穿上衣服出去了。

剛踏出浴室林敏就嚇了一跳，她看見了那個漂亮的女模特。林敏想了一會兒才想起她叫彭薇薇，她發瘋一般地在各個房間里翻找著，龍貓被她嚇得四處逃竄。只聽見她一邊找一邊喃喃地念著：鐘夏夜，鐘夏夜……

“你不是回國了嗎？你怎么進來的？鐘夏夜不在，你快出去！不然我就報警了！”林敏一邊說，一邊打電話給物業。

彭薇薇這才發現林敏，怔了三秒后像是見了鬼一樣躲在門后，并且一邊叫一邊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語：“你不是死了嗎？”

林敏好好的被咒死，比起害怕，更多的是生氣，她挺起胸膛走過去。

“我不管你是誰，鐘夏夜不在，你現在就給我出去！物業的人馬上就來了！”林敏壯起膽子說。

彭薇薇始終躲在門后，不敢露出臉來，口中念念有詞：“我知道錯了，我錯了……”

最終，還是物業趕來把彭薇薇帶走，經過林敏身旁的時候，她一把抓住她的手，瘋了似的說道：“我不是故意害死你的，我只是想跟鐘夏夜在一起，你為什么不肯放過我？”

林敏被嚇得臉色蒼白，物業趕緊把她拉走了。

林敏在臥室里找到龍貓，然后整個人縮在沙發上，好久好久才平靜下來。她不知道明明已經回國的彭薇薇為什么會出現，也不知道為什么她會有她家的鑰匙，更不知道她為什么看見她就像看見鬼一樣。還有，彭薇薇說的那些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在林敏身心疲憊的時候，門突然開了，她條件反射地拿起手中的水果刀。

“是我。”鐘夏夜站在門口，溫柔得像四月春風。

林敏的心松懈下來，委屈如洪水猛獸一般包圍了她，她什么也沒想就抱住了身旁的鐘夏夜。

那一刻，林敏有一種無以言表的安心，真想永遠都這樣抱著他。

“怎么了？”他溫柔地問。

林敏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但鐘夏夜沒有想象中的驚訝，他只叮囑她以后鎖好門窗，尤其要防著彭薇薇，因為她是個瘋子。

“對了，你去哪里了？”她問。

“去辦一件事。”他回答得不清不楚。

此刻天已經大亮了，林敏很累也不想再問了，他們各自回了房間休息。

林敏做了一個夢，夢見鐘夏夜和一個女人手牽手，她跑過去把那個女人推進了懸崖，醒來后她被這個夢嚇得滿頭大汗。

她想起彭薇薇，頓時覺得很可怕，她真怕自己有一天也會為了鐘夏夜變成那么可怕的樣子。剛到舊金山的時候她也曾戀愛過，后來和平分手到現在還是朋友，她也不知道愛一個人，會不會真的愛到讓人發瘋。

林敏渾渾噩噩地起床，鐘夏夜已經起來了，穿著條紋睡衣坐在餐桌前看報紙喝咖啡，見她出來叫她一起喝咖啡。她迅速理了理頭發坐過去。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窗外三月的舊金山溫柔似海。

“看你推特上說，想去卡梅爾？”他溫和地問。

林敏的眼神亮了亮，點頭。

“那我們今天去吧”鐘夏夜說，“就當做你照顧龍貓的謝禮了。”

林敏的笑僵在后半句上，她還以為……她還以為鐘夏夜對她有感覺了呢。不過很快她又想明白了，能跟喜歡的人一起旅行，已經是一種幸運。

林敏不知道鐘夏夜從哪里搞來一輛舊的卡羅拉轎跑，兩個半小時的車程，路旁的高大的紅杉林正枝繁葉茂，林敏有一種走在春天的路上的感覺。她看了一眼鐘夏夜，太陽穿過樹葉的光影斑駁地照在他臉上，恍恍惚惚，她的心就那樣沉醉了。她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愛一個人，甚至還沒在一起，就想把余生都押在他身上。

“我喜歡你。你應該知道吧？”她問。

鐘夏夜不說話，林敏望著他的臉繼續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喜歡上你的，也許是你從小區里跑出來救我的時候，也許是你抱著龍貓的時候，也許是你第一次出現在我門口滿身風雪的時候。我知道你心里還住著一個人，但我可以等你。”

倘若是從前的林敏，這番話她是絕對說不出口的，但在舊金山的一年多里，她多少受了西方文化的影響。喜歡一個人，就要把自己的心意傳達給對方。對方答應就戀愛，不答應就做朋友。

鐘夏夜依舊沒說話，林敏有些難過，她明白這是他拒絕的方式。

“別在意，還好我還沒那么喜歡你。”林敏故作輕松地說。

但還是怕眼淚被風吹落，關上了車窗。鐘夏夜始終沉默地開車，他們出了郊區，再從蒙特雷轉道，到卡梅爾時已經是下午一點了。

三月的卡梅爾濱海小鎮，美得動聲動色。他們一起吃了午飯，在一家臨海憑風的咖啡店休息。

“你為什么留在舊金山？”林敏問。

“因為她在這里。”鐘夏夜說。

林敏嘆了口氣，真是越癡情的男人越讓人喜歡啊，可惜他愛的人不是她。

“你打算永遠待下去？”她又問。

“有可能吧。”他說。

林敏埋頭喝咖啡不再說話了。海鳥在他們眼前盤旋，鐘夏夜的眼神依舊那么深邃，像裝了一整個秋天。

下午五點，他們從卡梅爾啟程回舊金山，途中林敏睡著了，醒來已經到了舊金山郊外，她迷迷糊糊地伸了個懶腰。

“小心！”

是鐘夏夜的聲音，話音剛落就一聲巨響，林敏還沒意識到發生什么事，他們的車已經被撞出很遠。鐘夏夜始終護著她的頭，但她的背部與車身猛烈撞擊，疼得撕心裂肺。

林敏驚慌失措地看著鐘夏夜，他的左臉被碎掉的擋風玻璃劃出長長的傷口，血一直流到衣領上。這時，好幾輛車已經抵住他們的出路，林敏這才意識到，這不是普通的車禍，而是故意撞車。

車上的人下了車，朝他們走來。

“你快走，他們只是找我。”鐘夏夜說。

“不，我不走！”林敏自以為鎮定，可是全身都在不停地顫抖，眼淚流出來也毫無察覺。

“你去找警察，如果你不走，那就要跟我一起死。”鐘夏夜一字一句地說。

林敏知道他不是嚇唬她，這種時候她只要不拖累他就好，于是迅速下車滾進茂密的草叢里，然后立即報警。很快，她看見那些外國人把鐘夏夜從車里抓了出來，什么也沒說就是拳腳相加，林敏嚇得渾身發抖。

“你們不要打他了！”

又一輛車停下來，從車上下來一個女人，林敏認識那是彭薇薇，她飛奔到鐘夏夜面前。

這時，林敏聽見鐘夏夜說：“你們就算打死我，我也要把你們的事公諸于眾。我已經有了證據。證明小灰的死跟你們有關。”

“夏夜，你不要再逞強了，只要你答應我哥馬上撤訴，他就不會為難你了。本來我哥已經決定放過你了，你為什么還要追查下去？”彭薇薇哭著說。

林敏大概可以猜出小灰就是鐘夏夜一直念念不忘的女孩，也大概明白了他們之間的關系。可是她又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鐘夏夜被人駕著，他看了一眼彭薇薇，無比輕蔑地說：“我已經說過，你這輩子都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

“我當時真的只是想找人教訓一下她，真的沒想到他們會誤殺她。對不起，對不起……”彭薇薇哭著說。

這時候，林敏終于明白了，原來小灰不是意外，是被人誤殺，而這個人就是彭薇薇。彭家在舊金山有錢有勢，小灰的死只能被當成恐怖意外，但鐘夏夜執意追查真相。

就在昨天，鐘夏夜向法院起訴了彭薇薇和她哥哥，所以今天才會有這樣的遭遇。

“可是小灰已經死了，我不能讓她白死。”鐘夏夜一副視死如歸的口吻。

起風了，林敏躲在曼陀羅花后面眼淚落得悄無聲息，從心底里心疼起鐘夏夜，也知道她跟他是沒有可能了。但只希望他不要出事。

警察趕來之前，彭薇薇和那些人已經離開了。林敏跟警察一起送鐘夏夜去醫院，失血過多臨近昏迷的鐘夏夜拉著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說，對不起。

林敏一直說沒關系，她沒受什么傷。

可鐘夏夜依然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鐘夏夜在醫院住了一周，林敏和警察每天都陪著他，林敏破天荒開始燉各種補品一趟趟往醫院跑。鐘夏夜的手不能動，她就喂他喝。

盡管她已經明白她無法感動鐘夏夜，但她應該是他唯一的朋友吧。

兩周后，法院開庭，林敏陪鐘夏夜一起去的法院，在法庭上再次見到彭薇薇，她一看見她就目光閃爍，好像見了鬼一樣。

林敏想起上次在家里她看到自己也是這樣，她一直不明白為什么，直到對方律師拿出小灰生前的照片時，一切才有了答案。

林敏盯著那張照片，覺得時間仿佛靜止了，怎么會這樣？小灰跟自己長得太像了，若不熟悉他們兩個人，一定很難分清楚她們誰是誰。

林敏看向鐘夏夜，而他始終沒敢看她。接下來，在法庭對峙的時候，林敏終于知道了他為什么對她說那么多對不起。

鐘夏夜拿出的證據是一盤錄像帶和錄音，而錄像的地方是她家里，彭薇薇闖進她家和她對話的片段。

“我不是故意害死你的，我只是想跟鐘夏夜在一起……”這句話播放出來的時候，林敏立刻就明白了。

因為她和小灰長得很像，所以在彭薇薇看見她的時候以為自己看到了小灰，慌亂之下承認了她故意傷害小灰而致其死亡的事實。

原來從鐘夏夜來租房到他把彭薇薇帶到小區樓下，都是事先預謀好的，就連龍貓都把她誤以為成小灰，更別說做賊心虛的彭薇薇了。

有一種被利用的感覺襲遍全身，林敏始終看著鐘夏夜。沒有恨，只是羨慕小灰，羨慕她可以得到他那么多的愛。

林敏一個人走出法院，四月的舊金山已經有了夏天的味道。街邊賣土耳其冰淇淋的老頭胡子雪白，遞給她一個冰淇淋，她笑著搖了搖頭。

曾經有很多次，她都把鐘夏夜當成她生命里的太陽。兩年前她跟父母爭執一氣之下來到舊金山，沒有一個朋友，她還以為做不成戀人，也至少可以做朋友，那樣也不至于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可是現在，她跟鐘夏夜連成為朋友的機會都沒有了。她做不到忽略自己被利用的事實，而她知道他也一定無法面對自己。

鐘夏夜勝訴的消息，是一周后在新聞上看見的。她當時正抱著龍貓窩在沙發上看電影，手機里彈出這條消息，她只難過了一會兒就笑了起來。

他終于完成了心愿，也算是對小灰有所交代了。

鐘夏夜來找林敏是黃昏的時候，他披著晚霞的光站在門口，低垂著眼眸，倒是林敏客氣地讓他進屋。

“你是來領龍貓的吧。”她用一種陳述的口吻說道。

他在沙發上坐下來，林敏把龍貓放到他手里，然后轉身去收拾龍貓的籠子和碗，還有沒吃完的蘋果干。

“你……你不怪我嗎？”鐘夏夜問。

“怪啊，可是又能怎么樣呢？”林敏背對著他說，“這是你的心愿，我可以理解。”

鐘夏夜說了一句對不起之后就陷入沉默，林敏依舊背對著他，雖然竭力控制了，可眼淚還是在眼眶里打轉。只要一想到從此他們再無關聯，她就忍不住地難過。

“接下來，有什么打算？”她問。

“回國吧，小灰的父母還需要人照顧。”鐘夏夜說。

真是個負責的男人啊，林敏忍不住想，女友死了，還替女友照顧家人。她還想問，那他以后的人生怎么辦呢？

但最終也沒能問出口，因為這已經與她無關了。

天黑前，鐘夏夜帶著龍貓跟林敏告辭，只有簡單的一句再見。林敏看著他走進電梯，看著電梯一層層下降，然后又跑去陽臺上看著他。她看見他頓了頓，但最終還是走出了小區，消失在勃朗利大街的盡頭。

這時候，林敏才終于淚流滿面。

六月末，林敏辭了電臺的主播，換了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

每天早上很早乘公交車去上班，天黑了就下班回家待著。她總是想起鐘夏夜滿身風雪站在她門前的樣子，為了轉移注意力她開始在網上聊天，被人拉進了“中國人在舊金山”的群里，周末偶爾聚聚會。

那天林敏喝了一些酒，很晚才昏沉沉地乘出租車回家。在小區門口的時候，有個戴帽子的人與她擦身而過，她的身體立即僵在原地，酒仿佛一下子醒了。

“難道是鐘夏夜嗎？”她自言自語道，但很快她又自我否定。怎么會是他呢？他應該早就回國了吧。

從那以后，她再也沒有過他的任何消息了。這時她才發現她連他的手機號碼都沒有，就算想趁喝醉了打過去說一句我想你也沒辦法。好多次在夢里見到他，醒來只有空蕩蕩的房子，她再也沒有租給別人。

林敏徑直走進小區，但經過物業的時候，卻被叫住了。

黑人保安用英文說，剛才有人送了東西給她。林敏好奇地打開了箱子，一只龍貓從箱子里跳出來，發出吱吱的叫聲，看起來很歡樂。

林敏頓時明白，抱起龍貓就往小區外跑去。可是勃朗利大街上已經空無一人，她叫著鐘夏夜的名字，聲音在空曠的街上回蕩，然后消失。

林敏連著之前的委屈一起痛快地大哭起來，保安以為出了什么事跑過來，只見她蹲在地上哭花了妝，看起來傷心欲絕。不遠處的陰影里，戴著鴨舌帽的男人的臉上有眼淚滑下來，握緊雙手。原本早就應該回國了，他卻舍不得走，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愛上她的，但他曾發誓此生只愛小灰一人，所以他不能出現，盡管他此刻多想跑過去抱著她。

最后，林敏再也哭不動，被保安送走了，遠處的鐘夏夜也轉身離開。

舊金山的天就要亮起來了，天邊的朝霞成片地掛在天邊，像是宣告，這又是新的一天了。

今年舊金山的冬天來得很早，林敏看了天氣預報，知道今年舊金山的冬天不會下雪了；第二年，舊金山的冬天依然沒有下雪；第三年，林敏離開舊金山帶著龍貓去了夏威夷，一座永遠不會下雪的城市。

她不知道，那個叫鐘夏夜的人后來怎么樣了，只知道后來舊金山沒有下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