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的慰藉

沈周，字啟南，號石田，出身明蘇州府長洲縣相城里（今蘇州市相城區）望族，生于明宣德二年（1427年），卒于明正德四年（1509年），主要在十五世紀中葉至十六世紀初的蘇南、浙北一帶活動。他是明代中期文人山水畫里程碑式的重要畫家，上承宋元傳統，下啟吳門畫派一代新風，影響播及清代后期文人山水畫派。

沈周之享盛名，并非僅僅因其能夠“以元人筆法運宋人丘壑”，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其人品、詩文、書法等諸多方面具有全面的修養和造詣，是明代中期南直隸附近地區文人士大夫階層中楷模式的人物。他為人修謹謙下，孝友兼得，一生優游林下，終身不仕，廣交名流，獎掖后進，是“傳統中國社會后期在野知識分子的典型”。

沈周《東莊圖冊》，現藏于南京博物院，共二十一幀，兼具紀游、贈友及敘事等多種性質，是沈周創作性繪畫中的精品。據董其昌的記載，本冊原有二十四幀，有沈周長跋，描繪了沈周的好友吳寬在蘇州東城外的莊園——“東莊”的景致。現存各幀依次為：《竹田》、《折桂橋》、《續古堂》、《拙修庵》、《耕息軒》、《鶴洞》、《艇子浜》、《麥山》、《果林》、《振衣崗》、《稻畦》、《北港》、《南港》、《東城》、《西溪》、《菱濠》、《曲池》、《全真館》、《知樂亭》、《朱櫻徑》、《桑洲》。沈周以這二十余處標志性景致為題材，從總體立意出發，聯系各景名稱的來源和典故，構建出二十余個或獨立、或聯系的審美意象。為充分表現這些審美意象，東莊的景物、陳設、季節、色彩、明晦等等，都要根據主觀需要而協調變化。顯然，沈周的《東莊圖冊》絕不是對東莊簡單的寫實再現，而是從總體立意出發的，兼顧主觀情、理與客觀實在的一種重構。

而在用筆、用墨、用色、布局、章法等筆墨結構因素中，《東莊圖冊》也體現了意象表現與詩性敘述的統一。為較細致地刻畫形體，沈周以粗簡概括的中鋒間側用筆為主。亭臺樓閣筆筆中鋒寫出，結構扎實穩固；樹干多用寫法，遠樹、茂林或用混點；表現山石則在牛毛皴、解索皴、小斧劈之上，加以濃墨點子提出；水面多數留白，或有近坡岸處及湍流處以中鋒信筆勾出，飄逸灑脫。《東莊圖冊》用墨、用色清麗雅致，單純而統一，僅在提點畫眼之處使用濃墨、重色。整體色調接近淺絳山水，以墨為主，賦以淡赭石和淡花青顏色。偶有需濃重強調之處，也用石青、石綠、朱砂、朱漂等顏色點染。在布局章法方面，則通過占邊、占角以及拉開近、中、遠層次等方法，在盈尺之間營造出可居可游的一方天地，獲得了小中見大的布局效果。

此外，沈周《東莊圖冊》采用了冊頁中書畫合頁的形制，右幀為書法，左幀為圖畫。文人山水畫的畫幅形制，主要有手卷、冊頁、扇面、中堂、條屏等類型。其中，手卷與冊頁既適合在案頭品玩，又有較大的幅面來表現宏達的場景。手卷即為一幀完整的橫幅，觀看時自右向左段段展開，畫面兼具連貫性與獨立性；而冊頁是受到書籍冊頁裝的影響而出現的一種畫幅形制，每幀獨立，整冊又具有內在的聯系。《東莊圖冊》中左幀圖畫為沈周所繪東莊各景，右幀書法為李應禎用篆書題寫的對應的東莊各景名稱。這樣的形式，為沈周在通過東莊景物題材貫徹創作立意，提供了更大的自由度，使他能夠全神投入到詩性的繪畫描繪中去，而不必為景物的特征識別牽扯過多的精力。

還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現存的《東莊圖冊》并沒有諸如創作年代、背景等信息的明確記載，使得對沈周《東莊圖冊》的研究容易與其獨特的歷史語境相脫離。筆者查閱《沈周年譜》、《沈周繪畫作品編年圖錄》等文獻中的相關條目，核實相關史料記載，將與沈周《東莊圖》冊具體創作年代相關的重要時間節點進行了梳理，推測此圖的創作應在吳寬返蘇后的成化十二年（1476年）到李應禎服闋返京、沈周疲于筆墨應酬的成化十八年（1482年）之間，積六年而成。其創作初衷一則寄托思念摯友之情，二則慰藉吳寬在朝中周旋之余，對家鄉田園生活的向往。

本冊的創作可能經歷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為沈周數次前往東莊期間，第二階段為吳寬回京后的一段時間。成化十二年（1476年）到成化十八年（1482年），剛好處于沈周50至56歲的人生黃金時期，也是其創作歷程中的成熟階段。他在這個階段，逐漸從“米不米，黃不黃，淋漓水墨遺清蒼”的作風，在保持細致工整的形體刻畫同時，開始趨向粗勁渾厚的中鋒用筆和“疏簡開闊”的邊角布局，由“細沈”向“粗沈”過渡。《東莊圖冊》就很集中地反映了他此時的作品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