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書有如文學中的詩歌:形式上無拘無束、自由度大、表現性強,也就是說:條條框框的約束最為淡薄,主觀選擇的空間十分廣闊。但也正因如此,無論臨摹或創作,草書同時又被認為是最難掌控和操作的一種書體。
這就說明,藝術賦予主體發揮創造的空間和權力越大,對主體深入藝術、自我組織的要求也就越高。如果說書法所要表達的,歸根結底是一種生命感,唯有生命性的對象才能感動生命性的欣賞者,而草書的“自由”和“失范”,恰恰對創作者的生命意識和生命組織能力構成了最為犀利的挑戰,這也許就是草書的“難”的所在。
所以,多數習書者面對草書所進行的“抄書”式的臨摹,即便已“酷似”范本,也仍然給人字字孤立、“但得點畫”的感覺,毫無生氣和內在的理法可言。而且一日“令其”創作,又胡涂亂抹,用盡渾身解數,通篇實不過二一招數而已。點畫并非不重要,但點畫遠不是草書的“要旨”,點畫只有在做到能夠支撐草書的精神性的生命表達時,才有意義。
優秀的草書作品,僅有好的點畫和字形是不夠的,有字形有節奏進而才產生氣韻,才能形神兼備。而韻和神——生命的精神性流露——才是草書之所以為草書的關鍵所在。在我們看來,草書的研習,只有把握住它“生命性”的內核,才能事半功倍,才算找到禪家所謂一向上“路”的直接法門。
生命是世界上最豐富的存在,包含著無限的可能,在這個意義上,草書“生命性”的傳達,并沒有一定的是非和教條可言。但生命之所以為生命,就在于它是一個自然的“全息系統”,無論如何豐富和變化多端,也有具體的理則在,失去或違背了這個自然之“規律”,就是對生命的背離或戕害,在這個意義上,草書的“生命性”又有據可說。
莊子所講的“鳧短鶴長”“牛馬四足”是具體的生命形態,各適其所適,無所謂是非優劣;但若“截長續短”“落馬首,穿牛鼻”,則成了對生命本然之理的違背。古人談藝術之道,有“法無定法”之論,說得也是這個意思。那么,草書“生命性”的內核在哪里,又怎樣有效地去攫取呢?何紹基謂:“臨摹要有所取舍,或取韻,或取勢。”說的是臨帖要有明確的意向性,同時道出了書法生命性的要素,亦即“韻”和“勢”。韻(或者神)難以捉摸,需長期體會才有所見,所以我們暫擱置不談;而勢則較為直觀,是該書要重點分析的內容。
勢,分為筆勢和體勢:筆勢即筆鋒所指方向的動態感,體勢即結構或塊面所堆積的重量感。這意味著勢是一個運動過程的起因和決定力量,它不是一個終止,而是一個有待完成的趨向,所以勢的出現必然要向下引發連鎖性的接續反應,我們把這個接續反應稱作對勢的生發。生發既是宇宙中物質量能的運動展開,也是生命自我完成的過程,它“行于所當行,止于不可不止”。書法中的勢是伴隨著書寫隨機而定的,并且它流轉無方,所以筆勢和體勢的生發就營造出草書萬千變化的豐富感。
我認為,草書的臨摹如果能多多體悟經典作品中勢及勢的生發特點,就能獲得創作中的主動性,行之有效地完成臨-創之間的轉換,并可能創作出生機無限、渾然天成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