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孤雁（組詩）

王秀云

2006年中秋的月亮

我的確仰望過2006年中秋的

月亮

年過四十的車輛

行駛過不滿現(xiàn)狀的

橋頭

這是一輪人到中年的月亮

看不見傷痕

嶄新的光芒鋪向明天

晦暗又明確

2006年的月亮，干干凈凈

像我一樣，仍然可以信賴

雪

低下頭 低下去 再低下去

雪 駐留在深夜

不肯融化

零下四十度的命運

我側(cè)臉這多舛的季節(jié)

人奔豸突

我被丟失

我丟失了你們

我對你們充滿了不屑

我也輕視自己，向自己低下頭

舊世的盔甲，埋沒了血肉

面對一顆牙齒的崩潰

一顆牙齒，幾乎和我一樣

咀嚼了黑夜和白天的

全部

一顆和我一樣堅硬的牙齒，用崩潰

告訴我關(guān)于結(jié)局的一切

秘密

詩歌的控訴無人能懂

我把她藏在這個世界最深的角落

用我的微笑，我心底的淚水

我不能忘卻的忘卻

堆砌血紅的土壤

五顏六色的語言

在我面前紛紛開花的語言

那些黑色的箭簇

在我身后擲地有聲地到達

我原諒現(xiàn)世所有的歌者

我原諒你手中的血

我的苦吟是冬天的暖樹 水中的干梅

我詩歌的命運，如同混世的傻鳥

在我心底的長空兀自飛翔

這是我一生中最長的夜晚

我多么想見一見我愛的人

當(dāng)我獨自走進黑夜的森林

野獸的吼叫四起

眼前橫亙著陳年的骨頭

這是我生命中最長的夜晚

死亡拔節(jié)的聲音

在我的身體里一寸寸生長

如果我還能聽到心臟的律動

如果語言還留有人間的溫度

我一定告訴你

我遭遇了比這一切還可怕的事情

我多么想握一下神的手

他指向人間的道路

留給我哪一條

他灑落人間的語言

留給我哪一句

神啊，如果

我必須放棄的是你所許諾的

我必須追尋的是你所鄙視的

你如何讓我相信如今的一切

就是你所播撒的愛

周邊事物

沒有樹，一棵也沒有

車流碾過石砌的地面

痰漬在夜晚就已被清掃

橋上總是擠滿了人

各種人，仰望者和背叛者

面朝任何方向，都要接受一束光芒的

鞭笞

你發(fā)出的所有聲音，都被空氣

吸納

早晨，或者黃昏

四面八方的風(fēng)，聚集在這里

時間精確地切割了身影和腳步

這種事情，已經(jīng)持續(xù)了

很久，很久

等風(fēng)

風(fēng)要把國貿(mào)大廈帶走

風(fēng)要把北海公園和前門大街帶走

風(fēng)要把先祖制造的衣襟

帶走

最后，國貿(mào)大廈還在

北海公園和前門大街也在

風(fēng)只是帶走了先祖的衣襟和我的野心

大風(fēng)之后，我必須承認(rèn)，花朵開不到銀杏的高度

我必須承認(rèn)嗎？

花朵開不到銀杏的高度

關(guān)于西山，我還想說這么多

確實，就是在今天

我在一輛奧迪車中，看見了西山

風(fēng)吹過，我撩起頭發(fā)

試圖讓笑容變得真實

西山，我冥想中該有的景色

正在黯然而去

我看到了敗落的植物

水也將結(jié)冰

石頭紋絲不動，等著執(zhí)迷不悟的人

關(guān)于愛，我想這樣

睡眠的老樹

根系到達五湖四海

旁逸而生的旗幟

遮蓋著整條街道

我什么都聽不見，那些動靜

都在萬丈山崖

我愛過的一切，在云層之中

時隱時現(xiàn)

我注定不是斗士

歌喉和匕首都被藏匿

我只想愛我的孩子

愛我正在使用的茶托、餐具

一把最近購置的電腦椅

我不得不羞愧地承認(rèn)

我還想愛我自己

與一幅畫重逢

——艾軒畫作《有風(fēng)從雙肩刮過》

二十年，燈還亮著

你站在最高最美的地方，告訴我

風(fēng)比天空干凈

多少洶涌的往事

埋沒進那片高原的肌理

這些年，畫和畫中的一切，都在此刻的相逢，是不是在告訴我你還是你？

而我很想知道，我走的方向，

還是不是風(fēng)的方向

疼

那么多年，你留給我的傷一直疼

甚至云彩都滴過血，泥土蓄滿了淚水

詛咒的群山從來都沒有沉默

但是今天，你的花瓣在災(zāi)難中凋落我想了很久很久

還是想告訴你，春天會來的消息

往事

對岸是擁擠的楊柳

夕陽被精心隱藏

半湖水都是往事

一只黑天鵝，拖著

巨大的剪刀

天下瞬間都是飄搖的碎片

有五把木質(zhì)條凳，五把

溫暖的手掌上，五個安靜的坐騎

人們拍照 嬉笑 照看孩子

我獨自坐下來，眺望

遠處

我想站起來，去向別處

低下頭才發(fā)現(xiàn)，腳下寫著四個字油漆未干

錯誤

我一直以為我是對的

和春天決裂的一棵樹

遁入了深冬的風(fēng)雪

在石家莊一座十年前修建的小院里

我倚著朱紅廊柱

云彩和北京山西河北一樣白

我該說點什么呢，這半生如此凌亂

你注視著我，把泥塘當(dāng)作修煉的舞臺

我忽然看到了自己的錯誤，那么錯

讓所有的親人

都背負(fù)著傷口

佛，請指引我

還有哪一扇門，能通向

圓滿

一碟面對現(xiàn)實的咸菜

我腌了一瓶咸菜

這是今年初秋剛發(fā)生的事情

一棵雪白的蘿卜，被一雙堅持寫詩的手

腌成了咸菜

這一刻來得太晚了，我折騰了三十年

在此之前，一碟咸菜

低于遠方的所有詞語

我工作多年，每年都要填寫履歷

咸菜的戶籍，終于深知天高地厚一遍又一遍寫下，幻滅和啟程

和一座山無可爭辯

大海淹沒利比亞偷渡的孩子

蘿卜在各自的國土

目睹詩歌和眼淚在風(fēng)中飄散

好吧，我心甘情愿，和命運和解

母親麻將桌上的輸贏

重于一場新左與自由主義者的爭辯

一碟咸菜，開始面對

比詩歌更唯美的現(xiàn)實

對我自己和我所有的親人而言，這一刻，意義重大

窗外的楊樹被砍去了兩根枝條

的確是這棵樹，擋住了光線

你的兩根枝條，和我嬉笑

甚至深冬，仍有三兩片葉子，和冷風(fēng)對峙

我覺得這樣挺好，非常好

像在世故的酒宴應(yīng)酬和冗長的會議期間

偷偷讀一首微博上流傳的小詩

但是，別人以為你遮擋了我房間的光線

事實恰恰相反

別人以為你的存在對我是一種妨礙

事實恰恰相反

別人以為我不喜歡你，希望你被砍掉

事實恰恰相反

別人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砍掉了你的兩根枝條

我對著空蕩蕩的窗外

心里明白，事實，永遠比我們看到的要復(fù)雜

這不是一棵樹能夠了悟的事情

我倒霉的時候，允許你特別高興

生如泥潭，這是小人物的宿命

陷落只分先后

那些微小的快樂，寄生于

我們自己的痛苦

螞蟻只能嘲笑另一只螞蟻

獅子的王權(quán)屬于獅子

在我倒霉的時候，你如此高興

足以證明，我沒有那么失敗

當(dāng)然，也沒有那么成功

你也一樣

早晨

我醒得很早，每天如此

仿佛睡眠和青春一起，留在了昨天

讀詩，構(gòu)思早餐花樣

這是年輕時做不到的

我享受這一切，已經(jīng)胸?zé)o大志

我曾關(guān)心的天外

飛船正尋找生命跡象

少時也想身懷絕技

救護活得不易的人

而現(xiàn)實是，我的兒子曾遭遇校園暴力

我站在學(xué)校門口，束手無策

真的，對人類骨子里的惡

我已經(jīng)束手無策

讓我種的花能綻開

讓我熬的粥更甜美

讓我的親人都安妥

而我自己，讀詩，熬粥，構(gòu)思要完成的作品

這是一個曾經(jīng)心懷夢想的人

早晨的全部生活

忽然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寫不了仇恨

我也恨過，恨了很久

比一輩子兩輩子還長，我以為我能一直恨

恨到永久

我恨過很多，那一年扎腳的蒺藜

后來背叛的親友

我寫過成千上萬字，每個字都是

箭鏃

我甚至恨過我自己，任性，幼稚

不服母親老練的人生經(jīng)驗

文藝青年種下的苦果，我用二十年的歲月

煨出蘋果的味道

忽然有一天，恨如煙靄

在樓宇和樹梢間遠去

我向過去認(rèn)錯，原諒了硌疼記憶的

刀劍

有什么可恨的，人生這么短

我們甚至沒有多余的時間

學(xué)會愛

會議期間

蘭草思考叢林的冷暖

鳥的愛情，與魚無關(guān)

獅子什么也不說，去找另外一頭獅子

我們怎么能科幻，山低于大海

鋼鐵車輛有人的溫度

會上，人們說愛，3D打印的金屬內(nèi)心

閃閃發(fā)光

我們都是在河邊上窺探的人

水流向低于夢想的地方

我無法描寫深圳機場

深圳機場很大，大到我磨破了腳

才找到登機口

穹頂被書吧和餐飲店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