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珠的喜蛛

文/丁之琳 圖/蘭羽

很快就是七夕節了。七巧鎮的女孩子們都忙碌起來。在七巧鎮，七夕節是除了過年之外最重要的節日，婆婆們都說，對于女孩子，沒有什么比一雙巧手更重要了。每年的七夕節，女孩子們都會穿上媽媽縫制的襦裙，用樹液洗發后挽一個漂亮的發式，幫家里曬書，做巧果。巧果炸好，黃澄澄的巧果分給親友時不忘說：“年年有巧，年年有巧。”

七夕下午要乞巧、驗巧、應巧。穿針乞巧，大人會把九枚針插在蓮蓬上，給女孩子們一根彩色的絲線，不能把針拔出來，能很快地連穿九針便是手巧。投針驗巧，井水露水摻半，在七夕節前一天晚上準備好，七夕節那天曝曬，下午水面結膜，投針浮于水上，針影變化多端的才是手巧。喜蛛驗巧，前一天把喜蛛放在盒子里，七夕節打開，如果喜蛛結的網圓而密就說明手巧。

阿珠運氣一直不好，連著好幾年她的喜蛛都沒有結網。結的網稀疏說明不夠手巧，可完全沒有結網就說明手笨了呢！七巧鎮上只有阿珠的喜蛛沒有結網，阿珠很難過，織女娘娘不喜歡她嗎？她不能得到織女娘娘的庇佑嗎？

“阿珠，你手不笨啊，每次穿針你穿得最快。”阿珠最好的朋友阿珍疑惑地說，阿珍是大家公認的巧手女孩兒，她的喜蛛每次結出的網又大又圓又緊密。阿珠沉默了。“不管怎么說，我們先去找喜蛛吧，要找那種會結網的哦。”阿珍拉住阿珠，信心滿滿地說。

“我以前抓的好像都是一般的幼蛛，剛出生沒多久。唉，都是小蜘蛛，哪里分得清啊。”阿珠沮喪地說。

“喜蛛的腳很長啊。”阿珍安慰阿珠，“沒事的，有我呢。我會幫你的。”

阿珍這么說，阿珠心里輕松多了。“織女娘娘保佑啊保佑。”阿珠在心里默念著，才不要今年又被大家嘲笑。

“喂，笨手丫頭，你又要去找不會結網的喜蛛了？”有幾個一向不喜歡阿珠的女孩子故意提高聲音，“放棄吧，沒用的。每年這么找找找，該不會魂都丟在喜蛛那兒了吧？”

“你們……”阿珍生氣地想上前給阿珠討個公道，卻被阿珠攔住了，“別理她們。”

喜蛛出沒的地方一般是老房子，阿珍帶著阿珠往旮旯里找，撥開柴草堆，推開滿是灰塵的木門。可能是她們來得晚，蛛網看到不少，喜蛛卻不見蹤影。

“不會都被抓光了吧？”阿珠沮喪不已。

“應該還有，再找找。”阿珍一邊四處尋找一邊給阿珠打氣。

“啊，找到了。”阿珍撥開墻角堆著的稻草，那里果然結了一張漂亮的大網，網上有好多只小喜蛛，“好多啊，阿珠，來，挑一只。”

阿珠湊過去，阿珍已經看中了一只體格稍大比較飽滿的喜蛛，把它捻在手里：“喏，阿珠，給。”

阿珠剛想接過，突然聽到“咕嚕咕嚕”的聲音，于是“撲嗤”笑了出來。“阿珍你是不是太餓了？”

“才沒有！我現在還飽飽的呢。我剛還以為是你餓了。”阿珍不滿又疑惑地說，“不是我們兩個，這聲音從哪兒傳來的？”

“嗯……好餓……”緊接著又傳來一個有氣無力的蒼老聲音，把阿珍嚇得一抖，手里的喜蛛頓時落在地上消失不見了。一股陰森恐怖的氣氛隨之襲來。

“聲音好像是……從這里面傳出來的。”阿珠耳朵很好使，她仔細聽了聽，指著蛛網。

“好餓……好難受……”阿珍阿珠看到一只特別小的喜蛛在網上慢騰騰地挪動，不住地嘆氣。

“原來不是妖怪啊。”阿珠松了口氣。

阿珍卻更緊張地拽住阿珠：“阿珠……你說是不是蜘蛛精啊？”

“蜘蛛……蜘蛛精？”阿珠一下子想起《西游記》里漂亮但危險的蜘蛛精，害怕地后退了幾步。

“咦？小丫頭，你們怎么到這兒來了？”在她們準備轉身逃跑的時候，喜蛛突然叫住了她們。

完了完了，要被吃掉了……阿珍阿珠絕望地閉上眼睛，這個時候本來應該逃走的，可是她們害怕地一動不敢動。

“你們轉過來呀。”喜蛛說，“你們抖什么呀？我又不是妖怪，不會吃你們的。”

不管了，不就是只蜘蛛嗎？一腳就踩死了。阿珠心一橫，轉過身去，瞪著喜蛛。阿珍也忙轉過來，緊緊勾住阿珠的胳膊。

很奇怪的，那只喜蛛的眼神很慈祥，就像鎮上上了年紀的婆婆一樣。

“好水靈的兩個小丫頭！”喜蛛居然呵呵笑起來，她的笑聲也和婆婆們一樣！“小丫頭，你們來這里干什么？”喜蛛的語氣有點嚴肅了，“老房子里有濕氣，也怕有些不干凈，小孩子家家的，眼又清明，撞著了可就不好了。”

“阿珍，你聽聽。這喜蛛的語調和婆婆一模一樣。”阿珠現在已經完全不害怕了，咕咕唧唧笑著，和阿珍咬耳朵。

“哎哎，說什么哪？欺負我老人家耳朵不靈光？”喜蛛的聲音里透出不滿來，忽然，它像想到什么，“你們是來找喜蛛應巧的吧？”

“阿珍，你看它知道應巧呢！”阿珠驚呼。

“我當然知道！”喜蛛動了動，大概是想換個更舒服的姿勢，“我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對這個最上心了！”

“還是……小姑娘？”這下子，阿珍阿珠一起叫起來。

“我想想，按輩分算的話，我和你們的太姥姥一個輩分呢。活了八九十歲，本來該去守莊稼了，但不知道為什么，迷迷糊糊醒來變成了喜蛛，也是嚇了一跳。”喜蛛有些哀怨，“幾十年都是這個樣子，我都快習慣當一只蜘蛛了。如果不是看見你們，恐怕我都要忘記我原本是人了呢。”

“幾十年？喜蛛能活這么長嗎？”

“我不是一般的喜蛛嘛。”喜蛛又呵呵笑起來。

“那喜蛛，不，喜蛛婆婆，你會織網嗎？”阿珍深吸口氣，給自己壯壯膽。

“你想讓我幫你應巧？”喜蛛一聽就明白了。

“不是幫我，是幫她。”阿珍把阿珠往前推一步，“婆婆，阿珠不知道為什么，能穿針能投針，但就是應不了巧，每次都被大家笑話。看她這樣我也不好受，婆婆你能幫她嗎？”

“好啊。”喜蛛痛快地答應下來。

“真的嗎？太感謝您了！”阿珠激動得用了敬稱，心里松了口氣，這次應巧應該沒問題了。

“別忙著樂！”喜蛛突然嚴厲地說，“我幫你是因為你們讓我想起了一些陳年舊事。你也不要以為我一定能成功幫你應巧，這兩天照樣要好好練習，達不到我的要求的話，我才不理你呢！”

“知道啦！”阿珠忙不迭答應下來，至少，有希望了呀！

阿珠把喜蛛帶回了家，阿珍也不忘給自己挑一只普通的喜蛛，當然，對于阿珍，應巧是從來不用擔心的。

阿珠把喜蛛帶到房里，放在書桌上。已經到晌午了，媽媽在廚房里準備一家人愛吃的菜，噴香噴香。“這個氣味，是醋溜土豆絲，我以前最會做這個了。嗯，這個氣味，是紅燒魚，我還年輕的時候最愛吃。還有……”喜蛛邊嗅著滿屋的菜香邊說著，它的肚子又“咕嚕咕嚕”響起來。

“婆婆你餓了吧？要不要我問媽媽要點吃的來？”阿珠這么說著，使勁想著能用什么借口瞞過媽媽。

“不用不用。不麻煩你了丫頭。我現在是喜蛛呀，不吃這些。你自個去吃飯吧，回來把針線準備好，練練穿針。”

阿珠聽話地應了下來，迅速解決掉午飯后找來蓮蓬、九枚針和一根細細的綠色絲線。綠色就是希望呢，這次有喜蛛婆婆，肯定能成功。

“你先穿給我看看。”

阿珠依言把針沿一條直線插在蓮蓬上，努力地找針眼，穿針。

咦？好奇怪，之前明明穿過了好多次。阿珠疑惑地想，忽然想起家里的針以前都被自己弄大了針眼，做過手腳的針很容易就穿過去了。而這幾枚是媽媽剛買的，難怪感覺針眼小了那么多。

阿珠的臉慢慢紅了，穿了好久都才穿過三枚針。

喜蛛淡淡睨了阿珠一眼：“穿不進去了？才三枚針呢。”

“嗯……”阿珠面紅耳赤地放下蓮蓬。“行了，別臉紅了，你不說我也知道。”喜蛛看穿了阿珠的心思，嘆了口氣，“我還在你這么大的時候，也耍過這樣的小把戲，還以為沒誰知道呢，沒想到騙不了織女娘娘。”

“啊？”阿珠難以置信地望著喜蛛，“那婆婆你……”

“和你一樣，應不了巧。”

“哦……”阿珠被戳到痛處，頭一點一點往下低。

“好啦，繼續練吧。這次不騙織女娘娘了，好不好？”喜蛛安慰阿珠。

“嗯！”阿珠用力點點頭，重新拿起蓮蓬，更加努力練起來。

穿針靠的是技巧和眼力，不能碰倒針，更不能把針拔出來。而對眼力考驗就更大了，阿珍以前教過阿珠，要看準針眼連成的那條線。

阿珠很努力地穿著針，不想別的，就盯準針眼，終于穿過了。

“雖然有點慢，但還是成功穿過了。”喜蛛表示贊賞，“穿過一次，下次就會順手多了。”

“嗯！”阿珠第一次穿過沒有動過手腳的針，涌起滿滿的成就感。

她緊接著又練習了兩天，等到完全熟練了才開始練習投針。

“阿珠這么乖啊，這么努力，織女娘娘肯定都知道哦。”阿珠在院子里的井邊兌水的時候，媽媽欣慰地說著。

“嗯。”阿珠點點頭，朝媽媽笑了笑，把水端到屋里。本來投針是要在太陽下曝曬一上午讓水面結膜的，但忘了準備，阿珠就往水面上滴了些油，希望起到同樣的效果。

投針方面阿珠不知道怎么用技巧，因為一枚針輕飄飄丟出去，為什么會有不同的光影效果阿珠實在想不通。

“婆婆，我怎么覺得這個是靠巧合呢？”阿珠從清晨一直練到了晚上，心里沒底。

“安心睡吧，織女娘娘不會讓你失望的。”喜蛛在墻角靜靜地說。

阿珠睡去后，房子暗了下來，周圍的一切都安靜了。喜蛛卻怎么也睡不著。大概是一百年前吧，那時她的名字叫阿織，雖然名字里和織女娘娘一樣有個“織”字，卻一點都不心靈手巧。七夕節是她最痛苦的日子，在那天她針穿不進去、針影沒有變化，更糟的是完完全全應不了巧，因此受盡了白眼。次數多了，阿織開始做小手腳。但一次次看到空蕩蕩的盒子，阿織的心越發慌亂。

是不是喜蛛不好呢？阿織這么想著。阿織先是提前十幾日到處找喜蛛，角角落落都不放過，找了一大堆，反復比較選出看上去最能結網的一只。可是沒有用。阿織試了很多很多次，都失敗了。她越來越沉默，走到哪里都感覺有人對她指指點點：“看，是那個應不了巧的笨丫頭！”“她被織女娘娘拋棄了！”這樣的聲音潮水一樣把阿織淹沒，阿織在夢里痛苦地蹲下去捂住耳朵，喘不過氣。

一定要應巧……一定要！阿織暗暗下了決心，她更努力地尋找合適的喜蛛，到后來甚至滿腦子都是喜蛛，說幾句話就提到喜蛛，走到哪里干什么事都要搜尋喜蛛的身影。阿織像著了魔一樣，媽媽很擔心地帶她去看神婆，神婆燒了符紙，打了好久的嗝才睜開渾濁的眼睛慢條斯理地說：“這孩子，怕是丟了魂喲。”

丟魂？阿織心猛然跳了一下，留神細聽起神婆的話來。“……因為應不了巧，所以心思就被喜蛛抓住了，魂就被喜蛛勾走的……”神婆說了一大段，阿織聽清的就這些。魂被喜蛛勾走了……勾走了……阿織滿心惶惑，現在自己連魂都沒有了？

阿織一個人活了很久很久，她已經老了。她感覺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最后一個晚上，阿織靜靜躺著，腦子卻清醒得很。為什么應不了巧呢？阿織還是放不下，她就這樣想著想著，再醒來的時候就成了一只很小很小的喜蛛。

阿織喜蛛又獨自待了很久，她快忘了自己是人了。直到這次遇見阿珠，這個和她經歷相似的女孩子，她才突然明白大概是自己欺騙織女娘娘的緣故。

織女娘娘是欺騙不了的啊，織女娘娘什么都知道啊。“織女娘娘，對不起……阿珠是個好孩子，您保佑她好嗎？織女娘娘，我終于知道自己錯在哪里了？但請你原諒這個孩子吧。”喜蛛這樣想著，心里越來越輕，眼睛慢慢合上了，身影慢慢融進了窗外照進來的月光中。

第二天早上，阿珠醒來的時候往墻上看，沒有看到喜蛛。“喜蛛婆婆？喜蛛婆婆？”阿珠喚著，喜蛛卻沒有出現。

難道被媽媽清掉了？阿珠感到深深的不安，忙跑出去問媽媽，媽媽正拿著雞毛撣子撣著雜物柜上的灰。

“媽，我的喜蛛不見了，是不是你撣掉了？”

“我才不動你的喜蛛呢，喜蛛在家里是好事，我怎么會清掉？你再找找。”媽媽這么說著，也有些擔心。這孩子總應不了巧，難道就這么不討織女娘娘喜歡嗎？

阿珠房前屋后都找遍了，都沒有。阿珍來了，安慰阿珠：“可能是喜蛛婆婆的執念解開了，輪回了吧。”

阿珠愣了愣，啊？靈魂的執念解開就會進入輪回，那喜蛛婆婆，祝福你啊。

“阿珠，別擔心了，這次一定可以。”阿珍攬住阿珠的肩膀。

“嗯。”阿珠點著頭。這次我不會欺騙你了，織女娘娘。喜蛛婆婆，你說過你也應不了巧，這次我不耍把戲，我們來看，會不會有奇跡呢？

幾天后便是七夕節，阿珍提前給阿珠另找了只喜蛛放在盒子里。阿珠練了很多天，穿針投針都很成功。到了應巧的時候了，打開盒子，阿珠的眼睛一下子濕了。盒子里一張大網慢慢晃著。又圓又緊，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