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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雀幾時裁錦字

2016-04-14 14:56:22綠袖
飛魔幻A 2016年4期

綠袖

那是茫茫的戈壁,天際線壓得極低,昏黃的天空一層層渲染,最后又變成了蒼茫的灰,在這層層疊疊的昏黃中,連未落的孤陽都是黃的,然而宋城仰頭的時候卻看見了一抹紅,色彩濃烈的胭脂紅。

他站在城下背著手仰望著百尺城墻,眼睛微微瞇了瞇才看清,原來是有人站在城墻上跳舞。

塞外的傍晚風極大,城墻上的笙旗漸漸被風吹得飛揚了起來,漸漸獵獵作響,女子胭脂紅的裙裾也被風吹得飛揚了起來,逶迤的裙裾在半空中飛揚,而城墻上的那個女子卻伸展手臂開始旋轉,越來越快,濃烈的紅漸漸地成了一團火,宋城仿佛聽見了塞外鏗鏘的鼓聲,金戈殺伐之音,可他卻在這樣的聲音里驀地想起了一種花,南方暮春之際開滿枝頭的莫連花,如霞似火,連看一眼都是滿滿的驚嘆。

一舞漸歇,這個跳舞的女子下了城墻,他聽見了將士們的歡呼聲,嘴角不由得帶了一絲笑意,指了指已經空無一人的城墻,問隨從的延尉:“方才跳舞的是誰?”

延尉拱手猶豫了片刻,然后回:“回陛下的話,是充軍罪奴之女。”

宋城面色平淡,沒有再問下去,朝中罪臣之后,男棄市,女充妓,再問下去就牽涉朝中舊案了,他想著剛剛看見的那抹紅,在心里嘆息一聲,這樣玲瓏才情的人,倒是可惜了。

他很快就忘了這場插曲,所以并沒有想到會在幾日后看見她。

其實他并沒有看見她的樣子,打開帳篷的幃簾時,就看見有一個女子背對著他站在里面,纖細的腰身仿佛觸手可折,他下意識地就想到了那天在城墻上跳舞的女子。

他登基不滿一年,太子早年因為結黨營私為先皇所惡,最后被廢黜,他頂著一些執拗迂腐的大臣滿口的祖宗法規登位,急需要在朝中樹立自己的威信,恰逢邊境犬戎來襲,節節敗退,所以他披甲御駕親征,士氣大振,本來還勢不可擋的犬戎軍隊漸漸潰敗,這樣的驍勇善戰總算是堵住了朝中那些大臣的不滿。

他來邊境的時候并沒有帶隨從的女眷,他想起那日他問延尉墻上跳舞的女子是何人時候的場景,那個延尉大概是以為他對她動了心思,所以送了這個女子來討好他,他微微蹙了蹙眉,眼里閃過一絲不悅,不要說他沒動那個心思,即使他真的有這個心,他沒得到自己的允許就擅自送進來一個女人,滿帳的機密若是泄漏出去他即使有十顆頭也不夠他砍的。

他正準備開口讓她出去,帳外突然傳來了一聲喧囂,一個男子粗啞的嗓音在帳外響起:“陛下,臣有事稟告。”他聽出是大將軍陳鋒的聲音,手背到身后,沉聲應:“進來。”

陳鋒進來的時候一臉急色,拱手就跪在了他的面前,聲音帶著些不安:“回稟陛下,犬戎后撤十里。”宋城微皺起眉頭,沉聲問,“就是為了這樣的小事?”他低頭望過去的時候,正好看見陳鋒跪在地上,臉色微微發白,但是余光卻一直看著他的身后,他在一瞬間了然他這個部下是為何而來。

一個好的君主,絕對不會和手下人搶女人,何況他于女色上面向來淡薄,陳鋒依舊跪在地上,一句話都不肯說,宋城輕輕地笑了起來,轉過身對著一直默然背對著他站在他身后的女子朗聲說:“寡人這里用不著你了,你跟著你們將軍一起退下吧。”

陳鋒仰起來的臉上帶著一種驚訝的傻氣的笑意,宋城漫不經心地朝那個女子望過去,卻如雷擊般僵立在原地。

站在那里的女子已經轉過身來了,眉畫得極長,眼角上挑,表情漠然,她的背挺得極直,一步一步地走過來,宋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樣的心情,憤怒、驚訝、悲哀、憐憫……所有的情緒一閃而逝,最后他連表情都收斂不了,看著她一步一步地接近,裙裾隨著步子的移動卻紋絲不動。

他怒極反笑,是啊,行不動裙,她當年的儀態是所有世家小姐爭相模仿的范例,他來不及去考慮什么御臣之術,在她低頭路過的時候狠狠地握住了她的手腕,陳鋒在一旁驚呼:“陛下!”

他的聲音狠戾:“出去。”

“陛——”

“我讓你滾出去——”陳鋒不知道君主的雷霆之怒從何而來,但他知道,他是一定要出去了。

營帳很快就安靜下來,宋城直直地看著她的眼,毫無光華如同一攤死水般波瀾不驚的眼,語氣輕柔,一字一頓地問:“你怎么會在這里?程宛,你怎么會在這里?”

程宛終于抬起頭來看他,目光黑漆漆的,嘴角卻扯出一抹笑意來:“陛下怕是認錯人了。”

宋城放開手,踉蹌地后退一步。

認錯人?他的視線從她的臉上絕望地一寸一寸掃下來,不,這張臉這樣熟悉,偶爾夜深人靜的時候,這張臉就會浮在眼前,一顰一笑,皆是當年的樣子。

三年,三年了,他從未想過故人會以這種方式出現在他面前,他恍惚地看著她,喃喃出聲:“你應該死了。”

應該死在三年前,而不是以今天的這種方式出現在他面前。

讓他永世蒙羞。

康樂三十三年春,漫天春絮落滿了整個盛京,像是初夏來臨前將要下的最后一場雪一樣,等到這場雪飄盡了,太尉家的嫡長女程宛終于及笄了。及笄了,就預示著可以嫁人了。

整個盛京的世家貴族都在張望,哪家的公子會有這樣好的運氣可以娶到程宛。

程宛享譽盛京,還是在朝花節的時候,那是惠文皇后第一次宴請各大世家嫡長女的宴會,程宛也去了,這些身份顯赫的世女用繡帕掩住唇淡笑著互相寒暄,不著痕跡地恭維主座上最尊貴的女子,惠文皇后噙著淡淡的笑意,眼光一掃,卻在這些人群里注意到了程宛。

她除了請安后一句話都沒有說,穿著月白的錦服,端莊素雅,微垂著頭在斟茶,眼睫極長,側臉嫻靜,繡著暗紋的廣袖從面前的案幾上流瀉而下,手執著茶壺懸在半空中,清透的茶水從壺嘴傾瀉到小小的紫檀杯中,直到她收回手,半點茶水都沒有飛濺出來。

后來宴會散了,據說陛下曾問中宮世家女子風范,中宮回:“貞靜清閑,擇辭而言,都是極好的。”話鋒一轉,卻頗為贊嘆了一句,“太尉程氏小女,娉婷秀雅,風姿綽約,當為典范。”陛下聽了爽然一笑:“此女當為皇家婦。”

這話從宮里流傳出來,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是其他的世女聽了都暗記在心,此后凡是有程宛在的地方都會格外注意她的儀態,然后想起中宮的贊譽,娉婷秀雅,風姿綽約,程宛她果然擔得上這八個字。

現在程宛及笄了,想要求娶的人不在少數,但是他們提親前都不免想到陛下的那句話,不知道程宛到底會不會被許配給皇子,所以在皇家未有所表示之前,都按兵不動。

程宛及笄后的第七日,就被惠文皇后請進了后宮,直至日落才歸,后來宮中傳來消息,程宛被許配給了六殿下宋城,眾人恍然之余不免扼腕嘆息,六殿下,怎么偏偏是六殿下。

其實宋城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多的人中,她卻偏偏選了他。

朝堂之上向來瞬息萬變,現在大殿下和四殿下兩黨相爭,中宮是大殿下的嫡母,而太尉至今還沒有卷入黨派之爭中,那樣多的女子中,為什么中宮就偏偏注意到了程宛,為什么她只是倒個茶就偏偏被中宮夸為娉婷秀雅,風姿綽約?即使她后來的風范確實是無可挑剔,但中宮在那些小姐里專門挑了她來夸,本身就是一種無言的示好——向太尉這方勢力的示好。

只是可惜陛下向來不喜黨派,所以中宮才在召程宛入宮的時候問一句:“宛宛可有意中之人?”這種時候她若是聰明的話就應該推遲一句,然后中宮順水推舟:“宛宛看大殿下如何?”這般便是定下了。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中宮問出那句話之后,程宛卻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坐在最下方,也忍不住抬眼望過去,屏風后一道娉婷的剪影,她的聲音里帶著欲說還休的小女兒家的嬌態:“程宛不知當不當講。”

不要說他了,連中宮都吃了一驚。

她繼續說:“程宛在閨閣之中,就聽說六殿下逍遙灑脫,俊逸非凡,心生仰慕已久。”

他在中宮望過來的眼神里才反應過來,程宛口里的那個仰慕已久的人,就是他自己。

程宛就這樣配給了他,唯一高興的只有陛下了,他聽說之后欣而悅之,特命內務府行文欽天監為他們擇了婚期,親自賜婚。

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在中宮和大殿下意味深長的目光里接過了這塊燙手的玉。

婚期定下的三天后,他按禮登門拜見太尉,他到的時候,程太尉已經率著闔府等在府門口了,一切都是按著流程來的,他位于主坐上,帶著笑意淡淡的寒暄,卻心不在焉,太尉也是沉思不語,像是含著滿腹的心思。

后來太尉請他去書房觀摩唐寅的《落霞孤鶩圖》,畫還沒見到,書房的門就關上了,程太尉的語氣嘆息:“六殿下,我這個女兒就交給你了,她……她吃了不少苦。”他帶著很深的歉意,“中宮的意思想必六殿下也有耳聞,宛宛她……她一向識大體,此次是我們程家對不住你,日后……”程太尉沒有明說,只是點到即止,然而宋城已經明白他話里的意思了。

程家不想卷進黨爭,然而中宮想用程宛拉攏程家,所以程宛才會選了他這個閑散的殿下為夫,而程宛選了他,中宮又勢必會以為他有拉攏程家之心,這在未來,將會給他帶來不少的麻煩,這是程家欠他的人情。

他微微笑了起來:“太尉嚴重,能娶到令女,是我的福氣。”

程太尉凝眉注視了他片刻之后,然后摸著胡子笑了起來。

他其實沒想到過那天還會見到程宛,他和程太尉從書房里出來之后,旁邊突然竄出來一個小少年,不過將將十歲左右的樣子,背著手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把他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才轉過頭問程太尉:“爹,這就是阿姐的夫婿?”

程太尉臉沉下來:“程庭,不是罰你抄書嗎?抄完了?”

這個少年一臉不在乎:“早就抄好了。”他轉頭望向宋城,話卻是對著太尉說的,“爹,我一見這六殿下就覺得投緣,特別想和他探討一下什么詩詞歌賦。”說完對著宋城,“六殿下,咱們到那邊去談談吧。”

宋城不由得失笑,然后跟著他在太尉鐵青的臉色里走了。

路上程庭并沒有和他說什么話,他跟著他穿過朱紅的雕花長廊,繞過假山環繞的碧湖,就到了一處湖心亭,淡淡的琴音從無風自舞的白色紗幔中流瀉,宋城在岸上止步,極目望過去,是泛著漣漪的湖面,堤岸邊的垂柳一路逶迤,而琴音悠揚淡雅,尾音極淡地掠過淡藍的天際,她清淡的剪影透出紗幔,程庭掀開帷幔撲過去,聲音帶著等待夸獎的驕傲:“阿姐——”

琴音戛然而止,他看見紗幔后的女子抬手敲了一下程庭的頭,語氣里帶著笑意:“又皮!等下爹爹再讓你抄書,你看我還幫不幫你!”程庭聲音里帶著親昵:“阿姐!我把六殿下帶來了,要不要看看你夫君長什么樣?”

他頗有些意外,抬頭望過去,一陣風拂過,紗幔向兩旁飛舞,程宛就這樣出現在他面前,她大概是聽了程庭的話,所以下意識地朝他這個方向望過來,猝不及防下雙目相接,不過一眼他就偏過了頭,帷幔也慢慢重新垂下來,但是驚鴻一瞥,他已經看清她了,她的眼神清冷得如秋水,霜色的裙裾逶迤在朱紅的石磚上,他想起惠文皇后曾夸她“娉婷秀雅,風姿綽約”,他一直不以為然,沒想到這八個字,她是真的擔得上!

萬籟俱靜,他恍惚了很久,才輕輕地笑了起來,輕聲說:“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你的琴彈得很好。”沒想到她也笑了,聲音婉轉,“六殿下謬贊了,昌黎先生也夸贊的穎師,這兩句琴聲的氣韻程宛如何及得上。”

他不由得有些意外,沒想到她竟然知道這首詩的出處,宋城看著她透出紗幔的裊裊的身姿,不由得突然開口說:“這兩句擔不上,那‘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呢?”這首詩是韓愈寫來夸贊穎師的詩詞,上兩句是形容琴音的開闊,這兩句卻是形容戀人之間的竊竊私語,果然,等了片刻也沒聽見她的回應,他不由得有些后悔起自己的唐突來。

還是亭中的程庭打破此刻的寂靜,他還是小孩子心性,不滿地嘟了嘟嘴:“你們在說什么?”說完又像是很驚訝地“咦”了一句,問程宛,“阿姐,你臉紅什么?”

他終于愉悅地朗聲笑了起來,心想此時她在帷幔中羞紅臉的樣子,一定是非常柔美的,不知道從哪里來的蜻蜓直直地掠過湖面,點起一點點的漣漪,漣漪漸漸地擴大,他凝目看著,覺得那漣漪慢慢地像是蕩漾在他的心上。

等到他們再見面的時候,已經是幾個月之后的上元節了。

紅色的燈籠鋪天蓋地地鋪滿了整條街,火樹銀花,他去程府邀她去賞燈,她出來的時候穿了件珊瑚色的裙子,外面披了件大氅,然而還是按照禮數戴了遮面的紗,身姿裊娜。

夜色被染成帶著些許紅的暖黃色,人群如潮水般從身邊涌過,他們相距半尺的距離,旁邊的高臺上有人在猜字謎,路兩旁不斷有小販在兜售花勝,他嘆息這樣繁盛的美景:“東風夜放花千樹。”她在旁邊輕輕地回:“更吹落,星如雨。”

后來前方有人舞獅,人潮洶涌而至,她被人擠到他的懷里,軟玉溫香撲滿懷,鼻端是淡淡的香意,女子向來最重名節,她的《女戒》又是京中第一,他被人擠得拉不開距離,只得低下頭在她發頂輕聲道歉,只是沒想到她卻偷偷掀開面紗,在他懷里仰起頭,烏黑的眼眸倒映著身后燈籠里暖黃色的光,一簇簇小小的,亮得驚人,還暈染出一絲笑意來,調皮地沖他眨眨眼,對他說:“沒關系。”

舞獅的激昂的鼓聲透過喧囂的人群隱隱傳過來,耳邊是圍觀的人一陣陣地叫好聲,而她還在他的懷里,眉目盈盈,笑意婉轉,他恍惚以為跟在自己身邊的不是那個贊譽滿京的太尉嫡女,而是哪家混進來的姑娘,直到后來他送她回府在她下了馬車的時候,他才確認這將是他日后如假包換的發妻,他扶著她下馬車,她在輕輕落地的時候裙裾紋絲未動,但凡大家閨秀,行不回頭,語不掀唇,坐不動膝,立不搖裙。她的《女戒》向來很好。

所以他看著她進府的背影時想到她剛剛在他懷里狡黠的樣子時,才會更加驚訝。

而她讓他驚訝的,還遠遠不止于此。

開春的時候,陛下吩咐他去為中宮新造一頂朝冠,以期各國朝貢時接見,朝冠以青絨為檐,上綴朱瑋,各三層,以東珠貫之,他就怕出了什么差錯,所以一直親自督促,檢查無誤后才差人送到中宮處,然而就是他這樣小心翼翼也犯了錯,好好的朝冠送到中宮那里時,上面的東珠莫名地劃上了一道細痕,陛下大怒,在乾坤殿里大責他辦事不力,后來中宮出面求情,才減輕處罰只是讓他在府里禁足半月。

他一向是個閑散皇子,此番很明顯就是得罪了中宮,大殿下氣勢正盛,朝中避而惶恐,落井下石者不在少數,只是沒想到她會見他。

那夜月朗星稀,他一個人在竹林里對月飲酒,她穿著小廝的衣服端來一壇酒時他嚇了一大跳,一開始還不確定,直到她一本正經地為他斟酒的時候他才確認是她,她身上的清香太過熟悉了。

他在她斟完酒的時候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入手的皮膚細膩,仿佛握一握都會化一樣,他不敢用力,只好板著臉沉聲問:“你怎么來了?現在這么晚……”

她抬起頭來,漆黑的眸子定定地望著他,還帶了一絲笑意,打斷他的話:“你認出我來了?”

他繼續板著臉:“這么晚,你一個姑娘家怎么來了?簡直是胡鬧!”

她的笑容越發明媚:“我不放心你啊,你不要擔心,庭兒扮成我待在我的房里呢!”她說到這里撲哧一笑,“你不知道,庭兒沒有生成個姑娘簡直太可惜了,他不知道比姑娘家清秀多少。”

他繼續沉著臉看著她,她的笑容漸漸淡下去了,最后偏過臉,有些委屈似的:“中宮那樣針對你,我只是擔心你。”一字一句像是嘆息一樣,輕輕落在他的心上,月光皎潔,竹影斑駁,她本就是盛名的美人大家閨秀,如今為了看他卻換上了一身小廝的裝扮,不倫不類的,他不知道心底突如其來的情緒是不是心疼,最后只好松開手說:“以后不要這樣了,我送你回去。”

她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像月光下閃光的湖面,波光粼粼的,她很認真地說:“你是我未來的夫君,我來看你……”她有些不好意思,咬了咬下唇低下頭,聲如蚊蚋,“沒關系的。”

他抑制不住噴薄的情緒,最后只好伸出手,極輕極輕地撫上她的發頂,低聲嘆了一聲:“傻子。”

很久之后,在他以為她已經香消玉殞的那些個時日里,他經常會夢到她,夢到這個姑娘站在他的面前,月光傾瀉下來,照亮他的夢境,也照亮了她的眉目,她笑意深深,臉紅起來的樣子和他想象中的一樣美,她看著他說:“六月初六,那天我就會嫁給你了。”

可她永遠也沒有等到這一天,他也沒等到。

因為六月初的時候,大殿下反了,陛下在暮春的時候就病了,這場病斷斷續續地持續了數月,大殿下一直在等著陛下駕崩,眼看著陛下病情一天天好了起來,他終于等不了了,朝中超過半數的大臣支持他,中宮是他的親生母親,控制后宮簡直易如反掌,他猶豫了兩天,最后也沒有越過自己心里的這道魔障。

大殿下在晚上帶兵包圍了紫禁城的青磚城,宮中一反往常靜悄悄的,禁軍連反抗也無,他只當是中宮已經控制了,他帶一支兵到乾陽殿的時候,卻并沒有看到垂死中被控制的陛下,殿里的燭火被緩緩點燃,陛下穿著明黃色的中衣靠在床頭直直地看著他,身邊是穿著盔甲守在床邊的四殿下。

像是以點燈為暗號一樣,守在紫禁城外傳來一陣陣廝殺的哀號聲,大殿下腿一軟,跪在了乾陽殿冰涼的大理石面上,而四殿下一直關注著他,何況陛下病后,大殿下一有行動他就收到了信,所以帶兵守在御前,中宮早被軟禁,而宋城,他就帶著禁軍剿殺著城外的叛軍。

成王敗寇,事成就可權傾一時,事敗只能身首異處,拿命賭的一件事,賭輸了又能怪得了誰?那是朝中大清洗的一次,陛下也還仁慈,怕朝中人人自危,攪亂了朝綱,所以只牽連涉事較嚴重的幾家。

大殿下倒了之后,四殿下護駕有功,深得圣寵,六殿下宋城也因為護駕有功受到了封賞,他接受封賞的那天,陛下倚在明黃色的龍椅上看了他很久,最后喚他的字問:“子德也要有婚配了吧?”他深深叩首:“父皇,六月初六,兒子要迎娶程家小女。”

當時陛下愣了很久,最后淡淡地嗯了一聲:“程家?哪個程家?程太尉?”

宋城回了個是,后來他抬頭的時候,陛下一直望著他,眼神深邃探究,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自從大殿下的事之后,陛下的疑心病越發重了,他娶程宛,在陛下眼里,只怕是在揣測他在拉攏朝臣,有不臣之心,果然最后他告退的時候,陛下輕輕地說:“今年的年份不好,剛剛過去這樣一件事,此時朝中人心惶惶,不好大操大辦,也委屈了你,緩幾年吧,”他閉上眼睛,“改明兒寡人命內務府行文欽天監重新為你擇個婚期。”

他只能謝主隆恩。

只是這次他沒等到那個婚期,程家就出事了,大殿下出事之后,四殿下的風頭一時無兩,他又救駕有功,深得陛下信賴,朝中人人稱贊,康樂三十六年的時候被立為太子,康樂三十七年的時候,陛下又生了一場大病,朝中政務大多都交給了四殿下。

四殿下也出事的那一天是在初秋的時候,陛下有日起床去御花園散心,四殿下當時正在御花園里處理政務,面前幾個大臣告退的時候行的卻是陛下才受得起的大禮,龍顏震怒!四殿下及相關大臣全部禁閉。

后來查的時候,發現四殿下和朝中幾大重臣往來書信,全是逾規誅心之言,四殿下闔府一個也沒有放過,朝中以程府為首,闔府男子無論年齡者全斬,女子未滿十八者發配邊疆為妓,滿十八充入掖幽庭,無一例外。

宋城看見程宛就是在判決下來后的前一天,她來求他,她大概是實在走投無路了,把他攔在宮外的青石巷中,他剛從宮里出來,陛下吩咐了他差事,她站在他的步輦前,他掀開車簾走下來,她拉著他的袖子一字一頓地哀求:“宋城,我們程家是冤枉的,你能不能面見圣上,我們程家是冤枉的,我爹從來都不是四殿下這一黨的人。”

他只有沉默。

后來流放處斬的詔書是他親自頒布的,那時候程太尉已經自盡了,滿府女眷也隨之死得差不多了,他宣讀詔書的時候是程宛親自接的旨,他從來沒有看過她穿著那樣的紅,她只是看著他,一眨不眨地,最后她伸手接旨,俯首謝恩。

她最后一次求他也是那一次,她接過旨之后甚至還笑了笑,背挺得很直,妝嚴整容,最后她微微歪了歪頭,輕聲問他:“六殿下,庭兒還這樣小,你可不可以放了他?”她頓了頓,“我不怪你,這是陛下的旨意,你沒有辦法我知道,可是能不能放了庭兒?”

他不能,陛下連他都不相信,他身邊一定有陛下的暗探,他現在是陛下唯一可用的人,一旦在這件事上出了紕漏,他或許就不再信任他了,皇位幾乎就要觸手可及了,他怎么會允許自己在這件事上出了錯!他的視線在她的臉上轉了又轉,最后沉默不語,程宛卻笑了起來,最后她站了起來,拿著圣旨轉身就走,他在她身后喊住她,沉默了片刻遞給了她一把匕首。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見程宛,很多年之后他仍記得她,她紅色的裙擺被風吹得拂起來,背影筆直,娉婷秀雅,風姿綽約,就這樣漸漸淡出他的視線,成了他心上多年來不曾褪色的朱砂。

他一直以為,她不會活著去邊疆,他一直以為,她已經死了。

“你應該死了,你早就應該死了。”

程宛看著他,驀地揚起嘴角笑了起來:“陛下說得不錯,程宛是已經死了,用你送的那把匕首自殺了。”她笑得像個得逞的孩子,“所以我已經說了,我不是程宛。”

她說完這句話就掀開帳簾走了出去,宋城站在原地,他聽見帳外陳鋒的聲音,急切含著擔心地問:“素娘,你沒事吧?”她的聲音模糊得聽不真切,帳外漸漸寂靜無聲,耳旁一直嗡嗡作響,他半晌未動,素娘素娘,她竟然叫素娘!

他想起那天大捷之后他看見她在城墻上跳的那支舞,她的身段妖嬈,風中的裙擺盛開,隱隱有金鈴聲傳來,這原來是她跳給旁人看的,這原來是她給旁人慶賀的,到頭來,原來是旁人。

可她應該是他的妻,是他共度一生的妻,他貴為天子,而他曾經有過婚約的女子卻成了邊疆的軍妓!以她的習性,他以為她會自殺,凡是犯罪沒入邊疆為妓的世家女子從來都沒有來到過邊疆,因她們自幼接受的教育,她們不會忍受這樣的屈辱,他想不到,想不到,她竟然會……她當初的風范為京中所有人夸贊,她不應該還活著,指骨捏得發白,奇恥大辱,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他閉上眼睛,想起月朗星稀的那晚,她笑意深深,看著他說:“六月初六,那天我就會嫁給你了。”

他睜開眼睛,她說得對,程宛是已經死了,而活下來的,是素娘!

他召見了陳鋒,這個他原來一向最為中意的大將一臉局促不安,他的聲音柔和,不動聲色地試探:“陳將軍,再有一仗就可以大獲全勝了,你功不可沒,想要什么獎賞?”

陳鋒半點防備也沒有,猶豫了片刻才說:“我想……想請陛下把素娘賜給我為妻。”

宋城瞇了瞇眼睛:“素娘?上次那個女子?”

陳鋒點點頭:“臣知道她是戴罪之身,只是她一個弱女子,陛下能不能開恩賞臣一個恩典?”他的語氣是滿滿的鄭重,“素娘太苦了,她之前……”他停住了,過一會兒才說:“若不是為了她妹妹,她一定也挺不到今天。”

“她妹妹?”宋城笑了起來,程宛只有一個妹妹,那個妹妹在程太尉自殺的那天就跟著程夫人也自盡了!她哪里還有妹妹?他瞇著眼睛,想起那天她求他救一救程庭的樣子,他終于明白,為何她能活到今天!

沒有妹妹,那若是為了弟弟呢?

他此生最后一次看見程宛是在半個月后,陳鋒帶兵出戰,若不出意外的話,那將是對犬戎的最后一仗,犬戎將潰敗投降,他將班師回朝,從此再也不會來到邊疆。

程宛……不,是素娘,她還穿著一身紅裙,他去看她的時候她正坐在梳妝鏡前梳著頭發,他背手看著鏡中的她,挑了挑眉沉聲說:“你一點也沒變。”

她嗤笑了一聲沒有說話。

他把手里的酒壇放到桌面上,喚著她:“故人相見,要不要痛飲一番?”

她轉過身來看著他,眼睛漆黑,過了半晌她卻突然笑了起來,風月無邊的樣子,輕輕地答應他:“好。”

他坐在她面前,過一會兒才問:“程庭呢?當年你為了護住他讓他扮成女裝隨著你來到邊疆,一直護著他到了現在,他現在在哪里?”

她飲了一口酒,并沒有瞞他:“我讓他隨著陳將軍去了前線,”她抬頭望著他,“他不會再回來了。”

他沒有在意,只是看著她飲酒,他不知道她的酒量原來這樣好,過了很久他才繼續開口問她:“陳鋒想娶你,”他頓了頓,“你……喜歡他?”

程宛斟著酒,聞言挑眉望著他:“喜歡他?”她嗤笑一聲,“嫁給他也不錯,給一個人睡大概是比給無數人睡好一些。”他的臉色在她的話音里驀地蒼白起來。

她瞥了他一眼,像是對他這個反應很感興趣,所以從懷里掏出一把匕首放在桌子上,宋城認識這把匕首,這是他當年送給她的,她嘴角的笑意冷冷的:“這就受不了了?這把匕首也該還給你了,當年你送我這把匕首是為了讓我自盡,可你一定想不到,我被發配到邊疆之后,他們會用這把匕首劃開我的衣裳——”

他終于厲聲打斷她,眼睛通紅,像是被逼入絕境的獸:“不要說了。”

程宛看著他輕輕地問:“為什么不要說了?當年你為了扳倒四殿下污蔑程家做出那些偽證的時候,當你親口宣讀詔書的時候,你就沒想到過我會怎么樣嗎?”

他驀地抬起眼,她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她知道,她竟然一直都知道,這件事一直深藏在他的心底,當年誰也不知道,他在把四殿下押入監牢的時候入宮復旨,在乾陽宮外,他聽見了先皇和他御前總管的對話,先皇的聲音里含著惆悵,他站在門外聽著,聽到最后才恍然,先皇有意饒過四殿下。

他站在門外如遭雷擊,他離皇位這樣近,近得觸手可及,夕陽的余暉一寸一寸地斜移,最后他在再入宮的時候,帶來了四殿下和眾大臣結黨私營的證據,首當其沖的,就是陛下最為信任的程家,否則陛下也不會那樣震怒。

只是沒想到,原來她一直都知道。最后她大概是喝醉了,所以用手支頤,眼睛微閉,他定定地看了她很久,最后還是輕聲哄著她:“當年為什么要選我?”

他等了半天也沒有等到她的回答,最后終于站起來往外面走,走了兩步聽見她的聲音,恍恍惚惚的不真切:“程家的一百六十七口人命,你欠的,若是你有半分愧疚的話,放過程庭。”

他轉過身,她依舊閉著眼,一縷血在含笑的嘴角蔓延,他看了她良久,她的面容寧靜美好,像是不勝酒力睡著了一樣,他知道,她不是睡著了,毒粉是他親自選的,不會讓她有半分痛苦。

他最后終于轉身出去了,掀開帳簾的時候風就迎面吹了過來,寒意一陣陣侵入四肢,恍惚有種落淚的沖動。

他想,那個說六月初六就嫁給他的姑娘,這次是真的離開了。

他以后能回憶的,是那個贊譽滿盛京的太尉嫡女,是那個在湖邊臉紅的姑娘,是那個上元節在他懷里仰頭淺笑的女子,是那個眉眼盈盈說六月初六就可以嫁給他的姑娘,她應該在她最美好的年華死去,他從未在邊疆碰見過她,她還是他心底最對不起的那個姑娘,她在程府抄家時自縊,她娉婷秀雅,風姿綽約。

他班師回朝的那天殘陽如血,他騎在馬上,抬眼望著巍峨的城墻,恍惚中似乎又看見了一襲紅衣,耳邊陣陣金鈴聲,他策馬出關,殘陽照在古褐色的城墻上,他再也沒有回頭,也永遠都不會回頭了。

他回朝之后將會有著后宮佳麗三千,可他再也不會像喜歡她那樣去喜歡一個姑娘,藏在心底的姑娘就只適合懷念,若她還活著,一切的懷念都將失去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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