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無邪
一、
孫頤在禁中居住的歲月,遠超過內里任何一位公主。
她在襁褓之中被帶到宮中,由她的姨祖母太后親自撫養,玩伴是公主跟相國千金。她在萬千寵愛下一天天長大,日益妍麗的容顏與她的聰穎相得益彰,在所有人包括太后眼中,她是太子妃以及未來皇后的不二人選,可是在這個決定之前,沒有一個人問過沈滋的意見。
成年后的某一天,他到了合宜婚娶的年紀,面對重提的舊事,他搖頭,微笑著跟太后解釋:“孫頤只是妹妹而已。”
她確實只是妹妹,在他的心目中,這個從他懂事開始就出現在生命里的少女,吃穿用度儼然一位公主,跟所有的手足類似,他們養在各自的母親身邊,只在佳節偶然能夠見上兩面,若非她過目不忘的美麗,她會跟其他公主一樣,成為他記憶中微不足道的印跡。
她太尊貴,在沈滋的感受里,連她的姓氏都似乎鍍有金箔,熠熠生輝,無從逼視。她的祖父是沈國赫赫有名的功臣,她的家族孕育了無數為沈國拋頭顱灑熱血的將士。這也成了他屈從的主要原因,他無法違背先祖的遺訓,沈國世代皇后,理當從孫家擇其一。
于是種種都暗示,這并不是和順美滿的開始。
他以九御之禮將孫頤迎入福寧宮,合巹當夜,尚食進酒,帝后飲過三杯,遞給一旁侍奉的婢女。接沈滋杯盞的宮女低垂額頭,在退下之前倉促又魯莽地掠了孫頤一眼,雙目濕潤的微紅,眉間籠罩憂愁。沈滋亦不回避自己的目光,悵然地追逐那侍女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見。
未等疑惑的陰云浮上心頭,翌日清晨,便有覲見的妃嬪或明或暗地向這位新晉的皇后透露那宮女非比尋常的身份,在她們看來,這皇后出身名門,長于深宮,必有精良的計謀來懲戒她們不敢挑釁的對手,忍氣吞聲了半個月后,中宮始終無動于衷,仿佛兩軍交戰,未等戰鼓擂響,她已不戰而降——沈滋迅速擢宮女齊月茹為貴人,將一個帝王本不該示人的情愛,公然地,激烈地呈現在他新婚的妻子面前。
期望她來扭轉局面的妃嬪漸漸喪失了對皇后的信心,有一些識時務的改而投向齊月茹的陣營,試探性地示好拉攏,齊月茹并未因此得意忘形,對皇后的禮數分毫不差,甚至更加殷勤。
沒有因為沈滋的心有所屬而感覺冷落,也不會因為齊月茹的示好而忘形得意。她的態度很像她的家族,沉默冷凝,進退自如,沒有外物可以干擾她的情緒。
沈滋很注意中宮有什么動作,即便妃嬪有冒犯的行為,她不過一笑置之。只是有一次某位宮妃驕縱,失手打死一名婢女,她聞后震怒,將她逐出宮闈,在后宮掀起小小的風波,這一舉使沈滋意識到,她并非懦弱,只是目前沒有值得她動怒的敵手。
包括那個備受他寵愛的齊月茹。
后宮另有一個衛姓妃嬪,與這被逐出宮的妃子乃是同胞姐妹,對中宮這一舉措暗恨在心,苦于報復無門,一次酒后無意吐露真言,語中有日后如何如何定要孫頤好看等言詞,當時齊月茹也在場,聽得悚然色變,提醒她孫家位高權重,萬萬不可胡言亂語。衛妃冷冷一笑:“姓孫的能當上皇后,靠得不就是她老不死的祖父能打能殺,哪天她爺爺要是歸了西,看她囂張到什么時候去!”
齊月茹見到那傳說中見鬼殺鬼,見神殺神的沙場羅剎是在那年萬壽節,孫老將軍挾一子二孫前來宮內賀陛下生辰。那一年他五十有九,滿頭白發如銀絲,而聲如洪鐘,背部直挺,雙目仍如年輕時炯炯,推心置腹地向沈滋保證,語氣如對稚兒幼孫:“陛下放心,有我一日,必會護住你的河山。”
沈滋淡淡一笑,似不經意地低頭,晃動的酒水折射出一道冰冷的寒光。
宴罷孫老告退離席,未出宮門便被匆匆趕來的孫頤從背后喚住:“阿翁。”她淚眼早已瑩然,終于在孫將軍回眸的那瞬間落了下來,“阿翁,且留步。”他雙目亦微紅,忙以手相扶,叫了一聲囡囡,似覺不妥,立刻改口稱她皇后娘娘。孫頤忍淚強笑:“阿翁近來身體可好?”他答:“尚好,皇后娘娘也要保重身體。”
夜色轉深,蔽住一勺殘月,灑下聊勝于無的清輝幾點。禁門將要落鎖,女官幾次催她起駕回宮,見她始終無動于衷,孫老一咬牙,將她往門內輕輕一推,道:“去,回去。”說罷自己掉頭就走,再無回首。孫頤淚流滿面,如何忍心,踉蹌追出兩步,沖著孫老的背影哽咽叮囑:“阿翁,天寒請記得及時添衣,弟弟們若是惹了阿翁生氣,千萬不要往心里去。”
發生的這一切被處于亭臺高處的沈滋盡入眼底,齊月茹拿著為他御寒的披風悄然走近,他察覺到,轉頭見是她,不由得微微一笑:“天這么冷,你怎么來了?”她低下頭去,顯現她纖長脖頸,無端脆弱可憐,他心頭微陷,伸手將她攬入懷中,她將臻首靠于他胸口,低低道:“衛姐姐也來了,在樓下恭候陛下。”
他點點頭,目光隨意遠眺,不知何時竟開始落雪,白色雪花漫灑于天地之間,輕柔地覆蓋在皇后原先停留的地面。月茹好奇道:“陛下在看什么?”
他淡淡道:“今年的雪來得格外早。”
二、
衛妃甫見沈滋下階便主動迎上去,殷勤地噓寒問暖。月茹減慢腳步,退到距離二人三四丈遠處,見衛妃在沈滋耳邊低聲密語,隱約能夠猜到,內容必定跟孫老將軍有關。
她低下頭去,耳邊只聽見沈滋一句:“寡人心里有數。”
孫家跟皇室的關系素來微妙,沈國正是仰仗孫氏才有今天的太平基業,但是功高蓋主恰好也成了一個國家安定的威脅,重要的是,他不喜孫家做事說話的態度,譬如,強迫他接受一個只見過寥寥幾面的女子作為他的妻子。
衛妃透露給他的是席間她偷聽到的幾句話,孫將軍密密叮囑皇后,要她盡快懷上龍裔,他必會助她一臂之力。
這個愚蠢拙劣的告密并沒有影響到沈滋對皇后的態度,永遠若即若離,不變的似遠非近,有時候他也會懷疑,心里也曾警惕,這個出自野心家族的女子,該如何憑借她出眾的容貌來取悅君心。這使沈滋單方面地陷入某種高度緊張的戒備中,他提防著她,疏遠著她,可是夜深人靜的某一剎那,她的眼淚就像雪花,出乎意料落在他心上。
衛妃的挑釁,因為孫頤的一再退讓變得越發囂張。某一日她與齊月茹游園,遇到皇后一行人款款走近,她貌似恭謹地屈膝行禮,得到免禮的準許后才起身,語氣陳懇地向孫頤道以莫名的祝賀:“恭喜姐姐,賀喜姐姐。”
孫頤大可無視對方皮里陽秋的話語,可衛妃先發制人,拉過一旁的齊月茹繼續對她展開攻擊:“從前齊妹妹還跟我說,羨慕姐姐有這樣一位鐵血丹青的祖父,更替我們沈國欣慰有孫老這一員大將,年近花甲還需櫛風沐雨,苦戰沙場。只恨臣妾等人的父母祖輩皆是讀書人,空有一命為國效忠,苦于投身無門。”
月茹色變,矢口否認:“皇后娘娘,臣妾不是這個意思。”
孫頤淡淡看了衛妃一眼,忽地一笑:“這是你的真心話?”
“自然。”
齊月茹渾身發抖,立刻跪下,一邊哭一邊道:“娘娘,我沒有,我沒有說過。”
孫頤也不管她的哭求,審視衛妃片刻,忽地冷笑:“衛娘子有此種胸襟眼界,實屬難得,那么,奉我的命下去,叫孫老將軍即刻前去衛妃家中尋人,若有男丁已滿十四未滿五十,編制入伍,不可徇私,亦不可推托了事。”
面對孫頤這樣隨心所欲的決定,衛妃的臉頓時一沉:“皇后開什么玩笑,我父親兄弟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之人。”
“男兒理當佩吳鉤,豈能有此等畏縮之語,”她冷笑,“我阿翁書生子弟,十七歲棄筆從軍,從此出生入死四十載,他做得,爾等怎會難堪此任。手無縛雞之力亦好辦,就叫我阿翁親自督軍訓練,不出數月,必有所成。”
衛妃怒指她:“你!”
跪在二人中間的月茹早已淚流滿面,很快沈滋聞訊趕來,穿越眾女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扶齊月茹起身。她默默飲泣,在沈滋溫和的追問下斷斷續續地還原了后妃之間的口舌之爭。衛妃似酸似怨地望著沈滋,期待他的出現能給自己公正的裁決,豈料聽完月茹一席話后,他反問衛妃:“皇后說錯什么了?你既有忠君報國的心,何以顧左右而言東西?”
衛妃臉色頓時慘白,一驚之下跌坐在地。他看也不看她,牽著月茹的手離開這里,卻有一股莫名強烈的力量促使他回頭,在一干妃嬪怨憎的目光里,她依舊保持著初見他時的冷靜,漠然垂頭看向那名飲泣的妃子。
事后她向月茹表達過謝意。月茹忙搖頭:“是皇后娘娘睿智深遠,福澤過人。”她清醒地笑了笑:“不,如果不是你,他不會下達這種命令。”月茹臉色微紅,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孫頤覺出她的窘迫,輕描淡寫地將話題轉向別處。
也是這件事,成了她跟沈滋關系的轉機,月茹經常邀她去閣中小聚,沈滋也因此常常見到孫頤。她的話很少,通常都只是旁聽他跟月茹的閑聊。有天沈滋帶了一只九連環過來,宮中沒人解得開,因此經常拿在手里把玩,進了月茹的閣子,隨手就擱在一邊。
閑話家常的過程中,月茹漸漸察覺到這個帝王的心不在焉。
她在他的視線盡頭看見了孫頤,她拿起來看了看,一盞茶的工夫,她解開那困擾沈滋數月的九連環。
三、
她似乎聰明絕頂,很快沈滋就意識到了這件事。有一回,太后說到皇后小時候跟著六歲的長公主一起學《三字經》,嬤嬤教公主認字,皇后才三歲,就坐在桌子對面吃點心。太后一時興起,指著書里一個字問她認不認識,孫頤搖頭,嬤嬤笑著將那《三字經》倒過來放在她面前,她看著書,竟一字不差通篇念了下來——太后這才明白,因為教長公主的時候,書是倒著放在她面前,認的字自然都是倒的。
恰好長公主也在,聽得這里也笑了起來:“皇后娘娘從小就比我們這一輩的姑娘靈巧,難怪這么多孫子兒子里頭,孫老將軍偏偏就喜歡唯一的孫女。”
沈滋聽得有趣,不經意轉頭瞥了她一眼,撞見她也在笑,兩人的目光在半空出其不意地碰了一下。
他立刻明白過來。
她看著他的時候,她只是在看著他,像看一個熟悉的陌生人,在確認他的存在沒有攻擊性之后,她才低下頭,露出頸后一指白膩的肌膚,仿佛某種草本植物的莖干。
每月初一十五,沈滋要宿在中宮。在此之前帝后二人一直默契地遵循分殿而睡的原則,但那一次不知道是不是掌事的小黃門昏了頭,竟將皇帝的寢具鋪在皇后的寢殿。帝后狹路相逢的一瞬間,孫頤先傻了眼。
他表現得比她冷靜太多,抬眉瞥了她一眼,很氣定神閑。
千只宮燈躍動著居心叵測的明亮火焰,他從未見過那樣耀眼的光亮,將這偌大的空間映照得纖毫畢現,包括她無瑕的容顏,以及其上洇開的一點可疑嫣紅。
她倒是問得直接:“陛下為什么不走?”
“寡人為什么要走?”他盯著她,腦海中有一個古怪卻蠢蠢欲動的念頭,人人都說你聰明絕頂,如果所言非虛,理當有妙計化解此間僵局,他想了想,“如果你有法子能讓我自愿走出這道房門,那么,我就離開這里。”
“陛下此言當真?”
“自然當真。”
她蹙眉苦思,這思索的時間暫時看來沒有盡頭,他轉身去書架處抽了一本書,找了一張椅子悠閑地坐下,余光處她雙眉糾結,表情可愛,心底隱約一笑,她雙眼忽地一亮:“來人,將齊娘子請到……”
話未說完,他先揚聲道:“外援不算。”
她泄氣,又憤憤地坐回椅子上,擰著十指,繼續思索,目光在這屋內陳設上盤旋,期望能找出有用的道具,最后終于放棄:“太難了。”
他一怔,隱隱卻有些失望,耳朵聽見她的一聲嘆息:“讓你出去實在困難,不過要是陛下在殿外,我倒是有法子讓你進來。”
他被勾起了好奇心,應得相當痛快,舉步出殿,然而就在腳踏出殿門的一瞬間,一道不期而至的白光掠過心底,他回頭,保持著悔不當初的表情,看著她拊掌大笑,美目睥睨流轉的瞬間,仿佛有萬千星辰隕滅。
他愣在那里。
倘若是尋常宮妃對他做出這種事情,他多半要認為這是取悅的計謀,但是也不得不說,這手段值得他側目一顧。而孫頤做這件事,恐怕單純只想他走開而已。
他笑起來,對著半空的明月。
笑到一半,卻怎么都笑不下去了。
即便經過了精心修飾,也掩不去月茹眉梢眼角的異樣,起身相迎,態度一如往常和順恭謹,沈滋問她怎么了,含在她心底的淚終于從眼中滑下,她低聲道:“我害怕……”
她害怕什么,哪怕不說明,他也心知肚明。從做太子開始,齊月茹就一直陪伴在他左右,她是他生命的第一個女人,意義不言而喻。他沉默了片刻,將她攬入懷中,道:“你放心。”
恰好孫頤來閣中找月茹聊天,就在亭外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她很早的時候就聽說過這兩個人的故事,但是她從沒想過有一天她也會參與到其中,并且扮演了這樣一個尷尬的角色。
她嘆了口氣,她也就只嘆了這一口氣,如果她有選擇的余地,如果他有決定的能力。
從那以后,她再也沒有去過月茹的宮中。
四、
祖父的衰老,從秋初那場突如其來的疾病開始,孫頤連夜出宮返家,衣不解帶服侍在側,沈滋亦相當重視,親往探視,當晚就宿在孫家。這是帝后第一次真實意義上的同榻而眠,這一次,她躲無可躲。
家中奴婢為二人更衣,低頭先后退去,這段時間她瘦了很多,白色中單空落落的,卻有憔悴依舊美麗的容顏。他想起新婚當日,紅蓋頭下她漫不經心地抬起頭,跳躍的火花映亮她淡色的眸,他在傳言中聽說過孫氏的美貌,只是冷靜如他,也不由得愣了一下。
此刻她舉手加額,置于膝上,向他行以大禮:“祖父年邁,牙齒松動,吞咽已成難事,陛下,他成了一個尋常的老人家。”他垂目看她,她如小獸伏跪于地,未得他許可,連動都不曾動一下。
很久之前他曾小心提防,百般謹慎,以全部心思戒備這個女子跟她的美麗,到頭來發現不過是笑話一場,她豈止不在乎他,連這個后位也不過可有可無。
他沈滋這一生大場面大冒險地走過,大開大合也活過,何曾見過這類女子。
從此往后,又該怎么過?
他說:“我答應你。”
那一年的冬天,突厥再次挑釁邊境,幾乎在同一個時間后宮傳出月茹有喜的消息,這無疑是年來闔宮上下最值得期待的一件事。但對孫家孫老將軍來說,卻成了孫頤四面楚歌的暗示。突厥一事原本已定了虎賁少將,孫老卻于重臣之列挺身而出,表示自己未老,尚能為國一戰。
從前他為沈國百姓而戰,這一次他為的是自己遠在宮內如履薄冰的愛孫而戰。
沈滋盯著他,只說了一句:“退下。”
臣子跪在堂下凝望著殿上的帝王,兩束目光均欠缺溫度,孫老朗聲重復:“臣愿領兵出戰。”
他忍無可忍,一拍桌案:“你可想過皇后?”
她在乎什么?她引以為傲的姓氏,她念茲在茲的祖父。
空氣中有兩股勢力隱約拉鋸,那根無形的弦忽然繃緊,孫老一笑置之:“皇后娘娘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我孫寅先是沈國的臣子,最后才是她的祖父。”
面對這迂腐老臣他已忍到極致,無話可說拂袖而去。
他瞞著孫頤,不僅僅關乎他曾向她許諾的某個決定,他只是心煩意亂,他只是煩躁不安,因為無從尋找解釋,干脆連自己的心都隱瞞到底。
孫頤渾然不覺,直到某天月茹登門造訪,見她盯著繡娘繡花,便捻起一根針,不由自主跟著她們一道坐下,孫頤勸她:“你有了身孕,就不要這樣操勞。”齊月茹低頭羞澀地一笑,仔細凝視那花朵的式樣,問道:“這是給陛下做的袍子吧?”
她糾正:“是為我阿翁做的,家里都是些男孩子,怕沒人記得給祖父添換冬衣。”
齊月茹一邊看那料子的式樣,一邊聽著她的話點頭:“也對,塞外苦寒,是該多備一些冬衣御寒……”
遲遲聽不見孫頤回應她的句子,月茹在好奇之下抬頭看去,她面色蒼白,雙唇毫無血色,更顯得那對眸子漆黑如潭底,她如此平靜,平靜到有些超乎常理,更加超乎常理的是她之后的句子:“今年六月,我阿翁就滿六十……”
她出現在沈滋書房的那一刻起,他第一次明白了一個叫驚慌失措的成語。
她面色素白,洗盡鉛華的面容強調了她眼神的冰冷。她一步步走近,而沈滋卻覺得她踏出的每一步都將拉開他們的距離,她說:“為什么?”她說,“你答應過我。”她說:“我只有一個阿翁。”
她一步步逼近,每一個質問飽含沸騰的怨氣,灼燒著他的理智跟神經。他忽然發現在這段關系中他竟然一無所獲,只有她的憤怒,可就算憤怒也跟自己毫無瓜葛,他一度怨恨她心系之人是她的祖父,倘若是尋常男子,他便有充足充分的理由殺之而后快。
他冷冷一笑,擒住她的一只手,將她拉到自己眼前:“你有何立場責怪我?”
她咬牙切齒:“出爾反爾的小人!”
心底隱約的怒氣聚攏成形,面對她這樣菲薄的批評。他無法理解,更加無法厘清到底是憤怒,還是欲望在慫恿自己。
那第一眼開始就蠢蠢欲動的心魔。
倘若她在一開始就故意獻媚邀寵,如果最開始她就愛上自己,如果……悚然間沈滋意識到,他在做一個連自己都覺得誘惑的假設。
她聰明絕頂,又太遙不可及,她的高貴比他還要裝腔作勢,他想撕碎她,或者僅僅只是衣物也行,他逼近她,將她攔腰抱起,拋向床榻,她竭力地掙扎在三招之內被他輕松化解,他應該是憤怒,才會反問孫頤:“為什么?因為他功高蓋主,因為他咄咄逼人,因為連他的孫女,都膽敢不將我放在眼里!”
但也可能,他只是迷失心智。她的衣襟在掙扎間松開,那深色的陰影映見他不可見人的夢境。他的手由此探入,衣料在他手下斷為兩截。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未明,她親自送祖父離開都城。孫老只怕她會因此惹怒君心,咬牙撥開她的手,只道了一句娘娘保重,催馬夫快快啟程。她追著祖父的車輦掩面而泣,緊握窗格的十指也因為馬車的加速終于滑落。
他在城墻上負手而立,垂目望著她哭倒在車隊揚起的灰塵里,想起多年前他第一次見到孫頤,她已經四五歲,孫將軍抱著她一路走到宮門口,直到分別勢在必行才放下她走。她懵懵懂懂,尚不知離別意味著什么,抬起頭叫了一聲阿翁。
阿翁,我想你了,你都有好幾天沒來看過我。
阿翁,你什么時候再來看我?
孫將軍狠下心,將她往保姆懷里一送,扭頭就走,走過最后一道宮墻,找到一處背風的墻角蹲下,哭了起來。
他大概也聽到她的哭聲,保姆不敢捂她的嘴,迫得他不得不從樹后走出,免了那老婦的禮,最后才問孫頤:“你哭什么?我帶你去看我養的小兔子。”
她說了什么,他一直到現在還記得,她說:“我的阿翁不見了。”
五、
城墻下的一聲驚呼喚回他魂游的心智,他定睛一看,幾乎魂飛魄散。轉身大步奔下城墻,撥開圍堵的眾人,俯身抱起昏厥的孫頤。他如此驚慌,如此焦灼,他甚至無暇回頭看一眼,背后月茹黯然的目光。
她醒過來是在他的寢宮,他的懷中,他屈一腿,手里拿一本奏折閑閑地看,感覺到她的蘇醒,低頭看她,意有所指地微微一笑:“醒了?御醫說,是你近日太過操勞了。”
她姿態依舊倔強,轉開臉去,選擇背對著他,卻有一脈可疑的紅色沿著她細如白瓷的脖頸緩慢延伸。他只覺得這容顏清麗動人,勝于新婚所見,胸襟一時微漾,像是她身上所帶的香氣悄無聲息潛入他心底,他不由自主地只想靠近她,親近她,正如第一天見到她時想做的那樣。他牽著她的手,行走在午后金色的松影下,去看他豢養的白兔,枝上有雀躍鳥啼,身邊有婆娑樹影,他們都曾年少到無須承擔任何壓力。
他笑了笑:“你還在怨我?但是你知不知道,這次是你祖父主動要求領兵,我勸過他。”
她嘴角一挑,是個不屑的冷笑:“你既有人選,為何我阿翁還要一意孤行,必定是你對孫家有所舉動,他心存忌憚,不得不出此下策。”
是因為他對孫家做了什么才迫使他的祖父借此來表達忠心嗎?她是不信他,還是不相信他有朝一日也會動心。他覺得實在好笑,卻笑不出來:“我說是呢,孫頤,那你有什么辦法改變我的決定?”
她沉默。
他直視她,心中叫囂一種戰勝她的強烈欲望,如馴服一匹烈性的野馬:“或許,你可以讓我愛上你,從而改變我的意志我的決心。”
她笑起來,那笑不帶任何一點嘲諷的含義,他亦微笑與她對視,目光溫和有如中天的月光。“陛下是否清楚,我跟陛下有什么不同?”
“哪里不同?”
“陛下什么都要,包括普天下女子的愛情。”她笑著繼續,“而我什么都可以舍棄。”
“包括愛情?”
“包括我的命。”
從未有人令他直面過這種威脅,他心頭模糊一震,起初的不安逐漸發酵成了惱怒,這女子實在不知好歹,他冷笑一聲,揚長走開。
迎接孫頤的,是齊月茹忐忑而又不安的試探,期間御醫進來為她把脈,月茹緊張地觀察御醫神情的變化,得知只是身體不適后才微微松了口氣,回過神,正撞見似笑非笑的孫頤,正幽幽看著自己。她悚然一驚。
孫頤淡淡道:“這幾日身子恰逢不適,妹妹又有喜,陛下身邊無人照應,所以我想問問,妹妹家中是否有合適的人選入宮陪伴陛下?”
她愣了一下。她確實有私心要壯大自家在宮中勢力,以便日后跟孫家抗衡,可另一方面她也只是個尋常女子,她并不期望她的夫君身邊有更加美麗更加年輕的容顏出現。孫頤揮動團扇,姿態嫻雅,噙著淡定的笑等待她自己選擇。兩廂糾纏之下,終于月茹垂下頭,低聲道:“臣妾謝過皇后美意……”
孫頤拉住她的手,推心置腹道:“妹妹,我們孫家這輩只有我這一個女孩兒,從前有了心事也不知道跟誰去講,現在好了,進宮認識了齊妹妹,就跟自己多了一個妹妹一樣,將來我有的,妹妹必定也有……年前你做的那些事,我既往不咎……”
她臉色一白,眼中有分明的驚顫,看向這個笑語嫣然的女子。
有了這番承諾,孫頤確實很照顧月茹,一力抬舉她,甚至主動替她向沈滋邀寵,起初幾回他尚且隱忍,幾次過后他終于忍無可忍,面對她擢升月茹階位的要求后拍案而起,怒指她:“你這是什么意思?你別忘了,你是沈國的皇后。”
她只覺得好笑:“為什么我要做個皇后?為什么我要忠于這個家國,它們給過我什么?卻耗干了我祖父的心血。”
她豈止不屑一顧,她根本連他的心意都視為塵土。他所有的牽掛,萌動的情愫在她眼里可能只是一場陰謀而已,他感覺到憤怒,只想以話語作為武器刺到這小小女子的無情:“你別以為我不敢廢了你。”
話一出口就覆水難收。
她臉色平靜,不悲不喜,而在怒火逐漸消退的沈滋看來,此刻隱于她平靜軀體下的靈魂正在無聲悲泣。
這是他們一致的心魔。
劍拔弩張的激烈在帝后對視間緩緩散盡,膠著的空氣滲入若有似無的哀傷氣息,她聰明絕頂,因此步步為營,他占得先機,卻一朝毀棄。
他苦笑,在心里問孫頤:你就算拿出應對后妃的一半心思對我,我們何至于落到今天這種境地。
六、
月茹三四月的時候已經開始顯懷,比尋常人的尺寸還要大一些,因是沈滋頭胎的緣故,引起了闔宮上下前所未有的關注。太后體恤孫頤,擔心她因此覺得冷落,但事實上她更加關心的是那年六月,她的祖父從關外返京述職。
無數的禮品接連不斷送往宮中,一些是關外特產,一些則只是一個祖父對孫女的拳拳愛護,宮人意外在這些物品中發現若干安胎的藥物,問皇后如何處置。家中正有弟妹害喜,想必是祖父記差了混在當中,她想了想,便叫人原封不動退了回去。
當夜在月茹閣中傳出她小產的消息,墮下的男胎已有雛形。沈滋震怒之下命人徹查,卻在當晚她服下的安胎藥中發現異樣,包裹藥物的封條上,印有孫氏的族徽。
當證物在深夜呈現在孫頤面前時,她沉默不語,怒火中燒的沈滋也并不急著催她承認或者自證清白,看她許久,只說了一句:“白天的時候,孫將軍送了一些藥物到你宮中。”他想了想,命左右,“去,請孫將軍即刻入宮。”
她沉思片刻,轉過身,點了侍女其中一位的名:“惠蘭。”
名為惠蘭的宮女瑟縮著慢慢走出,垂頭跪在她面前。孫頤冷聲質問:“我讓你送還的那些藥物,你是否親手交還給我家仆人,還是中途還經轉過誰的手?”
她聲音冷凝,是宮人從未見過的疾言厲色的神情。惠蘭在驚嚇中不由自主瞥了一眼沈滋身側飲泣的齊月茹,不住叩頭,既驚且懼道:“沒有,是我親手交還……并沒有假他人之手……”
“是否有人目睹?”
“有有有,小白、蘇若都在……”
眾人皆不知她意欲何為,只有沈滋靜靜地看著她,她阻止領命而下的幾位宮人:“不用去了,我祖父年邁,入睡不易,不要驚擾他。”她側身直視他,“陛下聽清了吧,祖父誤送入宮的安胎藥物,均已悉數交還。齊娘子小產喝的那些藥……”她嘴角勾起,帶著一絲挑釁的笑容,“是我命人從宮外尋來,與祖父無關。”
誰都料不到她會承認得這么痛快,不光是太后,連月茹也在一驚之下忘了哭泣。
他的臉色一寸寸沉下去,眼中的憤怒有了焰火的形狀,左手捏緊,顯露手背礙眼的青筋,卻依舊一聲不吭。
她屈膝跪于地,雙手墊在額前,以服罪者的姿態請他降于她嚴酷的懲罰。從前他棘手的選擇,她給了他最終的答案。從此往后你不必糾結,我將處置自己的匕首親自遞到你面前。
不無快意的月茹悄無聲息地掠了一眼此刻表情冷凝的沈滋。
太后聞聲嘆氣:“你這孩子……怎么會糊涂到做這種事情?”
“孫頤愧對太后的養育之恩,孫頤見識淺薄,心胸狹隘,不堪國母重任,但這一切,都跟祖父、孫家毫無關系,”她惻然一笑,“陛下,就放過他們吧!”
那等待帝王示下的靜默的一瞬間,不足以令所有人察覺,那一刻掩藏著帝王的層層心結。他不言不語,亦無人敢出聲催促,他看著她,這樣荒謬而真實地出現在他面前,帶給他人生最為絕望的一個困境。
他精疲力竭,無意在此問題繼續深究,揮了揮手,示意她走。
就這樣放過孫頤遠在月茹的意料之外,她怨恨深重,情急之下喚了一聲陛下,他神色恍惚,意識縹緲地回頭看她,眼中噙著兩粒冰冷的水珠。
他久久沒有對中宮動手。
貌似平靜但驚濤暗涌的日子無聲滑過,孫家早已在宮外聽聞此次風波,孫老將軍為保皇后力爭陛下面前,咄咄逼人的態度令他頻繁想起這個家族帶給他的陰影。最后一次他忍無可忍,當著朝臣的面說出“若不是因為皇后,你已不知死過幾回”等語。話傳到孫頤宮中,宮人大多以為陛下對中宮還有顧念之情,竭力勸她向陛下言和。
她聞言淺笑:“你說得對,我會考慮。”
當夜她遣退諸位宮人,將一根白綾懸上橫梁,正欲將下頜往里伸時,宮門自外被人踹開,沈滋挾著夜雨跟凜然的怒意闖進這片久違的天地。她不得已暫時中止了自戕的行為,站在凳上俯身看他的眼睛。
他胸口劇烈起伏,他渾身上下水意淋漓,有朝一日他也會被逼到這種地步:“孫頤,我一忍再忍,你別不識好歹。”
她笑了笑:“我不死,你永遠忌憚孫家,我死了,你就放過我阿翁吧。”
他一字一句反問:“那你為什么不放過我?”未等到她有任何回應,沈滋轉身就走,中途撞到桌角,想必很疼,卻一聲不吭,略頓了頓,又繼續往殿外走去,走到門口才回頭,他意義莫名地說了一句:“你放心。”
沈滋走后,宮人驚呼著一擁而入,爭先恐后將她扶到一旁的榻上坐下。
她說:“我累了,你們退下吧。”
宮人面面相覷,陛下威脅她們寸步不離的句子仿佛還在耳邊,誰都不敢擅離職守,她亦不爭,和衣躺下,側身向內閉上眼睛,任那一滴即將溢出的淚水干涸在心里。
窗外夜雨如晦,廊下鐵馬和著苦雨相擊,發出屬于夜晚的聲音。
恍惚中她有一種錯覺,這個黑夜將永無盡頭,人生還有那么一段路要走,她已經覺得將要到達盡頭。
沈滋疲倦地步行回自己寢宮,任由雨水肆意澆透他大半衣襟衣袖,他在黑暗的大殿角落隨意坐下,聽風起時鐵馬的清音,就好像他曾在她宮外聽到過的千百遍那樣,殿門外有人輕叩銅制門環,詢問他何時將對孫家動手。
他說:“退下吧,別動他。”
“那以后……”
“也別動他。”
否則,她會距離自己更加遙不可及。
而事實上,未等他的態度令中宮獲知,就傳出了孫頤身染重病的消息,最開始不過胸悶咳嗽,到之后渾身乏力,藥石漸漸無靈,沈滋頻繁入中宮探望,甚至棄朝多日,祈求上天垂憐,以身替之,帝王的種種舉動令朝野震驚,但并沒有更改疾病日漸削弱孫頤的宿命。臨終前她別無所求,只求他別再為難祖父,他只是個普通的,對家國無害的老人家。
那一天,那一刻,在她說出那句話的那瞬間,他想放聲大笑,張了張嘴,卻掉下淚來。她已虛弱無比,躺在他懷里,感受到那一滴不屬于天氣的雨珠,終于嘆了口氣:“我不后悔遇見你,否則阿翁不可能好好地活到這個年紀。”
這恐怕就是她入宮的全部意義,讓他如何甘心:“你真殘酷。”
她說:“對不起……下輩子,別叫我們再相遇……”
他低下去,額頭輕觸她的額頭,強忍著悲聲:“我還想遇到你,我還想再相遇,沒有陰謀,沒有愧疚,沒有責任,只是為了偶遇你,我才出現在你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