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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假期

∥[英國]雷切爾·特雷齊斯(張夢元譯)
雷切爾·特雷齊斯(Rachel Trezise)的第一部小說《金魚缸內外》發表于2001年,入圍橘子文學獎;短篇小說集《鮮蘋果》獲得狄倫·托馬斯文學獎;首部多幕劇《過山車》獲得2014年威爾士戲劇評論家最佳英語作品獎。本篇作品選自她2013年最新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宇宙拿鐵》。
張夢元,湖北人,18歲赴京求學。學了四年法律后到美國改學新聞,希望馬上能成為一名記者或者其他寫字的人。
那些黑莓很新鮮,又苦又甜;當我用后牙咬破它們時,它們釋放出一股苦澀勁兒。麗奈特阿姨從納貝斯的集市回來,在廚臺上給我媽媽留下了一小籃?!澳阍摪涯隳樕系呐K東西洗掉,小妞。”我挑揀這些黑莓的時候,她惡作劇般地看著我說,“你的眼線比那該死的叫懷恩豪斯的女人還重。”我把目光從手機上抬起,瞪著貼在她肥胖的、長滿斑點的肩膀上顯眼的塑料戒煙片,決定不理會她的評價。她正在戒煙;她心情不好。
龍頭涌出一股水流,媽媽正在往壺里裝水。“格威利姆醫生說她身體就那樣罷工了?!彼F在說的是我的親姨瑪麗琳。麗奈特只是一個鄰居。她住在隔壁,但她不敲門就走進來,不停嘮叨著我是誰、我還沒長大到可以做什么,她也太把我家當成她自己家了吧?!耙苍S她是因為心臟壞了死掉的?!眿寢尷^續說著,撥下水壺的開關,“沒什么明顯的原因,只是心臟不跳了?!?/p>
“你聽過這種蠢話嗎?”麗奈特說。她真刻薄。
我正在來回翻看奧西揚和羅德里最近發來的短信,思忖著帶他們中的誰去參加葬禮。媽媽說我可以帶一個朋友,但是只能有一個。她是個吝嗇鬼,她估摸自助餐不夠我們十一個人吃的。顯然,奧西揚是我的首選;他膚色黝黑、身材瘦長。我剛剛取下牙套,想要先跟他接吻。我舔著重獲自由的牙齒表面的琺瑯質,想象著跟他接吻的感覺,腦海里勾勒他在學校音樂會上彈奏貝斯的場景——他前臂內側如牛奶一樣白皙,點綴著凸起的藍色血管,他的名牌在襯衫領口下方閃閃發光。但我打心眼兒里知道我應該選羅德里;他紅頭發,矮胖身材,禮貌而乖巧。
“肯定是那個近親養的和他的黑魔法。”麗奈特說,“你知道他們是啥樣的。”我花了幾秒鐘才明白她在說誰。幾年以前,瑪麗琳和住在韋斯托夫房車停車場的吉卜賽人中的一個交了朋友。麗奈特堅持認為他們睡在了一起,并且那個吉卜賽男人是為了瑪麗琳的錢。今年夏天,議會驅逐了大部分吉卜賽人,現在那兒只剩下六個房車了。
“嗯,驗尸官說沒法兒解釋?!眿寢屨f,“他們記錄的死因是過度疲勞?!丙惸翁貜乃氖痔岚锢鲆粋€吸煙器,抽了一口?!熬褪且蝗盒⊥?。”她說,“我拿命賭,好多年前肯定是他們中間的誰在菲舍埃姆斯露天啤酒店偷走了我的打火機。他們覺得它值點錢,我打賭?!?/p>
回憶像熔化的巖漿般涌回,我怦怦的心跳如同一架低音鼓。我掃清洗衣機頂端的廚臺,黑莓汁順著我手指的內側流了下來,酒紅色的,如同經血一般。我坐在客廳的長沙發上,失了神。那時麗奈特還吸真煙,弄得整個廚房都是灰黃色煙霧。有時煙太濃了,我都無法看清走到冰箱的路。媽媽會在爸爸從菲舍啤酒店回來之前舉著一罐空氣清新劑噴灑一圈,因為他不喜歡麗奈特來我家,把那些關于新手提包和鞋子的想法塞進我媽的腦袋。三年前的那一次,我也坐在正好相同的位置,那時我十一歲,聽著她們說閑話。麗奈特新點了一支煙,她的打火機冒出“嘶”的一聲。我喜歡麗奈特的打火機,因為那是一把手槍,一把仿制的手槍,有著閃亮的銀色槍管和槍口,還有一個漂亮的珍珠母把手。那是她從布萊克浦的一個小貨攤買到的,我一直想借來帶到學校去。但麗奈特也鐘愛她的打火機,她是個煙鬼,打火機從來都不會離開她的視線。當時我正把頭靠在暖氣片上。有時我這樣做,會讓媽媽以為我病了。我會把頭一直放在那兒,直到溫度高到難以忍受,我的腦子發熱,一團糨糊,像是要融化掉,然后如蠟油一樣沿著我的耳道流出來?!鞍。瑡屵涞男」鳌!眿寢寱е尥抟粽f,用手背撫摸我的額頭。
我聽到麗奈特去拿窗臺上的煙灰缸,那是我在羅西里海灘找到的一個牡蠣殼?!拔铱吹剿恕!彼f,正在講我的瑪麗琳阿姨,“在常青藤屋茶室?!?/p>
“啊對,”媽媽說,“她喜歡喝下午茶、吃烤餅。她覺得她是婊子,我的大姐?!彼糜⒄Z說出“婊子”,嘴里滿是唾沫,好像用另外一種語言罵人就完全不是罵人了。我清楚地記得當時我希望能有個姐姐,這樣就能罵她婊子了。
“但這不是我要說的。”麗奈特說,“她當時跟一個人在一起。他還只是個男孩,是韋斯托夫停車場那兒的一個吉卜賽人。我不想告訴你的,真的。這真令我難為情?!彼矚g那句話里的每個音節。接著她壓低聲音,我為了聽到她的話不得不把頭歪向門口?!胺ㄊ浇游?,舌頭,還有其他的。他沒刮胡子,聞起來像他從塔夫偷來的鱒魚一樣。”她吸了一口煙。
“舌頭?”我媽問?!笆牵袷?。在小包間里靠在一起,愛撫之類的?!?/p>
現在,另一段回憶像浪一樣席卷我,就是我混淆了英語中“劃船”和“愛撫”的那一次。當時我與羅德里和他的父親在賽納斯河上一日游,看到一個老家伙在一個小木船里,沿著河朝著我們的方向駛過來?!翱?,”我指著他說,“有一個人在那兒愛撫。”羅德里笑翻了,把他的冰淇淋掉在了大腿上,樹莓汁和成百上千的水點灑在了他的褲子上。格溫弗糾正,“嚴格地說,”他說著,從口袋里抽出一塊手帕,在上面吐了口痰,“他們在劃船。那些船叫小圓舟,是傳統的威爾士漁船。”
在麗奈特揭露了法式接吻的秘密后,我很難想象瑪麗琳阿姨和韋斯托夫停車場一個臟兮兮的吉卜賽人在一起。這就好像瑪麗琳是巧克力蛋糕,而吉卜賽人是腌牛肉濃湯,你無法將他們放在同一個碗里。再說,我知道瑪麗琳阿姨依然愛著艾爾維斯叔叔。德里克兩年前去世了。我們叫他艾爾維斯,是因為他喝上兩品脫之后,會在菲舍啤酒店的卡拉OK唱《今晚你寂寞嗎》。他有件白色絲質連身衣,還有膠粘的假鬢角,每年都在南邊參加一個“貓王”模仿比賽。在他的葬禮上,人們播放了《今晚你寂寞嗎》?,旣惲瞻⒁痰乖诘厣?,在一塊大理石墓碑上撞碎了她的膝蓋。那之后我們才知道德里克輸掉了他們的畢生積蓄。媽媽告訴我他把錢都給了拉內利的賭馬者,因為他喜歡看著賽馬們在跑道上一圈一圈奔跑著。哎。后來瑪麗琳阿姨搬進了我祖父母在玟蘭森林邊上的小屋。“她只是暫時住在那兒?!眿寢屨f。因為實際上那個小屋是我們的,而我媽媽是個吝嗇鬼。
她跟瑪麗琳關系并不和睦,那是緣于我初中最后一場圣誕劇結束后瑪麗琳的表現。當時媽媽興奮異常,因為我扮演瑪麗,而且當晚我的聲音比麥多考福特的安吉麗娜·卡特還要響亮清脆。劇中羅德里扮演約瑟夫,奧西揚扮演客棧老板。當羅德里和我走到舞臺邊緣的硬紙板道具旅館時,奧西揚出現了,他交疊著兩臂,臉上充滿恨意。他先瞪著我,然后看向羅德里。“瑪麗可以進來。”他說,“但約瑟夫可以滾了。”我并沒放在心上,但在回家的車上媽媽告訴我不要在意。“奧西揚是嫉妒了?!彼f,“因為羅德里得到了更重要的角色?!爆旣惲胀蝗桓赂麓笮Γβ曧懥炼偪?,像一只茅房里的老鼠,同時她不斷拍打雙腿。“只有十歲怎么會跟老家伙一樣罵人了。”她說。
“你什么毛???”我媽媽對她噓道,“我們盧蘇為那個角色努力練習了很久。這不好笑,真是丟人。這就是為什么你會離婚,這就是。小孩子需要洗洗他們的嘴。”
“哦,你在溺愛她,妞。這沒什么大不了的?!?/p>
“你知道什么?”媽媽回嘴,“你從來沒有過孩子。”就是從那一刻起她們不再說話,直到現在——全是因為奧西揚,那個壞透的大混蛋。
在初中升高中那年暑假的第一天,我起床泡麥片。當我準備從冰箱里拿牛奶的時候,聽到媽媽在樓下的浴室哭泣。門是開的,媽媽穿著褲子坐在馬桶上,從廁所的卷紙座拉扯衛生紙,擦拭她緋紅的、淚跡斑斑的臉?!拔医憬闶莻€混蛋。”她朝著地板上粗糙的藍色地毯說,“梅里過日子就像狐貍一樣又自私又貪心?!?/p>
“媽媽。”我說,想讓她知道我在那兒。她看著我,但臉上沒有認出我的神情。她朝著我肩后墻上的一塊地方,又開始嚎啕大哭?!跋胂胨粋€少年廝混,一個地道的吉卜賽人!她可憐的德里克還尸骨未寒。”廁紙被扯到了盡頭,卡紙筒旋轉著。我待會兒要把它收起來,做一個廁紙筒飛船,我想。“她已經得到了她的那份。”媽媽說,“她拿到了車和存款。哦,她需要花掉它,不是嗎?在一個什么都有的豪華游輪上?!肋h的假期’,她說。炫酷的永遠的假期!哦,房子是我的。她會失去它的,我發誓。他們會騙她,他們會的。這太簡單了。我永遠的假期在哪兒?連麗奈特都一年去一次布萊克浦。”
自從她嫁給我爸,就沒有度過假,到現在仍然沒有。她永遠在談論假期、手提包和鞋。但我知道她不是真的想度假,因為有一次,當爸爸建議她跟麗奈特阿姨一起去時,她說她寧愿在魚店上一輪班也不愿去那糟透的布萊克浦?!澳遣皇俏抑v的那種假期,萊昂內爾。”她對爸爸厲聲說,“我是說克里特,巴利阿里群島,地中海的某個地方,我不知道?!?/p>
“我餓了,媽媽。”我說。我覺得無聊,繼續做我的麥片。當我真的打開冰箱時,從眼角看到了它:一束陽光從光潔的槍筒表面反射過來。麗奈特阿姨把她的打火機忘在了窗臺上。它在那兒,像明天一樣大,就擺在老牡蠣殼的旁邊。我站在洗衣機門邊的一角,伸過來夠它。它又輕又重,是我小手中的珍寶。我用兩個指尖輕輕撫摸打火機上鑲嵌的珍珠,它觸感光滑,抵在皮膚上又很堅硬。媽媽正在浴室四處走動,水龍頭正流著水。我讓手槍溜進棉布條紋裙子的口袋里,迅速接連產生了三個想法。我不能把槍帶到學校去,因為學校關門了。我不能把槍帶到奧西揚的家里,因為奧西揚到他爸爸在特里姆薩蘭的家里去了。我唯一的可能就是借走這把槍,秀給某人看,所以我決定把它帶到瑪麗琳在玟蘭森林邊上的屋子去。也許要是在那兒遇到吉卜賽人,這槍會把他嚇跑。
要去蘭德威維爾夫瑞,我必須沿著西街走,經過吉卜賽人暫住的韋斯托夫房車停車場。他們在那兒已經住了五個月,垃圾都堆到了外墻邊,遠遠地就可以看見一個床墊和一堆黑色的袋子。后來我們得知那些垃圾是圣約翰街的伊凡家違法傾倒的,但當時我害怕房車停車場,主要因為麗奈特阿姨一直告訴我,如果那些吉卜賽人抓住我了,會從我牙里偷取金子。我可以聽到孩子們帶著滑稽的口音在尖叫,他們操著摻雜著奇怪鼻音的英語,聽起來像是嘴里有一把石子。我媽媽叫那些話“嘰嘰喳喳”,意思是難懂的話。那些孩子騎著一匹沒裝馬鞍的結實的矮腳馬,從停車場這頭跑到那頭。我很傷心,因為奧西揚去了特里姆薩蘭,我們不能拿麗奈特的打火機扮演牛仔了,同樣傷心的是,他來自單親家庭,不管怎樣我媽也不準我再跟他一起玩兒了。突然我想要回去,但我不能回,以免撞到麗奈特來我家找她的手槍打火機。
當我下了主路,走上通往小屋狹窄的鄉間小路時,天氣變冷了,因為高大的樹籬擋住了陽光。我的小腿起了雞皮疙瘩,我渴了,像是一只跳出了魚缸的金魚。我記得那時會想到這個特別的比喻是因為在學期的最后一天,學校的金魚跳出了魚缸,那該怪羅德里,因為歸他值日管金魚。我希望瑪麗琳家里有可口可樂,因為通常沒有孩子的人家里只有茶和咖啡,如果幸運的話可能會有果汁飲料。我走到分砂機旁邊,發現它的形狀像一個棺材?,旣惲瞻阉旁谀莾?,到冬天時就可以撒些巖鹽在冰面上。我知道的,我當然知道,因為幾個月前我和爸爸送巖鹽來過這里。但因為分砂機的形狀,我不由自主地聯想到吉卜賽人殺人后把他們藏在里面。奧西揚老是跟我講一些吸血鬼故事。他喜歡跟我講吸血鬼故事。我走得很快,肋骨那塊兒發痛,但我沒有停,直到在榆木的縫隙間看到小屋的粉紅色墻板。
爺爺收集的那些做魚餌的假蒼蠅從固定它們的走廊排水管那兒移動了,它們毛毛的、透明的翅膀在風中扇動,好像藏在那里面的剃刀般鋒利的魚鉤不存在一樣。一排發蔫兒的向日葵環繞著小屋,它們棕色的葉子彎曲著。我爬上臺階,來到走廊上,到窗戶旁邊把手做出望遠鏡的形狀。窗戶被瑪麗琳的貓的爪印弄得臟兮兮的,我的眼睛花了一段時間才習慣。然后我看見她躺在她的長沙發上,她的長半身裙卷到了大腿的位置。她的腿白皙而富有線條,上面有紫色的、曲張的血管。那個吉卜賽人正站起身來,幾乎要碰到低矮的天花板,他的上唇微微有一點黑色的胡茬,肩膀上是蠟色的漁民外衣。當他跪在瑪麗琳阿姨的光腿旁時,我深吸了一口氣。他開始往她腫脹的膝蓋上涂抹些藥膏之類的,手法非常緩慢和溫柔?,旣惲昭燮こ林兀淖焱恐偕礁?,浮著半抹微笑。
走廊另一頭,地板發出“嘎吱”的一聲響。我往后退,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一個吉卜賽男孩兒摔倒在門口的臺階上,他的臉半隱在向日葵葉的后面。他驚訝地睜大眼,直直地坐起來。他的深色頭發大部分貼著頭骨修剪,但有三條一節一節的、老鼠尾巴一樣的辮子垂到腰間,它們因為油膩變得硬邦邦的。他的皮膚是茶色的,只是透過他臟兮兮的藍色牛仔褲上的一條大裂口,可以看到小腿內側有一塊銀色的瘀傷?!斑@不是你的房子。”我邊說著,邊試圖去摸索裙子口袋里的手槍。
吉卜賽男孩兒向我微笑,他臉頰的酒窩像是用圓規的尖頭戳出來的?!按蛩悻F在殺了我嗎,你?”他說。他語速很快,上一個詞的尾音連著下一個詞的首音,令人難以分辨。他說話的時候像在唱一首歌,沒有歌詞,只有曲調,聲音高低起伏著?!拔业难览锟蓻]有鑲金。”我警告他。與此同時,我注意到他平靜的棕色眼睛中有幾線金色,像是蜂巢麥片的小碎片浸潤在巧克力牛奶中。他實際上并不是一個男孩兒,更像是十六七歲的少年。他盯著我看的那個樣子令我覺得手槍已經沒有用了。我的臉開始發燙,汗津津的,像在暖氣片上已經烤了整整一個小時。我松開手,讓打火機滑回口袋深處?!八谀抢锩鎸ξ业默旣惲瞻⒁套鍪裁??”我問他。
“我哥 ?”他說。我點了點頭,盡管沒聽懂他在問什么。
“我哥是個馴馬師。他在看爛膝蓋。因為人的爛膝蓋跟老吉卜賽馬的膝蓋一樣,會僵掉。他能疏通它們,讓它們重新好起來?!?/p>
“原來是這樣?!蔽艺f。雖然我并不真的懂了。
“你的朋友們現在在哪兒?”他問我,然后舉起一個塑料水瓶,喝下了不少水。
“我沒有任何朋友。”我說。我不是故意要這樣說的。這句話脫口而出,就像那次跟羅德里和格溫弗在賽納斯,我把“劃船”說成“愛撫”時一樣。我輕踢著走廊已經被磨壞的地板,意識到我的小腿是光著的,希望這個問題趕快過去。但是那個吉卜賽人正在看著我,等我解釋?!拔已葸^瑪麗?!蔽艺f。
男孩兒點了點頭。“你有一張三角形的臉?!彼f,“這意味著領導力。他們會回到你身邊的,紅頭發已經開始想你了?!彼趺粗懒_德里是紅頭發?“你怎么知道他是紅頭發?”我問他。他聳了聳肩。他沒有提到奧西揚。奧西揚并不想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恨他像恨我短暫人生中恨過的其他東西一樣,以至于我的丹田處因為強烈的憤怒而顫抖起來。吉卜賽男孩兒溫和、耐心地看著我,陽光凸顯出他中指上的銀色戒指,照亮了他臟臟的、指節粗大的手指。一種新的感覺掩蓋了恨意,取而代之的是我兩腿之間一種急切的、隱秘的渴望。我的手指開始顫抖。我從臺階上退下,但希望他能叫我回去。不知為何我想撫摸他的頭發,在他粗糲的、繩子一樣的卷發中放松我的指尖。我炫耀著跳下最后一級臺階,落到地面時,腳感到一陣銳痛。
“你不留下來看你的阿姨嗎?”他說。
“不了?!毕氲剿每吹难劬ψ⒁曃夜饬锪锏牧_圈腿的樣子,我沒有回去,甚至沒有轉身最后再看他一眼。我的嘴里發干,舌頭脹脹的像要裂開。跑到大路上時,我的腿已經麻了,每走一步,腳底就如火燒一樣。我在潘蘭溪邊停下,吞下一大口冰涼的、帶著魚腥味兒的溪水,然后把麗奈特的打火機藏在了一塊覆蓋著青苔的石頭后面。離家更近的時候,我在自己的腿上抹了一些泥點,這樣就可以告訴媽媽我一直在橄欖球場玩圓場棒球了。但當我走進廚房,看到麗奈特正在煤氣灶的加熱圈上點一支煙,我已經是個不一樣的人了——我長大了,不適合再玩兒圓場棒球了。我徑直走到樓下的浴室,洗掉腿上的泥。
羅德里穿著一件天藍色禮服參加了葬禮,那是格溫弗為他去年的足球盛會買的。那衣服跟他的紅頭發不相配,我可以從媽媽陰沉的臉上看出她不太高興。但她在他西服翻領的扣眼那兒別上了一些跟我們家人一樣的馬蹄蓮,勉強對他的到來表示感謝。事情可能更糟的,來的可能是帶著性感眉洞的奧西揚。在會所的接待式上,一小群韋斯托夫的吉卜賽人穿著慢跑褲和運動鞋現身。當他們搖搖晃晃走到后排的一個空桌邊時,麗奈特用匕首般的眼神瞪著他們。我急切地渴望見到在瑪麗琳小屋的走廊上見過的那個男孩。我想看見他茶色的皮膚,他細細的、多節的長發。我想讓他看到我整齊的成熟的牙齒,我用噴霧劑著了深色的雙腿,還有我的乳溝如何在塑形內衣的作用下顯露出來。他不在那兒。他大概屬于被議會驅逐的家庭之一。那些吉卜賽人不跟我們說話,我們也不跟他們說話。當自助餐宣布開始的時候,他們站在隊伍最前面,羅德里和我在后面?!耙蝗嘿\。”麗奈特說,當她從我們后面挪動著跟上來時,邊說邊因憤怒而激動不已。吉卜賽人把冷披薩裝進紙碟時,她惡狠狠地盯著他們。
我想反駁她,但她還在為她的仿制珍珠手槍打火機而怒氣沖沖?,F在告訴她我未經同意就拿了打火機還太早。她心情不太好,這個消息可能讓她又開始抽煙。我轉過來觀察那些吉卜賽人,想找到他們身上一個可以彌補的特質,用在我的反駁里。一個深色皮膚、齙牙的八歲男孩正在把一堆蝦餅塞到他破舊運動套裝的口袋里。
責任編輯:夏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