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東,男,1975年出生于山東鄆城。曾就讀于陜西師范大學、深圳大學研究生班。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大家》《山花》《作家》《中國作家》《青年文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出版有小說集《歐珠的遠方》《藏·世界》《大地上通過的火車》《新生活》,長篇小說《變虎記》《我們》《歡樂頌》《舊愛與回憶》等。曾獲新浪最佳短篇小說獎、首屆全國鯤鵬文學獎、全國青年散文獎、第五屆深圳青年文學獎等。現(xiàn)居深圳。
我個是胖子,大腿比安伊的臀圍還粗,體重差不多有二百公斤。
安伊又小又瘦,體重不足四十公斤。
我們站在一起,就如大象與狐貍站在一起。
我愛上了她,如果不是看著她本人,就看著她的照片。我把她的照片放大了貼在房間里,還把她的照片縮小了放在口袋里。如果我不是長久看著她,得不斷地閱讀她的詩歌。
我似乎變成了她的影子,她在什么地方,我就在什么地方,無法與她分割。
那樣的愛讓我充滿想象的樂趣,感到幸福,卻又不勝煩惱。
安伊像風一樣快,我跟不上她。我閉上眼睛就能看到她像電光一閃,一閃就消失了,之后她像萬花筒一般反復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心里。
慢一點也是一生,她為何不慢一點呢?
問題是她慢不下來。
我像個幽靈跟著她,不管她多快,總能慢悠悠地找到她。
她想要擺脫我,我的存在使她不自在。
她張著薄如刀刃的嘴唇多次說過,她不愛我,不愛我。
我卻蠕動著厚嘴唇說,我愛她,愛她。
我用眼睛死死盯著她,仿佛她一旦承認我的愛,我就會像雪山一樣融化。
她逃避我的目光,有時幾乎用憤怒如火的眼神把我燒毀。
我不為所動的樣子,最終讓她轉(zhuǎn)身走開。
我知道安伊的住處,知道她常去的一家叫“雪山”的酒吧。
我奇怪那間酒吧為何叫“雪山”?酒吧的名字對我產(chǎn)生了說不清楚的影響,使我的想象中出現(xiàn)一座正在形成的雪山。
整個世界,所有的人都在對我產(chǎn)生影響,而我渴望愛上一個人,借此來逃避種種影響。
我愛好閱讀,尤其喜歡詩歌。
我富有的家庭條件使我可以沒有生存壓力。
我經(jīng)常去酒吧喝酒,看著昏暗燈光中的男男女女,想象著他們。
在酒吧里,我遇到了詩人安伊。
愛上一個人有時完全沒有理由,僅是一瞬間,我愛上了她。
她沒有看上我,大約是因為我太過高大又太胖。
我經(jīng)常去那家酒吧,也經(jīng)常能看到她小巧的身影。
我幻想著把她抱在我的懷里,假如她愛我,或許就會成為我怦怦的心跳。
她是很過分的,明明知道我愛她,還當著我的面挽著別的男人的手臂離開。
我難過,卻又在想,她愛上我需要一個過程,在此之前她享有放縱的自由。
那時我的心里不痛快,很想找人打上一架,哪怕被人揍上一頓也好。
我需要找點兒事,制造點故事,以便讓安伊注意我、記住我。
有個男人想要把安伊帶走,看到我定定地看著他們,于是他討好地對安伊說我是個“傻貨”。
我聽見了,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讓他大聲再說一次。
那個男人矮我一頭,他仰著臉說:“你,你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傻貨,你整天盯著別人干什么?”
我像熊一樣給了他一掌,他壓倒了一把椅子,滾落在地上。
我讓他站起來,他被打懵了,半天沒站起來。
安伊起身出去,我跟了出去。
我跟在她身后,雖然趕不上她,卻能聞到她身上的味道。
她身上有種說不清楚的類似于魚類的腥味,因此她走到什么地方我都能找得到。
在安伊的家,我一次次敲她的門,她怕驚著鄰居,終于打開了門,把我讓進去。
安伊說:“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我愛你。”
“我操,你想干我的話可以!但請不要口口聲聲說愛我!”
我坐在沙發(fā)上生氣,沉默不語。
安伊緩了口氣說:“傻貨,來罐啤酒嗎?”
我點點頭。
安伊從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丟給我,我準確地接到了,打開,一口氣喝光了。
房間里一時很安靜,她大約想通過與我做一場愛來證明她只是個有些姿色的對男人構成吸引力的女人,而我只是個可以用一用的男人。
男人與女人之間也不一定非得有愛情。愛情是什么呢?在各自鮮明的欲望面前,在那么多誘惑面前,誰配談愛情?我覺得我理解她,正想和她理論一番,她卻脫光了衣服,只留了條帶蕾絲花邊的底褲,在我面前妖嬈地像個模特那樣走來走去。
我不想看赤身裸體的她,雖然那樣的她很美,可我覺得不好意思。
我的心明鏡一般,我知道她是在引誘我、在表演,她的目的是想讓我得到她之后放棄對她的糾纏。
安伊在詩中說過,男人的身體里有一團火,女人可以讓男人燃燒,然后變成煙飄散在空中。
我想,我不能讓她稱心如意。
我們之間有一場潛在的戰(zhàn)爭,我得改造她,讓她明白我對她的愛是一種純粹的情感,也可以使她變得純粹。
我笑了,我說:“歇歇吧,沒用。”
她皺著眉說:“你不想要我,為什么要跟著我?”
我想了想說:“我想要的不是你的身體,而是你的靈魂!”
“我操,你真可以,我服了!”
“有一天我會讓你感到我不可或缺!”
“現(xiàn)在無以為續(xù),何談將來?我總得體驗一下你是否適合我!”
“我有的是時間等,現(xiàn)在我得走了。”
她指著門說:“滾吧!你給我記住,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你能不能尊重我的感受?我他媽的誰都不愛了,我只愛自己。你為什么不能讓我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呢?”
我站著不動,過了挺長一段時間。她看著我,后來又走到我面前,伸出細細的手臂抱住我粗大的身子,撫摸著我的背。我無情地把她的手扯開。
我堅定地說:“我得走了,再見吧!”
安伊氣急敗壞地大聲喊著:“滾,滾,滾吧!”
我說:“有一天我從地鐵出口走出來,路過一些楊樹和柳樹,走近了一看,發(fā)現(xiàn)樹身上爬滿了小蟲子。我盯著樹身子看,路上也有人看我,我回頭看他們時,覺得我和他們不一樣……”
“你繞著彎子想要說明什么呢?”
“我想說,城市是危險的。我們在其中,不知不覺間正在制造和承受那種危險。我夢見雪山了,好高大的一座雪山。雪從山上滾下來,把整個我感受中的城市給埋沒了。我們一起去看雪山吧!”
安伊看著我高大肥壯的身子又笑了,她像個小姑娘似地咯咯笑了一通說:“你瞧瞧自己,能走得動嗎?你他娘的總是那么慢,慢得像只烏龜,我快得像只兔子,你干嘛非要和我一起去看雪山?”
“我夢見了雪山,或許雪山可以幫助我們認識自己的靈魂。我們的靈魂在城市里已經(jīng)不完整了。你看我這么肥胖,這不正常。有一天或許我會變成一個瘦子,一個正常的男人。我們一起去看雪山吧!”
“問題是我不想和你一起去。我們永遠都不可能在一起,明白嗎?”
“你應該有個人改變!”
“你簡直是只無形的籠子把我關起來了。”安伊嘆了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抬起頭來望著我喃喃地說,“我求求你好不好?把我給放了——從此你在我面前消失,那樣或許我會想念你,愛著你!所有的愛都在遠處,明白嗎?”
“也許,我對于人類的存在是個隱喻和象征,我就是我夢中的那座雪山。有一天你真愛上了我,我就化了,可是現(xiàn)在雪山在我們的遠處。我們一起去看雪山吧,回來后也許我們都會有變化!”
安伊無可奈何地說:“好吧,我陪你去看雪山。”
我背著一個巨大的背包,背包里有一應生活用品。安伊在房間外面看著我,像望著一座小小的山。我也感覺到了自己的高大,那是我從東方的太陽拉長了的我的影子看出來的。我招手讓她走過來與我并排站著,她走過來和我站在一起看著地上的影子。
安伊笑著說:“你像只大象,我像只螞蟻——你說大象有可能和螞蟻在一起生活嗎?真是天大的笑話!”
“怎么不可能?關鍵你不是螞蟻,我也不是大象。再說我會變的……走吧,我們出發(fā)吧!”
安伊簡單收拾了東西,跟我去乘車時走在我的前面。
她盡可能地走得慢了,我也一直在努力地跟著她,可總是落在她的后面。
我能感覺到她為我的慢顯得焦慮不安,因為她總是在回頭看我,然后向我招招手。
我緊趕兩步,她又把身子探向前方,邁動步子。
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間,我隱約感到她像只山間草叢中出沒的狐貍。
我想,我為何不可救藥地愛著安伊呢?
我開始懷疑自己的存在,模糊地感到自己是在夢中。不過,我不想承認那是夢境。
飛機起飛了,飛在天上時,我又確定了自己的存在不虛。
安伊睡著后把頭斜靠在我的肩膀上時,我能感到她的溫度,聽到她的呼吸。
飛機經(jīng)過漫長的飛行,降落在貢嘎機場的那一刻,我們結束了一段時空的穿梭。
下了飛機,我看著機場四周棕褐色的高大群山、蔚藍無際的天空、天空中的白云,覺得那兒就是“遠方”,是一個使人變得純粹的地方。
我大口地呼吸著稀薄的空氣,感到自己像只裝滿貨物的倉庫,需要被徹底清空,然后再裝進新鮮的東西。
我感受中的一切都被裝進去了。
安伊把目光從風景中移到我身上時,有了我想象中她看我的眼神,那是帶有一絲愛意的眼神,那真是美好得讓我心痛。
我們乘車到了拉薩,晚上在八廓街附近找了個賓館住了下來。
我們要了一間房子,睡在一張床上。
我把她摟在懷里,有意克制著欲望,以便看到我對她的愛,那種愛類似于一種空氣、一團白云。
我們擁抱著說了不少話,那些話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我們之間有了一種相互愛戀的感覺。
我們起床后在八廓街雇了輛車去看雪山。
一位高大的紅臉司機開了五六個鐘頭的車,把我們帶到一座雪山腳下停了下來。
司機要陪著我們登山,我拒絕了。
我想單獨和安伊去爬山。雪山看著很近,可走過去卻不容易。
安伊走在我的前面,見我太慢,回過頭來用手卷成喇叭大聲喊著,讓我快一點。
我還是能快得起來的,為了她,我加快了步伐。
走近安伊時,她笑著說:“對,保持剛才的速度,我敢說你爬到雪山上就會變成一個瘦子!”
我喘著粗氣說:“休息一下吧。”
“再休息的話天就黑了,天黑之前我們得爬到可以安營扎寨的地方——堅持一下吧,前面就到了,不然我們連口熱水都喝不上。”
我走不動了,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雪山,雪山近在眼前。
安伊沒有管我,又朝前走去。
走了一段,遠遠的又回過頭來朝我喊,讓我跟上。
我站起身來,繼續(xù)向前走。
有那么一個時刻,我望著走在前面的安伊,又望望雪山,竟然產(chǎn)生了一種沖動。
我想變成風追上去,脫下她的褲子,要她。
那時我失去了耐心,覺得有無愛情已不再重要了。
我正在變化,變化來自于一閃念,不過我仍然在過去的慣性中。我在心里默念著安伊的名字,卻覺得她正在我的心腦中消失,變成另一個人,變成雪山的一部分。
終于,我龐大的身子失去了力氣,感到絕望。
“安伊!”我大聲地喊出了安伊的名字。
我的聲音消失得很快,地上全是散亂的石頭,四周又是那樣的空空蕩蕩,讓人感到不真實。
安伊往回走了幾步,向我打著手勢,然后坐在一塊石上,看著我向她靠近。
我慢慢走過去,走近了,望著她的臉。
小小的臉,大大的眼睛,挺挺的尖尖的鼻子,紅紅的小嘴,身上的衣服像皮毛一般光滑如水。
我想,我愛她嗎?
我不確定了,抬頭看了一眼雪山。
我也不確定為什么就來到了這個地方。
一切都變得有點兒像夢境,我想,也許正在夢中。
我確實是愛過安伊,盡管安伊是個我想象中的女詩人。我想說點什么,需要和她交流一下,以確定我們的存在。
我說:“你走在前面時,我看著你的屁股,看著雪山,突然就想要你……”
安伊笑了,說:“你不是一直在等著我愛上你的那一天才要我嗎?你知道嗎?當我回過頭讓你快一點時,感覺到身后有一頭大象在追著我,風風火火地要和我交配。我希望你能追到我,走到我的前面,可你總是太慢……也許我愛上你了,在來到西藏的那一刻!”
我的眼淚嘩地就滾出眼眶。
“你怎么了?”
“我想咬你一口!”
“你餓了?”
“我是在想,我真正了解你、并愿意付出全部的自己嗎?我會像個孩子把你當成母親,把自己當成你的父親嗎?我想讓你如野花一樣開放,美麗芬芳。我又想讓你死在欲望之地,由我來為你收斂尸骨。我想讓你霧一樣彌漫,而我在你之中自由穿梭。我想讓你活在自由的選擇中,我來帶走你所有的錯誤……可是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愛并不是永恒的!”
“愛是感覺中永恒的事物!”
“此時我身體里有一座雪山!”
“要融化嗎?”
“要!”
“我來幫你!”
我把背包放在地上,找了一片平緩的地面,和安伊一起支上了帳篷。
我想要她,仿佛她的身體里有一個我想要的靈魂。
安伊配合著我,身體由冰冷變得像一團火焰。
我感到自己在燃燒、在融化、在坍塌。我聽到身體里的聲音,就像雪從雪山上滾下來,埋沒了過去的一切。
我感到自己死去了,正在重新活過來。
我要了安伊。
在寂靜的晚上,我跑到帳篷外面去看雪山之上的天空,深藍如洗的夜空,星星明亮得像諸神的眼睛。
我想遠方已經(jīng)到達,一切都該結束了。
不管是在夢中還是在現(xiàn)實中,不管是在心里,還是在想象中,我和安伊真正是愛過了。
我并不僅僅是要了她,或者說她要了我,我們在一起那個事實——我們通過在一起那個形式告別了過去,重新選擇了各自的方向。
我們都是孤獨的,像雪山一樣。
我們在雪山腳下,純朗得如一輪月亮、一顆星星。
可是我們身體的七情六欲仍在,我感受到了,無法否認。
過去是存在的,現(xiàn)在是存在的,未來也必然存在,我們的靈魂在時空中借助于身體穿梭往來,使我們的生命發(fā)熱發(fā)光。
我們一起登上了感受中的雪山,從山巔向四方看時,藍天白云下,連綿的群山起伏著一直到看不到的地方。
我感到夢境到了盡頭。
在夢的結尾處,我回到了霧霾籠罩下的城市。
安伊已經(jīng)消失,我無法再聯(lián)系上她。
我們不需要再聯(lián)系。
我需要回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在眾人之中小心翼翼地活著,活得盡量像自己的樣子。
我像雪山一樣融化了,走在大街上,變成了一個瘦高個的男人。
我希望能遇到安伊,如果她能夠認出我,我準備把她抱起來,在地上轉(zhuǎn)上三圈。
我醒來了,確定是做了一個夢。內(nèi)褲濕了,黏糊糊的一片,使我感到一絲悲涼。
在洗澡的時候,我照著鏡子在想,我為什么會有鼻子有眼地夢見一個叫安伊的女人,為什么夢見了雪山呢?
濕熱的水嘩嘩啦啦,淋在我身上。我想,也許我身體的內(nèi)部有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