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耀回憶錄》下冊概摘(五) 鄧小平時代

第一次見面

同中國副總理鄧小平會面是一次難忘的經歷。1978年11月,這位高齡74歲,矮小精悍、敏捷硬朗的長者,身穿米色毛裝,從熜錄悠)巴耶利』場的一架波音707客機上走下來。他腳步輕快,檢閱了儀仗隊之后,和我一起乘車到總統府的賓館去。那是我們總統府里的迎賓別墅。當天下午,我們在內閣會議室進行正式會談。

我看過人民大會堂里擺放著痰盂,所以也安排把一個藍白色的瓷痰盂擺放在鄧小平的座位旁。我讀過資料知道他有使用痰盂的習慣。雖然總統府里有個規定,冷氣房里不準抽煙,我還是特地在顯眼的地方為他擺放了個煙灰缸。這都是為中國歷史上一個偉大的人物準備的。

他(鄧小平)花了兩個半小時談蘇聯對世界構成的威脅。他說,所有反對戰爭的國家和人民必須組織聯合陣線,同聲反抗戰爭販子。他全盤分析了蘇聯在歐洲、中東、非洲、南亞和中南半島的行動策略。蘇聯在越南大大占了上風。有些人不明白中國和越南的關系為什么這么糟,中國又為什么必須采取行動切斷對越南的援助,越南怎么會在絲毫不符合自己利益的情況下,還要完全傾向蘇聯。這是因為越南“多年來有個成立中南半島聯邦的美夢”。就連胡志明也有過這種想法。中國向來都不茍同。越南把中國視為實現中南半島聯邦的最大障礙。

他說,越南一旦成功控制整個中南半島,許多亞洲國家將失去掩蔽。中南半島聯邦會逐漸擴大影響力,成為蘇聯南下進軍印度洋的環球戰略的一步棋。到時越南將會扮演東方古巴的角色。他(鄧小平)說,今后10年,中國會考慮再把越南從蘇聯手中拉過來。我暗想,鄧小平是從長計議,跟美國領導人的思維方式完全不同。

鄧小平是我所見過的領導人當中給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位。盡管他只有五英尺,卻是人中之杰。雖已年屆74歲,但在面對不愉快的現實時,他隨時準備改變自己的想法。他說,他一直希望能在會見馬克思以前,到新加坡和美國走一趟。新加坡,因為在島國仍是個殖民地時,他跟它有過一面之緣,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前往法國馬賽念書和工作途中路經這里。美國,則因為中國和美國必須對話。這一點一直到越南侵占柬埔寨之后,我才明白他為什么這么渴望到美國去。1979年1月底,鄧小平訪問美國,并在美國沒有承諾摒棄臺灣的情況下,同卡特總統恢復中美邦交。他要確保中國如果采取行動攻擊和“懲罰”越南時,美國不會同蘇聯站在同一陣線。這正是他急著要訪問美國的原因。

中國已大不相同

我在1980年11月第二次訪問中國,發覺中國跟過去已大不相同。如今文化大革命運動受到官方的正式批判,人們看來都大大松了一口氣。

1985年,我在北京同鄧小平會面。他拿自己的81歲高齡和我的62歲年齡來開玩笑。他說他看來并不老。他說他并不怕老,中國已經為人事變動做了妥善的安排。他說:“天真要塌下來,中國也總會有人把它頂住。”過去5年,中國國內各方面的發展都相當不錯,而且有了不少改變。十位老臣子從政治局退下來,由年輕的領導人接班,多位年齡超過60歲的老一輩領袖,辭去了中央委員會的職位。

他重復說,自己都81歲了,早準備好了隨時去見馬克思。這是人生的自然規律,誰都應該很清楚,只有蔣經國(臺灣“總統”)例外。他問我最后一次見到蔣經國是什么時候,蔣經國可解決了接班人的問題嗎。那一刻我才恍然明白,有關年齡的這段開場白并不是尋常的說笑,而是為了引入蔣經國和臺灣這個課題。我說,最后一次見到蔣經國是在1月間,那是8個月前的事了。眾所周知,蔣經國患有糖尿病,他也明白自己生命有限。鄧小平很想知道蔣經國是不是已經做好自己百年之后的人事安排。我說,據我所見,他已經做了安排,卻說不上最終會由誰接替他的職位。鄧小平擔心蔣經國之后的臺灣會出現混亂與困惑的局面。至少在現階段雙方都同意只能有一個中國,局勢一亂,就可能導致兩個中國的出現。我問他這從何說起。他解釋說,有兩種可能的發展情況。第一、有一些美國和日本的勢力是支持臺灣獨立的。第二、美國繼續把臺灣當作它永不沉沒的航空母艦。美國把臺灣當作一個重要的軍事基地,希望讓臺灣繼續留在它的勢力范圍內。鄧小平曾在一年前同里根總統討論過臺灣問題,嘗試說服他放棄航空母艦政策,并指出美國在全世界擁有另十艘永不沉沒的航空母艦。臺灣卻對中國至關重要。

問候“蔣先生”

鄧小平知道我和蔣經國是好朋友,要求我下次再見到蔣經國的時候,傳達他個人對“蔣先生”的問候。我同意了。他希望能夠和蔣經國合作,兩人畢竟曾經是同窗,1926年在莫斯科同一所大學念書,雖然不屬同一班。當年蔣經國才十五六歲,鄧小平22歲。(一個月后,我在臺北親自向蔣經國傳達鄧小平的口信。他靜靜地聽著,沒有答腔。)

中國統一障礙多

1988年9月17日,我最后一次同鄧小平見面。他在北京東部中國領導人度假的海濱別墅北戴河待了幾個星期。曬黑了,看上去充滿活力,聲音嘹亮。我對中國所取得的經濟發展表示贊揚。他說,過去10年確實取得了“相當好的成績”,但是經濟發展也帶來了新的問題。中國必須抑制通貨膨脹,加強紀律也很重要。中央政府必須一方面實行有效的管制,一方面又得不違反對世界開放的大原則。中國在過去10年里解決了衣食問題。如今他們要晉升到“小康”階段,把1980年的人均國內生產總值提高4倍,達到800～1000美元的目標。中國必須向別人學習,“包括你們,甚至韓國。”

鄧小平說,美國人對他可謂費盡心思。他告訴國務卿舒爾茲說,中美關系穩健發展,臺灣問題仍是主要的癥結。他接著問我可知道“我的同學,你的好朋友”蔣經國,曾在多個場合說過他(蔣經國)將“給歷史一個交代”。鄧小平顯然想知道蔣經國聽到他要我傳達的口信之后有些什么反應。我沒有答腔,因為蔣經國對鄧小平的口信沒有做出任何答復。鄧小平說,美國盡管曾經公開宣稱不卷入統一的問題,事實上美國政府在處理這個問題時,確實已進行了直接的干預。實現統一障礙重重,但“最大的障礙”其實是美國。他重復上回跟我見面時提過的一點,說美國只不過在利用臺灣作為“永不沉沒的航空母艦”。他在1979年訪美,使中美關系正常化時,卡特總統同意美國會做三件事:第一,廢除和臺灣簽訂的共同防御條約;第二、美軍撤出臺灣;第三,同臺灣斷絕外交關系。這些承諾都一一履行了。但是美國卻通過國會多次干預臺灣問題,國會通過了臺灣關系法令,以及好幾個干預中國內政的決議。他跟里根和舒爾茲說過,他們有必要重新檢討維護“永不沉沒的航空母艦”的對臺政策。鄧小平說,他確實很希望在大限來臨去見馬克思之前,實現統一大業。G(待續)

《海外星云》(2000年3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