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日美韓動漫、各種繪本以及3D、4D、虛擬動畫正滾滾而來之時,你還記得兒時珍藏的連環畫嗎?3月16日,中國連環畫大師賀友直在上海瑞金醫院走了,享年94歲。大師的離開,引發網絡上很多人自發致哀,緬懷一個人和他所代表的一個文化標識。
上世紀50年代,賀友直開始從事美術創作,創作了近百部連環畫作品、大量小說插圖和少兒讀物美術作品,《山鄉巨變》、《朝陽溝》、《十五貫》等作品,都是中國連環畫的經典。近年來,他專注于老上海主題民俗風情畫的創作,先后有《申江風情錄》、《賀友直畫360行》等精彩絕倫的系列畫作問世,這些作品以細膩的“賀氏白描手法”,形象再現了舊上海特有的世相百態。90歲高齡后,他依然在創作。受“上海歷史文脈重大題材創作組委會”之托.賀友直和畫家汪觀清一起,創作了一生最大的一件作品《白相大世界》。
晚年賀友直最操心的是連環畫復蘇的問題。2014年賀友直獲得上海文學藝術獎終身成就獎后接受采訪說:“連環畫已經被淘汰,被淘汰了的藝術門類得獎,沒有依據的呀。得獎就是憑你在這個專業的成就,我已經沒有依靠了,沒有這個根了,這讓人很痛心。一個藝術門類流失了原來的樣式,回不來了,今天沒有人再為這個事情著急,你說我的心情會怎樣?”無可奈何,卻勇于面對現實。直到生命最后時刻,賀友直仍在謀劃、期待連環畫以某種新鮮的方式“老樹發新花”。然而,今天的中國連環畫后繼乏人。
2016年3月16日,一位對中國連環畫最虔誠的匠人走了。他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我只是個草根。我是個畫匠,一輩子畫連環畫的手藝人。做個手藝人、匠人,沒什么丟臉的。”
最后時光:“一個冬天沒畫畫,不行”
晚年最讓賀友直念念不忘的就是連環畫如何復蘇。他出謀劃策道:“要好好研究。究竟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先有讀者還是先有作品?研究清楚了開始跨步。過去連環畫有先天性的缺陷.就是靠改編故事,這條路走不通了,那怎么辦?開辟新的題材。”
而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光里,心里最放不下的依然是畫畫。作為賀老的忘年交,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毛時安突然間回想起賀老去世前幾天他去拜訪的場景。
那天.知道毛時安要來喝茶.賀友直特地拿出珍藏的兩只斗彩古董茶盞,親自斟茶。素來幽默的賀友直那天神情委頓,悶悶不樂,幾次三番說自己“差不多了”,胸口很痛。他還情緒低落地自責說:“一個冬天沒畫畫了,不行。”“動不出腦筋,瞎畫有啥好畫的。”分別時候,賀友直送到門口,說“我跟你們訣別了”。毛時安急得用手去捂老人的嘴,“可不要瞎說!”沒想到竟一語成讖。
心有所愛:堅持一輩子只畫“小人書”
在中國當代美術史上,上世紀60年代,賀友直的連環畫創作影響巨大,可以與齊白石、林風眠、潘天壽的國畫丹青千仞并立,它們共同構成的美術浪潮,深深震撼影響過中國美術界。上個世紀的藝術大家,許多都畫過連環畫。但唯獨賀友直一生鐘情連環畫,黃永玉贊譽賀老“對連環畫有著宗教式的虔誠”。這位中國畫壇的“故事圣手、白描泰斗”,堅持一輩子只畫“小人書”,卻把最大眾讀本的連環畫變成了中國國家級的藝術瑰寶。
總愿意說自己“只是小學水平”的賀友直,在中國美術史上留下諸多創造。
上世紀60年代,他把當代的連環畫創作與明清版畫“打通了血脈”。(山鄉巨變)得了全國連環畫第一屆評獎一等獎第一名,被譽為中國連環畫史上“里程碑”式的杰作。賀老自敘:“畫(山鄉巨變)這套連環畫,曾推翻過兩次,感到畫出來的東西不像,因為采取黑白明暗的洋方法,畫出來的畫黑乎乎的,與自己在湖南資江邊上看到的山水田地、村舍景物、男女老少的清秀明麗的感覺不相像。為尋找表現這種感覺的語言,從1961年,我經歷了三個年頭的苦難歷程。突然,遇見了‘陳老蓮,發現了明清版畫,這使我找到了一條可走的路,想出了用以表達內心感覺的一種語言,這就是我以后畫出來的樣式。”
1980年,小學學歷的他受聘于中央美院新成立的年畫連環畫系,當了七年客座教授,也成就了中國教育史上的“奇跡”之一。一直身在上海陋室的他,也早已成為中國文化的代表之一走向世界。賀老的作品曾在多國展出。他的形象和作品人物,至今仍印刻在法國昂古萊姆市法國國家連環畫和圖像中心的廣場的一塊地磚上。
對后輩說:“小鬼.你好好畫”
2014年12月,上海市第六屆文學藝術獎評選,榮獲終身成就獎的賀友直在后臺遇上杰出貢獻獎得主施大畏。“我剛進人民美術出版社,繪畫時常一轉身才驚覺老師背后注視的目光,聽他叫我‘小鬼。”施大畏說,那囑托響起在30多年前,卻是賀老師留給自己、也留給后輩最樸實卻有大義的箴言。“小鬼,你好好畫。”簡單6個字,誰說不是賀老來自民間的深沉感悟與底層視角。
1959年,上海人美社派賀友直去8畫反映農村搞合作化的作品(山鄉巨變)。接到任務后,賀友直就奔赴湖南下生活。一去幾個月,犁田、耕種、舀糞,與農民保持“三同”。久而久之,老鄉們都夸他“內行”。后來,他帶著學生下生活時說:“知識分子要真正做到和農民打成一片,談何容易?能做到像個農民就很不錯了,至少不讓人家對你生厭。”
1980年,他應邀到中央美術學院教學。禮堂里人頭濟濟,賀友直開口就“自揭底細”:“我是1937屆的。”下面有人猜是1937年畢業于比利時、巴黎、美專的或者魯藝的,賀友直回答“小學畢業”。面對哄堂大笑,他正色道:“我是沒有什么文化的,所以我珍惜現在學習的環境及展示的舞臺。我就是一直沒有放棄,才能在64開小本上,在方寸小框框里一步步提高。”
兩大愛好:畫畫與黃酒缺一不可
凡是熟悉賀老的人,都感覺到他強烈的人格魅力。他是大師亦是頑童,愛喝酒、愛畫畫、愛開怪腔,說俏皮話兒是賀老的拿手好戲。人越老,說出的話越幽默、越放松、越有味道。
要說賀友直先生一生中的兩大愛好,必定是畫畫和喝酒。盡人皆知,賀老愛喝黃酒,不可一日無此君。每天早中晚三頓酒,雷打不動。賀老那間著名的陋室中,賀友直的夫人謝慧劍指著房間的一角說這里是老人家的“好望角”——各式各樣的黃酒瓶整齊排列。“你要看他身體好不好就看他喝不喝酒,如果生病了,他就喝不了,只要喝酒,身體就沒問題。”女兒說,黃酒是老爸的“生命口服液”。賀老喝酒時,會有一搭沒一搭地看看電視,許多絕妙的創意,都在這看似消磨實則琢磨的悠閑中悟得。
別看賀友直說話風趣幽默,畫畫時,卻很容易掉淚。在他的畫傳(賀友直自說自畫)中,多次寫到自己的哭。從牛棚出來,回家頭一樁事,就是坐在家里餐桌邊,喝老伴為他溫的酒,3個幼小的女兒圍在一邊,久違的天倫之樂,讓賀友直回憶至此,不禁淚下。而送大女兒上山下鄉那次,在車站上,賀友直聽著汽笛的嘶叫,看著女兒揮動的小手漸漸遠去,不敢出聲,心里卻在哭。
賀友直說:“我畫畫也會哭。我們畫連環畫,畫的都是人啊,對于筆下的人物,不管是正面的還是反面的,都要有同情的心,去認識他,體會他;對有些人單單同情還不夠,還要動情。”
海上舊夢:90高齡背著相機穿梭上海
在上海著名的云南路美食街上,食客如云的老字號“大壺春”,有整整一面墻是賀友直描畫的老上海。食客們看著畫作,品嘗地道的生煎饅頭、雙檔湯,咂摸著幾十年不變的滋味。
上世紀90年代開始,賀友直開始畫老上海風俗系列畫,用連環畫記錄下這座海派城市的巨變滄桑,這一畫就是十幾年。賀友直的老上海風情畫系列,以令人驚嘆的細膩細節,記錄下這個城市的萬千風情,勾引起無數上海人的“鄉愁”。
與賀老相識相知15年的攝影師丁和,見證過賀老嘔心瀝血創作老上海風情連環畫。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老上海。他經歷過那個時代,又有一雙最敏銳最厲害的眼睛。那些老上海的點點滴滴、犄角旮旯,都在他的記憶里。”丁和說,開車在高架橋上,賀老必然指點著縱橫交錯的馬路,跟他講當年的逸聞舊事。
為了創作連環畫《大世界》,90高齡的賀友直自己帶著一部相機,跟丁和多次去探索已經廢棄的上海大世界,反復研究建筑內部結構。他還調出了大世界的許多文字圖像檔案資料,反復推敲。歷時兩個多月畫好的這幅連環畫,和賀老的許多作品一起,記錄了賀老用近80年時光經歷的海上舊夢。(朱子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