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生命的意義

李家同

老杜是我電機系的同學，他一直和我們不太一樣：我們選課的時候總是選容易的，他卻不然，在大學的時候，就到數學系去選課，而且他也將電磁學學得非常好。

畢業以后，老杜進了一家小公司做事，當時大家都熱衷于數字線路，只有他一個人做的是模擬線，我們都覺得他有點頭腦不清楚。沒想到，多媒體時代到來之后，他練好的功夫大為有用。于是自己開了公司，沒幾年公司上市，股票一漲再漲。

過了一陣子，老杜開始追求別的東西。他常到各種靜修的地方去，聽有名的宗教領袖講道。他花了好多錢去探索生命的意義，也常以靜坐的方式去體悟生命的意義，但照他的話講，他是越悟越糊涂。

有一天，老杜忽然打電話給我。原來，他要去找一個女性朋友，但不敢一個人去，他要我陪他一起去，替他壯膽。

老杜大學時非常心儀在社團認識的張小姐。不曾想，大學畢業時，張小姐決定去做天主教修女。老杜雖然失落，但也很佩服她。

這次，老杜終于找到了張修女，她在很遠的山區村落為一群小孩子服務。老杜說，這20年來，張修女從未離開過那個小村莊，她一定會告訴他生命的意義何在。

我們兩個人驅車前往，終于找到張修女工作的地方，一進去，迎面而來的是一群鬧得不可開交的小孩。張修女看到我們，很和氣地問我們來的目的。我們說是來捐錢的，于是張修女就帶我們去她的辦公室。

到了辦公室，老杜再也按捺不住，便告訴了張修女他的名字。張修女聽到老杜的名字，大吃一驚，完全沒有想到他會來這么偏遠的地方。她雖然20年來從沒見過老杜，卻常常在報紙上看到這位電子新貴的消息。

這時，那些調皮的小孩不停地來辦公室找張修女告狀。就在這種紛亂的情況下，老杜對張修女說，他這些年來一直在尋找生命的意義，但始終想不出所以然，他相信張修女一定知道答案。

張修女的答案令我們大失所望，她說自己其實是一個很沒有學問的修女，對于神學知道得少之又少，如果硬要她說明生命的意義，她可以去查書，但她相信書上的答案老杜早就知道了，也不會使他滿意的。

就在張修女和我們聊天時，另一位修女進來了，暗示張修女燒飯的時間到了。我和老杜此時已經餓得發暈。我們也知道附近沒有什么飯店，要想吃飯，一定要隨著張修女進廚房去做。

進了廚房，張修女就給了我們每人一條圍裙，我們立刻想起“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句話。要燒一頓飯給幾十個人吃，當然不是易事，我們兩個人手忙腳亂地幫忙，等到飯菜上桌，我們又被分派去不同的桌子管小孩吃飯，因為管這兩桌小孩的老師正好休假。有一個小孩，每一口飯都要老杜喂，有一個修女來指責他，老杜卻替他辯護。這天，老杜胃口奇佳，他感到與小朋友們在一起很快樂。

吃完飯，我們兩人以為可以休息了，沒想到張修女請我們帶孩子們去睡午覺。這些小孩一點也不怕我們，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他們哄睡。

張修女在她的辦公室里再度招待我們，倒了茶給我們喝，老杜喝了茶以后，對張修女說：“我現在懂得你為什么20年來沒有離開這里了，你這樣的生活的確是有意義的。”

張修女點點頭，說：“其實我從來都沒弄清楚生命的意義，但我知道如何過有意義的生活。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扮演著好母親的角色。任何人只要肯全心全意地去幫助別人，就會感到自己的生活是有意義的。生命的意義也許難懂，要過有意義的生活，卻不是難事。”

這是20多年前的事。從此，老杜在臺北一直照顧一些家遭變故的小孩。最厲害的一點是，他能教高職生一些電機技術。盡管他的工作非常忙碌，但他從未停止做這些事。

而我呢？20年前我開始在德蘭中心做義工。我的教書生涯應該算是很順利的，做到了大學校長，也得到了好多學術界不易得到的獎項，但我總覺得我的生活之所以有意義，是因為我一直在幫助不幸的孩子。

如今，張修女已經離開了人世。去世之前，她一直在鄉下一家小醫院接受治療，有人建議她轉到臺北的大醫院就診，她拒絕了。她說對世界上絕大多數人來說，在大醫院治療是奢侈的，她不愿意享受這種奢侈。

這讓我常常想起張修女所說的話：“我不懂生命的意義。”其實她是懂的，她知道生命的意義是無法用語言詮釋的，她選了另一種方法來詮釋她的想法，“過有意義的生活”應該是對“生命的意義”最好的詮釋了。

（余長生摘自豆瓣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