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LU
“泳池就是毒藥”,電影《日落大道》中的一句臺詞,可明知有毒,卻人人都想要它。尤其是美國人。
美國作家琳恩·雪兒在其著作《不如游泳》中寫道:高速推進的近郊化進程,讓美國從1948年共有2500個家庭游泳池,發展到今天,超過一千萬的美國人擁有了自己的私人游泳池。
游泳池成了美國夢的基本組成部分——有時感覺星條旗是由兩個游泳池組成,小的是私人游泳池,藍色水面上灑滿星星,大的是公共泳池,有被紅色浮筒間隔著的白色泳道。同時,游泳池也成為美國郊區中產階級身份的象征,透過泳池,可看到他們的生活面貌和精神倒影。
誰在看呢?約翰·契弗。這位二十世紀最重要的短篇小說作家,因其深耕細作的文學園地是郊區的中上層住宅區而有“美國郊外的契科夫”之譽。在契弗筆下,那些家家有泳池、戶戶有派對的郊區中產階級,表面過著怡然自得的生活,實際上內心空虛,精神流失,陷于苦悶和孤獨的境地。
夏日的一個午后,內迪坐在威斯特海澤家的泳池邊,愜意地望著天,一大團積云遠看去像一艘船,忽然,他突發奇想,決定順水路回家,而他的“航行”路線,便是沿著家家戶戶的游泳池游回家去。
發表于1964年的短篇小說《游泳者》是約翰·契弗描寫中產階級特性的代表作,他以主人公內迪的長游為線——共游過了十四個私人游泳池和一個公共泳池——穿起美國中產階級的生活畫面。對于這場超現實主義的旅程,我找到一個現實主義的解讀入口:游泳池。
在長篇小說《獵鷹者監獄》中,契弗表述了這樣的觀點:“在所有表面自由的行為中總有一種無處不在的被囚禁感”。而泳池也意味著“囚禁”:池的四壁將流動的水囚禁在特定的空間里,供人游玩。泳池是內迪陷入困境的人生寫照。不過,從他開始長泳時心情是“由衷的愉快”,可以看出他對自己處境并不自知,對不幸的潛意識壓抑和否定,已使他失去判斷真實和虛幻的能力。
有囚禁便有逃脫。盡管內迪覺得不走尋常路的自己“似乎是個朝圣者,是個探險家”,實際上他只是個逃亡者,他的游泳池之旅,是他逃離派對和酗酒的中產階級生活,逃離現實壓力和負擔,去尋找迷失自我的人生之旅。
從內迪游過各家泳池時所用泳姿的不同,可以看出“逃亡路上”他內心的起伏與命運的變化:起初他是情緒高昂的,在格拉罕姆夫婦家“從池這頭游到那一頭,和他們在陽光下坐了幾分鐘”;當發現朋克家正在舉行聚會而自己沒有被邀請時,他的泳姿有了一絲瑟縮的意味:“跳下了水,靠著池邊游,以便不撞到羅斯蒂的橡皮筏”;而維爾查家游泳池是干的,想像中一連串池水的中斷讓他“奇怪地感到失望”,開始意識到自己“破壞了對事實的記憶力”;在公共泳池里所“受到的沖撞、濺水和推擠”,猶如無情的現實開始擊打著內迪;在畢斯汪格夫婦家,他被當作“擅自入場的人”而倍受冷遇,“黃昏時的光從游泳池的水面反射出來,好象冬天的微光”,搖晃著他從自欺欺人的夢境中醒來;在舊情人家,他發現她已另結新歡時哭了,這是他成人后僅有的一次落淚;到達基爾馬丁家的泳池時,他平生第一次沒有跳水,而是走進冰涼的水里,用年輕時候學會的側泳“不成樣子地”游了過去……
一池又一池的泳程,表達著內迪“對這個世界含糊的不滿,以及企圖超越這個世界的愿望”,同時也一步步地揭開他人生的真實面目:一夜之間破產,四處借債,妻離子散。想要游泳回家,代表著內迪追尋美國夢的渴望,而游泳池之旅,也見證了這個美國夢的破碎過程。穿越精神荒地的內迪,與華盛頓·歐文筆下的瑞普命運相似,后者因為在森林里飲下奇妙的酒而陷入大夢中,一睡就是二十年。等他醒來,好不容易找回家去,發現一切都變了,他沮喪地追問:“我到底是誰?”
身份的認同問題,在內迪的故事里,有了答案:當精疲力盡的他回到家中,發現家早已一片破敗景象,他“從窗戶朝里看,房子里是空空的”,故事的最后一個詞“空的”,準確地形容了他的一生。
泳池是毒藥,但游泳是解藥。“游泳是一天的頂峰,是核心所在。”約翰·契弗曾寫道,也因此他把這項運動變成了《游泳者》這個批判性寓言故事的核心。蘇珊·契弗說:父親熱愛泳池,尤其喜歡在別人的泳池里游泳,“他使用的是一種很不連貫的爬泳姿勢”——“不連貫”,也是契弗對內迪泳姿的形容,而所有泅泳人生泳池的人,都曾有過這樣的泳姿。
契弗原本將《游泳者》寫成小說,后來燒掉,將它變成了短篇故事。浴火重生的短篇具有了驚人的力量。“契弗最強大的力量,在于他一直有能力用他的情感掌控平凡生活和幻想世界”,這是《時代》周刊給予他的評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