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娜：對抗自己

文_本刊記者　王　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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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娜：對抗自己

文_本刊記者王飛

習慣了李娜穿運動裝、戴遮陽帽、揮拍擊球的樣子，在我進入酒店休息室準備進行采訪時，竟沒能一眼認出她來。李娜化了淡妝，穿黑白條紋洋裝外套、黑色的九分褲和尖頭高跟鞋，干練中透著女人味。

此刻，距離“中國網球一姐”宣布退役已有15個月，離開賽場的李娜少了咄咄逼人，但舉手投足間，霸氣仍在。

李娜的專訪安排在新書發布會之前。她的傳記《獨自上場》自2012年出版之后，重印19次，成為最受歡迎的中國體育明星傳記。這一次，李娜與漫畫家丁一晨合作，推出了《獨自上場》的青少年版本。

李娜一直是記者最喜歡的那一類采訪對象，她是兩屆大滿貫冠軍，有著國際范兒的幽默表達，往往會有很多精彩語錄，可以直接提煉標題；另一方面，她性格直率，脾氣火暴，往往因為無心之言成為“話題女王”，引發輿論風暴。

她曾在北京奧運賽場上用英文怒斥干擾比賽的球迷；2013年法網失利之后，面對記者“要對中國球迷說點兒什么”的提問，她毫不留情地回擊。奪得澳網冠軍之后，返回家鄉的李娜在接受湖北省官員頒發的獎金時表情“冷淡”。因為對媒體表現“淡漠”，有湖北媒體人在網絡上對她進行抨擊，稱再也不看李娜的比賽。

退役之后的李娜，生活不再以訓練和比賽為重心，輕快不少。她依然不會掩飾自己的情緒，喜怒都寫在臉上。大約是有過太多“教訓”，她在接受采訪時是謹慎的。可謂惜字如金，包括關于她的傳記電影在內的一些問題因為“不便透露”或“想要表達的都已經寫在書中”而不能繼續，氣氛多少有些尷尬。但李娜還是很大方地滿足了我的簽名請求——在我出發之前，幾位同事已經將網購的《獨自上場》快遞至北京，可見她的粉絲之眾。她是第一個贏得大滿貫冠軍的亞洲人，特別是看過了她奪得澳網冠軍之后發表的那番幽默的獲獎感言，人們沒有理由不愛她。

采訪結束半小時后，李娜出現在新書發布會現場。她就是為大場面而生的，熱鬧的氣氛似乎更能調動她的情緒。

主持人問丁一晨：“如果讓你給娜姐提一個問題，你會問什么？”

李娜搶在丁一晨回答之前“叮囑”：“說好話！”

丁一晨很配合地答：“我想問娜姐，為什么產后變得這么漂亮？”

臺下一片笑聲。

她為粉絲簽名，有粉絲不遠千里而來，她很配合地和“娜離子”們玩自拍。這時候的李娜，更接近我們的印象：爽利、幽默、熱情。

一個人的戰斗

網球一直被冠以高貴、優雅的標簽。如果沒有讀過李娜的自傳，我大概不會想到網球是一項讓運動員感到無比孤獨的運動——

當你獨自上場，你就開始了一個人的戰斗。沒有隊友并肩作戰，不管結局好壞，你只能自己承擔。

在球場上，球員禁止與任何人交談，教練也只能坐在包廂里為你鼓掌加油。你必須獨自面對所有的問題，解決所有的困難。

沒有足球場上的休息室，沒有拳擊臺上的中立角，內心焦灼的你一個人站在場上，所有人都在盯著你。當局面處于被動，你必須迅速找到應對之策；隔著球網，你不能與對手有身體上的接觸，唯一能做的就是遷怒于自己。

當你經歷了耗時三四個小時的拉鋸戰，終于贏得勝利，評論員會贊美這是一場“史詩般的比賽”，唯有你清楚自己經歷了怎樣的折磨。

對于李娜而言，勝利帶給她最好的禮物是內心的平靜——她不必在比賽后用毛巾蒙住臉，躲在更衣室里失聲痛哭，不必再為失誤痛恨自己，不必反復折磨自己。

李娜經受了太多這樣的折磨。20多年的運動生涯，網球帶給李娜財富、自由與榮耀，而在得到這些之前，則是漫長的痛苦。

李娜8歲開始學習網球，11歲那年，憑借天賦和出色的身體條件，李娜進入湖北省集訓隊，師從余麗橋教練。這位昔日的亞洲冠軍以脾氣火暴、風格強硬著稱。在跟隨余教練學習網球的9年時間里，李娜幾乎沒有得到過表揚，她感覺自己怎么做都不對，每天都是戰戰兢兢的，不知道什么時候，責罵和體罰就會降臨。久而久之，這種情緒內化于心，她開始了自我折磨的征程。

1996年，父親去世，兩年之后，母親再嫁，從前那個溫馨的家不復存在。那時的李娜倔強、憂郁，堅硬得像塊石頭。幸好有姜山。成熟穩重、內心寬厚的姜山給了李娜家的溫暖和她一直想要的安全感，重新做回孩子的感覺讓她沉醉和迷戀。作為前全國冠軍，姜山在專業上給了李娜無私的幫助，鼓勵她一直走下去，讓她相信自己可以成為頂級選手。

每年1月，漫長的賽季從澳大利亞開始，先是悉尼公開賽和澳大利亞網球公開賽；2月，趕赴迪拜和多哈；隨后前往美國，參加印第威爾斯、邁阿密的兩個大賽；4月，為期兩個月的紅土賽季開始；接著迎接溫布爾登網球錦標賽。在這之后，還要參加在美國舉行的幾場巡回賽，以及東京和北京的公開賽。年底，世界排名前八的選手還要參加WTA年終總決賽。

在外人眼里，運動員每年在世界各地穿梭來去，讓人羨慕。但運動員的生活其實是單調乏味的，酒店、機場、賽場，三點一線，更多的時候，要忍受寂寞和孤獨。

還有傷病。因為嚴重的膝傷，李娜先后做過三次手術，右膝上的黑色膠布成為她的標志之一。退役之后，李娜原本準備繼續進行治療，女兒Alisa的到來讓這個計劃不得不暫且擱置。雖然不會影響正常生活，但膝蓋多少還是會有些不舒服。

比傷病更令人難以接受的是失敗，尤其是距勝利一步之遙，卻屢次因為心理波動痛失好局。

2011年，李娜以29歲“高齡”贏得法網冠軍。這個冠軍對于李娜意義重大，“從出生到現在，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可有可無的人，如果不是法網冠軍為我帶來的一切，我相信自己會一直這么認為下去，直到死去”。

即便仍會有失敗，但經過歲月磨礪，李娜漸趨成熟。那些沉重的包袱，她一件一件卸下——不是為家鄉，不是為祖國榮譽，李娜只想為自己而戰。

你就是英雄

2014年9月，李娜宣布退役。時隔一年多，李娜說自己很懷念在球場上跟自己較勁的感覺。

李娜坦言：“前面的十幾年，我并沒有體會到網球的樂趣，直到最近這幾年，我對網球的感悟才越來越多、越來越深刻，我才真正愛上網球這項運動。”

回望當年，她理解了余教練的做法。那種殘酷的訓練方式曾經帶給自己很多傷害，但余教練那一代人就是這么過來的，這種高壓方式的確容易出成績，而為了成績，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李娜感嘆，中國的體育文化是建立在競爭基礎上的，能享受運動、從體育中得到快樂的人少之又少。周圍的人總是以競爭者的身份出現，你要跟每一個人競爭，而且一刻不能松懈。壓力不斷累積，終有一天會爆發。多年以后，李娜找到余教練，告訴她15歲的李娜的想法，兩個女人敞開心扉，試著理解彼此，隔著時空握手言和。

這次談話讓李娜倍感輕松，在那之后，在球場上遇到困難，心中那個暴躁的李娜不會再輕易出現——“怨恨和逃避不是治愈的良方，只有真正放下，才是自我救贖的道路。”

在《獨自上場》青少版中，李娜提到了“英雄”這個詞——英雄并非是要拯救世界，而是做好自己的事，戰勝自己，你就是自己的英雄。

我不希望人們記著我

賽場上那個頑強、堅韌、霸氣十足的李娜影響了無數年輕人。

朋友給李娜講過一個小故事：朋友和老公想在北京買一套二手房，有一天，中介邀他們去看房。那是一個普通小區的一戶普通人家，兩室一廳的房子，小一點兒的臥室顯然是女兒的，讓他們驚訝的是，女兒的房間里貼著李娜在奪得法網冠軍后舉拍吶喊的海報，旁邊寫著：“距離中考XX天，沖刺，加油！”他們相視一笑，雖然最后沒有買那套房子，卻記住了那張海報。

更為直接的影響是在網球界。

作為第一批受益于“單飛”模式的運動員，李娜的成功為后來者提供了一個可以借鑒的發展模式。“單飛”意味著所有的費用都要自己出，還要將贏得的獎金按一定的比例上交給國家。技術教練、體能教練、醫生、治療師，一個團隊一年的開銷至少要700萬到1000萬人民幣，一般人是無法支撐下去的。

但“單飛”的好處也顯而易見，李娜聘請的國外優秀教練不但帶來了先進的技戰術理念，還帶著李娜融入了網球圈子，與頂級選手的接觸和交流，打破了之前封閉、蒙昧的狀態，讓李娜看到夢想并非遙不可及，從而一步步邁入世界頂級選手的行列。

2016年1月19日，澳大利亞網球公開賽首輪，經歷了十四次大滿貫“一輪游”（首輪即遭淘汰）的中國選手張帥爆冷擊敗2號種子哈勒普。賽后接受采訪時，張帥掩面而泣，直言李娜總是給予年輕球員幫助。這種幫助或許更多來自于精神層面，作為偶像，李娜曾經兩次捧起分量最重的大滿貫獎杯，給了后來者信心，讓他們看到自己通過努力，可以達到的高度。因為李娜取得的成就，越來越多的高水準網球賽事在國內舉辦，年輕球員獲得了更多與高手過招的機會，從而得以迅速成長。

李娜曾在接受采訪時提到“不希望人們記著我，倘若人們一直記著我，這就意味著中國網球沒有進步，我們需要一個新的冠軍來打敗我”。在“后李娜時代”，球迷們期待著有人可以從李娜手中接過中國網球的旗幟，站上冠軍獎臺，李娜也同樣期待。

我想念在球場上跟自己較勁的感覺

《讀者·原創版》：你宣布退役已經一年多了，和做運動員的時候相比，心態和生活有了哪些變化？

李娜：壓力沒有以前那么大了，以前的生活是以網球為主，現在更多會回到家庭。雖然退役已經一年多了，但其實還是很想念在球場上跟自己較勁的那種感覺，在生活中沒有太多這樣的機會。

《讀者·原創版》：接下來，職業方面會有哪些規劃？

李娜：現在是以慈善和家庭為主。

《讀者·原創版》：雖然退役了，但是你應該不會離開網球，規劃中有哪些和網球相關的部分？

李娜：我希望自己的網球學校趕快開起來。我相信大家也知道，隨著社會的發展，現在的教學模式不可能和以前的一樣，大家都在進步。開網球學校是希望有這么一個地方，可以讓更多的小朋友來玩耍。現在小朋友們的壓力越來越大，他們學了很多不屬于他們這個年齡的東西，他們缺失了很多可以娛樂、可以放松去玩的地方。

《讀者·原創版》：在自傳中，你提到了經歷的訓練模式對自己造成的傷害，你希望自己的網球學校給青少年傳遞一種怎樣的理念？

李娜：不是每一個打網球的人到最后都可以成為職業球員。我只是希望通過網球讓他們在從事運動的時候心理是很健康的，而且，從事運動的小朋友會更堅強，面對困難時會顯得更成熟一些，獨立一些。

放養女兒

《讀者·原創版》：你現在做媽媽了，能不能分享一些和女兒的故事？

李娜：女兒現在還不會說話，相信家長們都會有同樣的經歷，有了孩子之后，哪怕再辛苦再累，當你的小朋友對你有回應，微笑或者跟你有互動的時候，你就會覺得一切都很值得。

《讀者·原創版》：你小時候是個瑟縮、內向、不自信的孩子，這和母親的教育方式不無關系。你會給孩子怎樣的教育？

李娜：順其自然，放養。當然會給她一個很寬松的環境，但是會有一個底線存在，我會給她一個范圍，讓她自由發揮就好了。

《讀者·原創版》：你會讓她打網球嗎？

李娜：這要看她的興趣，不會強迫她。

遇到挫折是為了成就更偉大的自己

《讀者·原創版》：《獨自上場》已經有過兩個版本了，這次出版青少版是怎么考慮的？

李娜：之前的版本大概有十八九萬字，青少年朋友讀起來可能會費時費力一些。青少版在文字量上會減少一半，九萬字左右，有丁一晨的漫畫在里面，青少年讀起來會更有趣，更容易接受一些。

《讀者·原創版》：你想通過這本書向青少年傳遞什么信息？

李娜：做勇敢的自己。

《讀者·原創版》：網壇有很多巨星，即便不是無往不勝，也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占據了統治地位。你覺得在技術之外，那些頂尖的球員還有哪些過人之處？

李娜：我佩服所有的網球運動員。因為網球和其他項目不一樣，網球一年的賽季有11個月，你必須要從一年的第一天開始一直保持狀態到賽季結束。賽季結束后你也沒有太長時間做調整，因為你馬上要準備下一個賽季。所有偉大的運動員有個共同點，就是對自己的事業保持著熱愛，因為如果你不熱愛自己的事業，你不可能百分之百地去投入。

《讀者·原創版》：但是都有一個階段會特別痛苦。

李娜：人生也是這樣，沒有人的一生一帆風順。肯定會遇到一些挫折，其實遇到挫折是件好事，遇到挫折是為了成就更偉大的自己，不是嗎？

《讀者·原創版》：阿加西說她總是攻擊對手的強項。如果對手正手很強，那就打到他厭棄自己的正手。你認同他的理念嗎？

李娜：每個人的成長經歷不一樣，打法不一樣，遇到的困難也會不一樣。為什么那么多人會去從事網球運動，因為雖然比賽那么多，訓練那么多，但是過來的球不會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你要不斷地挑戰自己，把自己的狀態調整到最好。其實比賽的時候不光是對抗對手，更多的時候是要對抗自己。

《讀者·原創版》：在你之后，中國還沒有出現新的頂級網球選手。球迷們都很關心，下一個大滿貫冠軍什么時候會到來。

李娜：這個我也很關心。

《讀者·原創版》：但無法預測？

李娜：對，如果是可以預測的，就不會有驚喜了。只有慢慢等待，等待時機成熟，等它真正到來的時候，才會給大家一個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