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張光東 整理/周海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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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知道他是廣西最大的官——我的父親張云逸
口述/張光東整理/周海濱
有人這樣評價張云逸(1892-1974):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十位大將中,張云逸是極具傳奇色彩的:年齡大,授銜時已63歲;工資級別最高,是唯一拿著元帥級別工資的大將;資歷最長,參加過同盟會,192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時已是國民革命軍的少將參謀長。
張光東,張云逸之子,1946年出生于山東臨沂,原石家莊陸軍指揮學院副院長。張光東對父親的形象是慢慢建立起來的。張云逸去世后,“要籌拍父親的文獻片,我和幾十個老同志交流了很多”。

1951年,張云逸與劉少奇
父親和國民黨打了一輩子的仗,也打了一輩子的交道。父親在孫中山大元帥府做參謀時,蔣介石在里面也是參謀。父親比蔣介石小一些,組建新四軍的時候,國共談判的時候,父親和蔣介石談,由于父親是同盟會的元老,資歷擺在這兒,所以談得比較順利。
毛澤東曾說過:共產黨能對國民黨將領說話的人不多,張云逸是其一。
1965年,曾為“國民政府代總統”的李宗仁回國,父親專門去機場接機。李宗仁到北京南池子專程看望他,父親還特意在服務處換了一套新家具招待李宗仁。當時我因為在學校上學,所以沒有親眼看見李宗仁。但聽父親的警衛員講,李宗仁著便服來到我家,走進門,面對迎出的父親,當時一個立正,深深地給父親鞠了一躬。
父親在北伐時曾任第四軍二十五師參謀長,與國民黨軍許多將領有舊。1937年5月,黨中央就派他從延安到香港,在華南進行抗日統一戰線工作。抵港后,他先派人同李宗仁的幕僚劉仲容聯系,再與李宗仁、白崇禧取得聯系。6月上旬,父親輾轉乘飛機抵桂林,再與李宗仁會面。這時的李宗仁正面臨著蔣介石的經濟壓迫,蔣操縱紙票,桂幣低至四成,軍民均有怨言。
1937年6月12日,父親與李宗仁、白崇禧舉行第一次會談。父親在給“毛朱周”的電報中透露,李宗仁、白崇禧“抗日情緒還高”“抗日統一戰線同意,并愿共同對外”“李對蔣還不滿。我以抗日前途為要相勸,彼表同情”。
當時,四川省主席劉湘也因受蔣介石的欺壓,想聯絡各方力量,抗蔣自衛。經李宗仁介紹,父親同劉湘派到桂林來的代表張斯可見面會談。
1937年6月16日,父親在給“毛朱周”的電報中透露,與李宗仁進行了第二次談話,李宗仁原則上已同意中共提出的鞏固國內和平、實現民主和團結抗戰等主張,并同意由父親同桂方幾個高級干部具體討論如何鞏固和平、實現民主和團結抗戰的具體方案。
1937年7月,全面抗戰爆發,父親與李宗仁商談,李通電支持抗戰,并請父親留桂林磋商抗日事宜。其后,父親經常來往于廣東、廣西、香港之間,督促李宗仁、白崇禧出兵抗日。最終,白崇禧飛南京見蔣介石,就任副總參謀長,李宗仁任第五戰區司令長官,并派桂系廖磊等兩個集團軍到上海投入抗戰。其間,父親又到廣州與余漢謀多次談判,余漢謀同意國共合作抗日,最終得以在穗(廣州)建立八路軍辦事處。
1938年 2月至5月,李宗仁指揮徐海會戰,其中3月至4月的臺兒莊戰役,取得殲滅日軍2萬余人的重大勝利。在臺兒莊戰役進行中,位于津浦鐵路南段的張云逸部新四軍和位于北段的八路軍129師一部,不斷襲擊日軍,從戰略和戰役上配合了李宗仁任總指揮的臺兒莊作戰。
1949年9月22日,中共中央決定父親任華南分局第二書記,并擔任中共廣西省委書記兼省政府主席。此外,他還擔任廣西軍區司令員和政治委員等多項重要職務。
1949年10月,廣西即將解放,父親去廣西就任。一路上,他向中共中央華東局、華南分局了解上海和廣州解放的情況與開展工作的經驗,并要了一些干部南下廣西。原是廣西籍的干部能回廣西工作的,父親都積極要求把他們調去。

1941年9月,張云逸、陳毅同新四軍部分干部在淮北泗陽縣
父親進入廣西后,立即著手建立軍事管制委員會,先后成立了桂林、柳州、梧州、南寧等市的軍管會,接著于12月9日正式成立廣西軍區,父親任司令員兼政治委員。1950年2月8日以父親為主席的廣西省人民政府正式成立。
當時,父親被稱為“懂經濟的軍事家”。
當時的廣西窮徒四壁,工業基礎差不多等于零,連最基本的蠟燭、釘子都不能生產。于是,初到廣西的父親寫信給陳毅,從上海把一批工業企業搬遷到廣西,技術、設備、人員、管理整體“連根拔起”。父親的思路是盡快把工業基礎打起來,而不是白手起家、一步一步發展,他認為把企業整體搬遷過來后,配套的東西都會過來。于是,一大批上海人也這樣在廣西安家了。
每年春節,總有一批廣西人到上海過年。這些人就是曾經從上海舉家搬遷到廣西、參與新中國廣西建設的上海人。一名廣西報紙的編輯曾對我說:就是你們家老頭子把我們這一家子搬過來的。
父親針對廣西解放初期金融市場混亂、物價波動和收支不平衡的情況,主持進行統一貨幣、穩定物價的工作。為了平衡財政收支,1950 年2月18日至24日,廣西召開了全省第一次財經會議,具體制定了整頓收入、開辟財源、厲行節約、縮減開支,達到收支平衡的具體措施。經過幾個月的努力,到當年10月,廣西全省財經工作走上了正軌,財政經濟狀況開始好轉。不過,對廣西來說,父親所做的事遠不止這些。
比較一下新中國成立前的中國省區版圖和現在的地圖,很明顯看到:新中國成立前的廣西一塊海都沒有,就是一個內陸省區。新中國成立后,父親向葉帥(葉劍英)從廣東要了一塊海,也就是湛江海域北部灣區域,孫中山曾經計劃要在此建設民主中國的一個深水港。
當時的廣西從廣東省要來了從北海到東興的地帶,作為廣西的海岸線。
從如今的廣西經濟發展來看,北海、欽州成為中國特別是廣西與東盟各國貿易往來的海路運輸港口……父親拿來的“出海口”為廣西在中國與東盟自由貿易區的合作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然而,父親要這個出海口的時候很多人反對,當時沿海要進行防御,那是前線,你要了海岸線就增加了防務任務,意味著增加工作難度,帶來負擔。父親力排眾議,堅決要為廣西在中國西南地區有個唯一出海口。
父親離任后“出海口”又被廣東要了回去,后來,父親知道后進行斡旋,又為廣西要了回來。
1955年父親被授予大將軍銜,他幾次向中央軍委提出:“自己年齡大了,身體不好,不能一如既往地工作了,這大將的軍銜還是授給別人吧。”毛澤東稱贊說:“數十年如一日奮斗不息,是模范的共產黨員。”“老成持重,威望頗高。”
在黨內多次的斗爭中,父親凡事有自己的思考,并且總是堅持實事求是。父親對很多問題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是就是沒說。雖然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但在政治上不幼稚。
解放戰爭時期,汪東興帶一個排阻擊了國民黨一個團的兵力,打了一天一夜。毛澤東問他用的什么招數?汪東興說是游擊戰,紅軍大學的時候張云逸給講的。毛澤東感嘆道:“那個時候我正在‘下放’,上面強調的是正規戰,竟然還有人在講我的游擊戰術呀!”
1931年,臨時黨中央搬到蘇區,父親是副參謀長。當時李德等人反對毛澤東的游擊戰術,以“正統”身份否定游擊戰。當時,父親在紅軍大學講課,講的內容正是游擊戰。
1936年年末,父親到延安。當時父親去紅大聽課,每次去收獲都很大,毛澤東的課每課必聽,但是博古的聯共黨史,父親沒去聽。
對于人民公社、“大躍進”,父親也有自己的看法。有一次,大約在1959年,我放學回家,聽見鄧子恢叔叔和我父親在客廳說話,我聽到了“人民公社、大躍進是胡鬧”這樣的話。
1966年“文革”開始時,父親已經74歲,不再擔負黨政軍的重要工作,因此他僥幸得以保全。盡管如此,他還是對“文革”很不理解,在“打倒劉、鄧”的高潮中,父親處境也非常困難,但他絕不違背自己的良心,不怕被扣帽子,堅持原則,毫不讓步。在大字報鋪天蓋地的時候,他依然能保持內心的平靜。
有一次,有人說徐海東是黑后臺。我媽媽在飯桌上講“聽人講徐海東反毛主席”,父親聽了后勃然大怒,把筷子都摔了。父親說“你們懂什么啊”,然后不吃飯轉身走了。
“文革”中,“造反派”到處抄家,父親就在桌子上擺了兩塊手抄的毛主席語錄牌:“對待思想上的毛病,決不能采取魯莽的態度,必須采取治病救人的態度,才是有效的方法。”另外一塊牌子上寫著:“共產黨員必須隨時準備堅持真理,因為任何真理都是符合人民利益的。”此后,凡是“造反派”來家里鬧事,父親就先念語錄,然后回答問題,造反派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由于父親曾經做過中共中央監察委員會副書記,掌握著不少黨內的檢舉信和揭發信,“造反派”曾向他索要,但被父親拒絕了。
1970年廬山會議,林彪建議要設國家主席,會議第二天,陳伯達在華北組會議上宣講由他編選、經林彪審定的“天才論”的材料,試圖讓華北組通過決議:堅決要求設國家主席。父親也參加了這個會議,當時他一直沒有發言。有人和父親說,你發言吧,再不發言就晚了,最后父親也沒發言。當時,每天都有會議簡報。第二天毛主席發言說,發言的都做檢討,人家都去寫檢討去了。父親不是風一來,就去跟風的人。
1980年代,當時擔任解放軍總政治部主任的余秋里來家看望我母親,那次我在場,余秋里很動情地跟母親說,他“文革”的時候住院,敢來看他的人很少,但父親專門到病房去找他聊天。父親就是這樣一種人,不會說你不得勢了我就不理你了。

1972年,張云逸(前排左三)一家三代合影
對待普通老百姓,父親告誡身邊工作人員要親近待人,不能給人以距離感。父親要求不管什么人來找他都要熱情接待。有次客人來訪,警衛員隔著門問話,父親知道了對他說,“你以后不要隔著門說話,隔著門不禮貌。你請他進來,坐著說”。
父親到山東農村做調查工作,一行人來到老鄉家聊天。老鄉們看到首長來視察,就趕忙拿出大瓷碗,拿抹布往碗里一擦,然后準備倒水招待。父親身后的警衛參謀便把隨身帶的杯子拿出來放在桌上。
父親立刻板著臉說:“拿走!”然后,他自己跟老鄉捧起大瓷碗一起喝。出門后,父親跟警衛參謀說:“你到老鄉家,人家請你坐下,倒了水給你喝,你還拿自己的杯子來,這樣不就是嫌棄人家不衛生?以前我們打仗的時候,進了老鄉家,不要說給你水喝,請你進去坐坐已經很好了。現在人家倒水給你喝,你還嫌這嫌那的。”
我現在去山東,去父親以前到過的地方,還有老鄉記得他,說我父親個頭不高,但軍裝穿得整整齊齊,警衛離得遠遠的,交流起來方便。老一代和人民的魚水關系是戰爭年代形成的,感情是真摯而深厚的,所以他們很容易談得來。他們確實是真心實意愿意跟群眾接觸。
去廣西后,父親住在南寧市桃源路3號,他常穿布衣外出,進入小市場與市民聊天,或者去農戶家與農民談心,沒人知道他是廣西最大的官。有一天,父親去柳州,路上看見兩個農民在山上打柴,于是就下車拍了拍他們的肩膀與他們談了起來。這個時候,廣西還有國民黨撤退時留下的大量特務和土匪。警衛見到他們手持砍刀,都很緊張,但是父親仍然談笑自如。還有一次,父親去百色路上見山林起火,就讓司機停車,他與當地群眾一道上山滅火。火滅了后,才開車繼續前進。
父親的秘書張廣華回憶說:“將軍對我們一直都是這樣好,平時就是像我們的兄長一樣,特別和善,我有什么事情都愿意和他講。”
后來,張廣華得了肝炎,組織上要把他調離父親駐地。父親說:“病是在我這里得的,養好了病再走!” 父親堅持沒讓秘書回家,還買回了水果、糖等補品給秘書,直到他養好了病,才讓他回家。
(責任編輯:齊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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