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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舌”汲黯


帝王屠人,有一個借口就行,或吏或民,概莫如此。即使皇親國戚,賓朋師友,照樣也難逃頂層權威者的這一魔咒。漢景帝與晁錯有師生之誼,他不也被腰斬于東市了么?有道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后來者為生命計,本應收斂、不得妄為才是,但仍有人難得“借鑒”,前赴后繼,其情實為悲壯。
西漢汲黯,可謂典型案例。此公與晁錯曾同朝為官,晁錯如何悲情謝幕,他應是了然于心。而且,兩人的經歷也極為相似。晁錯做過景帝的太傅,汲黯做過武帝的洗馬,稱謂有別,但都是輔佐太子、教授政事文理的官員。景帝繼位,晁錯任內史;武帝繼位,汲黯任謁者,職位有大小,但都是皇帝倚重的近臣。晁錯冤殺,是前車之鑒;汲黯后學,該望而止步。但此公卻是視而不見,終其一生,頑性不移,每每折騰得皇帝老兒血脈噴張。
汲黯任謁者之初,閩越人和甌越人發生攻戰,武帝令他前往視察,行止半途,他卻折返而歸?;胤A理由是:東越人好斗,不過民俗而己,不值得天子過問。其隱語則是:皇上管理國政要務,不必糾纏雞毛蒜皮的小事。如此,多少隱含了責訓天子之意。又及,河內失火,皇帝再令他前住視察。此次,他的行為更是出格,關于火災之因,僅以一句“普通人家不慎失火”做了結論,但他途經河南,見百姓正飽受天災之苦,饑民塞路,父子相食,竟以皇帝使者的名義,持節開倉放糧。此事非同小可,其罪有二:一是假傳圣旨,二是私放戰備糧。哪一樁都是死罪。好在武帝念他有賢良之德,京官不能再做,就貶他去當縣令。
汲黯出生貴族,祖宗七代不曾做過七品。他以此為辱,竟托病辭官還鄉。皇上聞訊,只得召他回朝,權且任職中大夫。但此后不久,他還是外放做了東??ぬ?。只是此公處理郡政,確有手段,治下一派清明太平,武帝欣賞之下,又召他進京,做了主爵都尉。
有道是吃一塹,長一智。人生經過如此曲折之后,理應學得乖巧一些,但汲黯一如模板,定型難變。犯上之事還是屢屢發生。有一天,武帝高興,和群臣談心,說要招覽一批儒生和文學之士,且激情滿滿,將宏大的愿景描繪得一片璀璨。聽者無不隨帝王眉飛色舞,而汲黯卻難得識趣,當頭就潑下一瓢冷水:“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意思是說,你皇帝心里欲望太多,只是表面上施行仁義,怎么能真正效仿唐堯虞舜的政績?如此對答,武帝豈能不怒?只見龍顏陰沉,罷朝而去。如果僅此一回,算是特例,也就罷了,但此公卻總在節點上口沫狂泄,每每令天子尷尬。再譬如,匈奴渾邪王來降,武帝為彰顯大漢威武,令朝廷征發兩萬車輛前去接運。見此,汲黯又吐“毒舌”了:沿途各縣備車,按順序接運即可,如此大面積征調車輛,讓全國百姓疲于奔命,去侍奉背主求榮的降兵降將,實屬不當。如此這般,再次招惹得龍顏不悅。面對汲黯“毒舌”,公卿大臣不乏責怪之聲,汲黯卻說:“天子置公卿輔弼之臣,寧令從諛承意,陷主于不義乎?且已在其位,縱愛身,奈辱朝廷何?”他說他在盡臣子之責,左右能不噤若寒蟬?
對皇帝尚是如此,對同僚則更是刻薄,可謂公卿人等,無一不望而生畏。眾臣謁見宰相田蚡,皆行跪拜之禮,因為此人十分傲慢,誰也招惹不起,而汲黯偏只拱手作揖,行敷衍之事;衛子夫做了皇后,其弟衛青的地位越發尊貴,那又怎樣?汲黯依然只行平等之禮。聽得有人勸諫,他一句話便頂了回去:“夫以大將軍有揖客,反不重邪”?讓規勸者無言對答。如果此公僅僅如此,那只是禮節之類,問題在于,官場光怪陸離,難免藏污納垢,此類人等,無論官職多大,如若被他撞上,必是重槌擊剿。丞相公孫弘陰損,他當面開罵:內懷奸詐,外逞智巧,是以此阿諛主子之人;太尉張湯謀權,他亦是耳提面命:你身為正卿,上不能弘揚先帝功德,下不能遏止天下人的欲念,相反,錯事你敢竭力去做,律令你敢大肆蹂躪。如此,你定會斷子絕孫。
汲黯在廷爭抗顏中渡過了一生,可謂生命不止,“毒舌”不休。當然,他畢竟是有血有肉,亦有欲望的人,眼見眾后生官職不斷攀升,自己卻總在一池水中浮沉,免不了對武帝發過牢騷:“陛下用群臣,如積薪耳,后來者居上?!逼湟馐钦f,皇上用大臣的辦法,就像堆放柴禾一般,越是后來的就越放在上面。可是,牢騷你可以發,擢升不行,抬舉一個喜歡對抗的“毒舌”,那豈不是自尋煩惱!且不說權臣弘、湯之流對他恨之入骨,如若不是念及舊情,皇上早就借故取了他項上人頭。至于先施以疏,后繼之以貶,終被出為源陽太守,卒于任中,參照晁錯結局,這已是他的幸運,皇上的恩典了。
不爭的事實是,汲黯嘴毒而心正,倨傲而奉公,死后雖難說家徒四壁,也算是家無余資,在濁多清寡的政治生態里,他當屬鶴立雞群。曹操論人才說過一句話:有行之士,未必能進取;進取之士,未必能有行。此話雖不無道理,但實際上也是對用人原則的一種無可奈何的妥協。由此觀汲黯,“德”、“行”兼備,可謂佼佼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