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代華
卡羅年約六旬,站在自己的小巴旁,淡淡地說,這里通用法語,我是這里唯一能說流利英語的導游。一句抵千言,成交,我們一行六人,每人50美元,游程五小時。
這一趟環島游卡羅凈賺300美元,卡羅面無喜色,話語卻透出高興,想吃中餐的話我帶你們去本島最好的中餐廳,味道極好,價格公道,不過酒水很貴,能不點就別點。又說,帶客人去餐廳我還能免費享用一頓套餐。卡羅的坦誠實在讓我們戒心漸退,我坐在副駕駛座上,賞景閑聊兩不誤。
這是法屬波利尼西亞一百多個島嶼中最大的主島,首府所在地,島上18萬居民占總人口三分之二。島名塔希提,近年音譯成大溪地,諧音且傳神,悄然取代了難記易混的正式國名。極目遠眺,環島皆淺露海面的珊瑚礁,阻急流高浪于礁外,礁島之間謂之lagoon(潟湖),碧波不興,白沙迤邐。造物主像一個肆意炫富的土豪,傾其所有一瀉至天邊,羊脂白,翡翠綠,孔雀藍……不由慨嘆:臨境方信天堂有。
卡羅祖上也曾闊過,他指著市中心一棟殖民風格的高大豪宅說,看,那座房子以前是我們家的。他告訴我,當年法國登報招聘一名官員派駐大溪地,他外公不戰而勝一舉奪魁,原因很簡單,應聘者僅他一人。主考官久旱逢甘霖,還考什么?去吧,小伙子! 聰明的外公娶了當地的酋長女兒,自此土洋通吃,很快當上了殖民政府的高官。我不免疑惑,可你看上去是血脈純正的白人啊?他解釋道,我母親嫁了美國人,給我加注入了一半白種人的血脈,又變回白人了。噢,生物學上這叫返祖,我笑道。
卡羅從小在澳大利亞上學,畢業于美國加利福利亞大學。出身名門,美國留學,在這漂浮在茫茫大洋中的小島上怎么也該躋身精英階層啊?我說,他當個體導游有點屈才了。卡羅說,我也嘗試過各種項目,都不容易。還算有點資產了,這里有間公寓,對面的島上還有一棟房子。老了,開著車陪伴各種各樣的游客玩玩,他們賞景,我是看人,挺有趣的。卡羅聲色平靜,帶點“行至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禪味。
當然,導游不是禪師,講究腿勤手快。每到一處景點卡羅都麻利地搶先下車為我們拉開車門;吃完午餐時又迅即遞上牙簽,說,中國人沒這不行。
車子飛馳在環島公路上,右側的銀白沙灘長達七公里。他指著沙灘旁一棟棟花果蔥蘢的別墅說,看,真正的有錢人住這兒。當地人大致三個階層,上層為政府官員、企業主,華人;中層是公務員和從事旅游的專業人員;最底層是農夫和漁民。他說,華人20世紀初來此甘蔗園做苦工,非常艱辛。沒日沒夜地勞作,慢慢有錢了,還是沒日沒夜地奔忙,天生的工作狂。這錢都來自辛勞,可當地的土著人眼紅嫉妒。這些懶惰的家伙,整天吃吃吃。這地方60%的人肥胖,40%患糖尿病。但還是吃吃吃。干活不行,卻擅長偷竊,下手時從容不迫面帶微笑。他們絕不承認偷,說是“交換”。莫名其妙給你送上一顆芋頭或兩只芒果,你該明白家里某樣物品已不翼而飛。這幫詭計多端的雜種!卡羅低聲罵道,嘴角卻掛著寬容的微笑。
他指著沙灘邊一大片貌似鬼屋的廢棄酒店說,這樣破產的高端酒店島上有好幾家。卡羅大學時主修經濟,擅用數據,世界經濟衰落,游客從以往每年21萬跌至最糟時10萬,去年恢復到20萬,但遠遠不夠,大溪地需要32萬游客才能保證充分就業。島上25歲以下的人占四分之三,失業率高達25%。我問,政府忙乎些什么?那幫當官的只知道偷偷地撈錢,法國每年都給補貼,錢嘩嘩地流進來,又悄悄地流出去。法國政府不管嗎?法國佬以前要的是核試驗場地,結果不少漁民生癌。于是每年扔一大筆補償金。至于花哪了,他們才不操這份閑心呢。他牢騷滿腹用詞尖刻,但神態松弛語氣平和。
這個殖民地高官的第三代后裔,祖蔭早已枯萎,經歷了家族的由盛轉衰,閱盡全球的各色人等,情感雖豐富,褒貶亦分明,卻不含一絲怨恨和激憤。你得接受生活賜予你的一切,包括好的和壞的,他淡淡地說,面色靜如車窗外波濤不興的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