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琪彪
今天雨不大,稀稀拉拉的。雨天黑夜來得早,黑就擠了進來,霸占了我整個房屋空間。
外面小區停車場,有車子熄火。我拉開窗簾,就看見小車上下來人。外面其實沒那么黑,房里總是黑得比外面深。深黑里看淺黑,清楚。那人是楊兆,我中學同學,住隔壁樓房。到底是同學了多年,一見影子,就知道是他,不用細看。寬肩肥腦矮墩,仿佛就在眼前晃。
多多也跟著回來了。繞著兆的腳跟轉,一時超前,一時又斷后。
忽然才記起是有好久沒有見到兆了。同學都聚了好多次了,有時我沒去,是故意的,有一次我去了,卻沒有見到兆。聚來聚去也就十幾個人,有些難得出現一次,以后就不見了,為什么,大家都懂的。聚餐上,兆沒在也沒人提,大部分人都著急表達自己,說些個人的奮斗史。許是剩余日子不多,再不把成功史流傳,怕沒多少機會了。
多多是兆養的一條狗,黑色,拉布拉多犬。
多多是能代表身份的,不僅僅是它自己,也代表養它的主人。問多多的價錢,兆伸了幾個指頭,指頭分得很開,成扇形,指是扇骨。扇面幾乎貼著我的臉,他頭往旁一歪,眼角的光透過扇骨,在我的臉上掃來掃去,說:再加三個零。
我那顆脆弱的心,就不合時宜地搗亂,突然變得石頭般的沉,壓得內臟變形,彎曲,痛苦。
多多根本就不看我,忽爾箭似的跑開,又小跑著回來,在兆的腳上蹭來蹭去。我喊:多多。它只停了一下動作,僅僅是幾秒的停頓,保持喊它前的狀態,然后又蹭兆的腳,是推的樣子,感情是催著兆離我遠一點兒。我不計較,怎么能和狗計較呢。
兆是很少遛狗的。
不是他不喜歡遛,是他太忙了。遇見我時,他走步都是匆匆的。你看你看,他揚了下手機,我都說沒時間去吃,死都不肯,電話催來催來,再不去也不好了,人家都叫過四次了。他邊說邊就要開步的樣子,都告訴他們了,我都要戒酒了,有事不喝酒我還不是照樣給人家辦啊。然后一臉嚴肅。他的眼睛屬于暴凸類型,此刻更是一粒是一粒,囫圇圓,在寬寬圓圓的臉上,顯得很特殊。我只能嗯嗯嗯地應他,很空洞。供銷總公司經理,要是不忙應酬,才異常呢。雖然我不可能懂得應酬些什么,但沒應酬的,肯定不是個大人物,這些我懂,完完全全地懂。是那種人出生就會吃,男人女人長大了就會生孩子的那種懂。
不過有段時間,和兆偶遇始終沒有發生。
不見兆的日子,倒天天看見多多了。看見它時,它總是獨自在小區里茫然地轉,誰見了,都喊一聲多多,它就站住腳老遠望了望喊它的人,有時尾巴也輕輕搖晃幾下,表示它聽見了。有時它尾巴也不搖,就看一看,然后頭也不回,朝自己想去的地方走了。
要是見了遛狗的,情況就不一樣了。它先是立住,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遠方的小狗,然后尾巴就搖晃起來,越搖越熱烈,越搖越熱情,等到兩狗四目一相遇,它就箭一般地沖上去,湊到一起,然后很自覺地躺倒,仰著左翻右翻,像是在說,你就蹂躪我吧。兩條狗就不知疲倦地嬉戲打鬧。
在嬉戲的過程中,它其實很在意對方的主人的,不時還拿眼瞟著主人的一舉一動。要是狗主人不在意,它就能跟那只狗盡情地玩一會兒。要是狗主人煩它,呵斥幾句,它立刻能明白,是從語氣上揣摩出來的,它扭頭就走,盡管很不情愿,走幾步會回頭望一眼,戀戀不舍,腳步卻異常堅決,還是走了。這就苦了另外那條寵物狗,想跟著去,卻被主人的繩子拉回來,急得哼哼唧唧亂叫。
看見多多如此自在地到處亂跑,我就想起兆,這么值錢的狗,怎么就敢放手不管呢。
我這想法后來自己就糾正了,是見了兆之后。
這次不是偶遇,是他親自上門的,深感意外。看他的樣子,我有些無所適從。頭發怎么就灰白了呢,就像是下了許久雨的天氣,看去灰朦朦一團,不規則地撂在頭顱上;原來嫩白滑溜溜的臉,雜草叢生,荒涼又蒼老。那是夏天,光膀,一條寬大的花格褲衩,肩膀上搭了條黑色毛巾,那黑色毛巾有斑斑點點的其它顏色,好似發了霉花。哪有個經理的樣子,像是個澡堂里搓背的。他原來穿著很考究的,永遠挺刮的西裝,變化著各種顏色的領帶,锃亮發光的皮鞋,春夏秋冬,四季變化,他卻不跟著變,他的打扮永遠是春天。
我問他,都忙些什么了,多多就讓它到處亂跑。
哦!他好像需要回憶才能想起多多。哦,有什么關系,隨它就是。
不怕被人偷啊。
偷?誰要它啊。
我糊涂了。他說,風向倒過來啦,以前覺得多多值錢,現在,價值高的狗多了去了。
哦。我應著,還是糊涂。我覺得話不投機沒了趣味,就說:風向倒過來也好,命是賤了,也許它還喜歡賤命的自由。
兆就嘿嘿嘿地笑,那笑多少有些不茍同的意思。他才說他要我那輛自行車。自行車放在樓梯底下,好多年了,看去就像個古董,賊都不要,揀破爛的也不要,他要它干什么呢?
起身給他開車子,招來鄰居們的圍觀。兆要這車子,所有的人都不理解,七嘴八舌地詢問,兆光笑不吱聲。眼看著問急了,我解圍說,兆改行啦,收破爛。
當然沒有人相信,還有誰答腔說,國營大經理怎么能改行?
我說,怎么不能?再值錢的東西,能經得起風向倒過來?
沒有人聽懂這話,都沒有反應,惟獨兆放聲大笑起來,一巴掌重重地拍在了我的背上。有些傳聞,看來也有真實的。說是供銷總公司也改制了,把單位砍肉塊似的分割承包了出去。兆的權力地位斷崖式地落下。
平庸的日子過得自己都記不清,卻能察覺到有些日子沒見過多多。偶然見到兆的愛人,我打聽。她說多多讓兆帶走了。兆辭了職,回老家買了一架荒山的使用權,扔了城市的生活,回去當“山大王”了。
再后來,每次他回來的時候才能見到多多,還是那樣,毛色油光光的,見人不愿搭理。兆倒是變了,眼睜睜地看著他,人曬得黝黑,肚子上的贅肉不見了。
我聽說,在這架山上,光是成年的核桃樹就幾千株,靠核桃的收入發展了羊群,是圈養;還栽了不少樹;還有藥材。農林上的事情我不懂,但是見他越野吉普就換過兩輛,我知道,他跟多多一樣,肥得里外都流油了。
去年見他到家,車門剛一打開,多多就竄了出來,頭都不回地往樓道里跑。
我迎上前,問他,今年回來怎么這么遲。他說核桃收成好,故意壓到年前才出手。他給我說了兩個價錢,我聽了說差別不大嘛。他白了我一眼,我給你說的是一斤的差價,我壓了十幾萬斤呢。我聽了心里一算, 差出一輛汽車, 嚇了一跳。
說話這功夫,多多不耐煩了,從樓里跑出來三次,不停地扒他的褲腿。他說,這小東西,回到城市就委屈它了,地方小,沒處玩,就知道纏主人。在我那兒,一架山都是它的,隨它怎么去成精。
我嘿嘿地笑了,他說的是多多,可我總覺得,這話好像說的是他自己。
今年是第一次見他回來,也不知道他有什么變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