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被困中突圍或者死亡
從被困中突圍或者死亡
張艷梅
李浩《會飛的父親》(《青年文學》2016年第1期)。小說形式上保持了李浩一貫的先鋒敘事色調,其實是寫實的。李浩喜歡寫父親,《會飛的父親》同題小說寫了好幾篇。這一篇中,父親偶爾離家出走,目的是暫時脫離開粘稠的樹脂和屋子里的藥味,院子里草垛的霉味。整天頭疼的母親習慣了咒罵父親,奶奶只會和母親吵架,我則喜歡欺負弟弟。一家人的生活渾濁,粘稠,病態得讓人絕望?!拔摇钡募胰耍棠毯退募胰?,“我”的叔叔嬸嬸,這些人貧窮刻薄,相互欺騙指責,暴力且殘忍。母親會惡狠狠地說:“他飛走啦!不管他!他最好死在外面,讓狗吃了,讓貓吃了!”父親會突然從黑影處竄出來,手指帶著刀光和呼嘯,連續打在“我”的臉上。周圍的黑越積越厚,生活的水流越來越渾濁,這種令人窒息的壓抑,充滿了象征意味和隱喻色彩,“我”和弟弟都夢想會飛,渴望從糟糕的生活中掙脫出去。小說以銳利的思想刀鋒剖開生活截面,揭示出某些庸常中隱藏的本質。
楊遙《開館日》(《青年文學》2016年第1期)。朱青和妻子劉雅決定去參觀“美國洛杉磯郡藝術博物館館藏印度文物精品展”。出門遇到收破爛兒的人騎著三輪車擋路,好久等不到公交車,天氣酷熱買不到水,排長隊好幾個小時領不上票,旁邊拖鼻涕的小孩亂丟垃圾,剩牛奶濺了劉雅一腿,進了展館后到處是人,家長和孩子一窩蜂堆在各個雕塑前尋找博物院發的答題卡上的答案。下午去汾河公園。河面已經干涸,偶爾一片水洼,到處死魚死蝦,水面散發惡臭。小說以流水賬的方式,呈現公共生活和個人生活的破壞、灰暗和無序。在創作談中,楊遙寫道:“我沒有有意地去講故事,而是把自己看到的想到的東西用心裁剪下來,呈現給讀者,中間有意營造了一些氛圍。……希望讀到它們的朋友能感覺到里面的那種味道,進而透過文字表面能體會到那點荒誕、虛無、乏力?!?/p>
朱閱平《老榆樹紀事》(《長城》2016年第2期)。小說寫了兩戶人家三代人的矛盾沖突。革命年代:富貴的爺爺佃戶三貓和土蛋的爺爺地主九閻王因為種田交租沖突。文革時期:富貴他爹治保主任和土蛋他爹“地富反壞”因為階級身份斗爭。改革開放:富貴和土蛋因為爭奪宅基地、娶日本媳婦開日本車先后兩次較量。鄉間的民族主義情緒和復雜的國民性,在三段時空壓縮的老榆樹下被放大,呈現的是弱勢民族的創傷記憶和精神軌跡。三貓四狗當年的選擇,富貴土蛋半個多世紀后的分歧,朱閱平筆墨不多,隱含的思考不少。雖然看起來涇渭分明,身份轉換中,包含著豐富的民族話語密碼和時代精神癥候。朱閱平以老榆樹為點,以時間為線,以吊人、批斗、吊車三幅帶有歷史感的畫面,建構起敘事的輻射閾。小說核心象征物是村頭那棵大榆樹。老榆樹是村里的話語集散中心,是鄉土中國政治斗爭的縮影。每一次時代轉折,每一代人登上歷史舞臺,喧囂,然后退場,留下沉默的大樹,作為歷史的見證。
李駿虎《六十萬個動作》(《飛天》2016年第1期)。進廠打工的郭亮亮因為和線長不是老鄉處處受氣。“一雙骨節粗大的手在流水線上不停地動作著,每兩秒鐘完成一個動作:從流水線上拿起電腦主板,掃描商標,裝進靜電袋,貼上標簽,然后重新放入流水線。”六十萬個同樣的動作,是亮亮一個月的工作量。因為線長經常拖工,不給加班費,亮亮和線長王勇發生沖突,被工廠開除。亮亮和兩個工友一起攔截王勇要回工資,被抓進派出所。父親郭二斌四處求人,甚至給王勇下跪。最終郭學書副市長找了人,郭亮亮取保候審,回鄉后車禍死亡。亮亮母親在城市打工,住暖氣井,給人掃廁所清理衛生。小說寫的是典型的底層生活。在揭示弱者艱難處境的同時,提出了很多值得思考的社會問題。
方格子《九月敘事》(《當代小說》2015年第12期)。兆吉和米粒青梅竹馬。熱愛土地和植物。良溪拆遷搞新農村建設,拆了教堂,米粒奶奶死了,米粒出走。兆吉四處尋找,直到大病而歸。病愈后,重見米粒,爺爺去世。小說充滿了憂傷,掙扎,沉迷于某種時代的氣息。兆吉學的是農學,對于植物的喜愛,源自于他與生俱來的天然喜好。畢業后,在一家園林公司謀到一份工。因為不能忍受對樹木的糟蹋,很快辭職。米粒說,“兆吉,我不想被連根拔起。”兆吉說,“我也不知道在哪里能扎根?!睙o根的飄萍,是當代人普遍的生存狀態和精神困惑。自從建設新農村,土地翻轉,填上石塊,澆注水泥,良溪看起來像個巨大的工地。例外的是爺爺,當時代的大口張開時,兆老先生已經過了要與之搏斗的年齡。其實何止良溪人,故鄉千瘡百孔,國人活得都太過倉促。就像小說中寫到的:等候遠離土地的人們,帶著多病的身體相繼歸來,又相繼死去。良溪早已換了模樣,只是生生死死依舊。
王族《搶奪》(《當代小說》2015年第12期)。小說寫了兩只狼進村,一公一母。公狼被打死,剝皮剁肉。母狼想搶回公狼皮,努力了兩回沒有成功,一頭撞死在柵欄上。在阿漢眼里,是陽光和露珠發出迷幻的光彩,讓它們喪失理智,走到了人們的包圍中。狼被亂棒打死,阿汗很心疼。眾人眼里的阿漢是個傻子,只會對著太陽笑和叫。心疼狼,是因為他看見它們為陽光和露珠沉醉時,心里有種很舒服的感覺,與每天看見太陽出來時的感覺一樣。在那一刻,它們身上散發出一種令他著迷的光。我們用不同的眼睛看世界,世界給我們的形象就會有所不同。正常人目光里充滿仇恨和殘暴,阿漢感受到的是陽光和露珠發出迷幻的光彩,哪一種更接近生命的本質?如何才能讓生命充滿溫暖的光亮?這大概是王族的寫作初衷。
曾劍《漂流瓶》(《當代小說》2015年第12期)。一個情欲和生存的故事。十七歲的董小橋,第一次離開農村的家,來到省城,像進入一片大海。他被淹沒在人流、尾氣、各種車輛和機器的轟鳴中。因為得到飯店老板女兒的青睞,最終擁有了自己在城市中的家和事業。按理說,小橋應該心滿意足這樣的生活。因為夏丹過于嚴厲的管束,產生逆反,小橋出軌,二人冷戰,最終離婚。小說中還加入了文竹的無性婚姻,表哥凡的同性情欲。在各種情欲糾纏中,小橋不斷成長,也不斷迷失本性。那么,人的命運,是不是只能隨波逐流,自己都掌握不了呢?小橋最后喊出的“不!”,意味著僅有的勇氣,那么,他能否就此找回本性,真正擁有愛的能力?這種有疑問的生活,無疑具有普遍性,所有被生活圍困的男女,有多少人能夠給出確定的答案呢?
在蟄伏的情感中千回百轉
田裕嬌
一個朋友的季節觀改變了我對春和冬的認識,在他看來,沉寂的冬天是最有力量的,是萬物的萌動期和發情期,春天的生長是冬天積貯起來的力量在春天不可阻擋地釋放。這冬的蟄伏和春的釋放多像被人掩藏起來的情感,尤其是女性的情感世界,天然的柔弱敏感和男權制的壓力,使得女性的情感埋得更深,起伏得更強烈。一個外表看起來安靜平和的女性可能心里正歷經排山倒海,一個最終選擇沖出婚姻和道德的女性在逃離前內心該多么熱烈、激蕩。每個人心中都有隱秘的情感,那些蟄伏起來的情感比外在的行為更豐沛,更接近人的本性。
邵麗《北地愛情》(《人民文學》2016年第1期)。小說以第一人稱“我”的追憶式獨白切入敘事,寫的是一個初入職場的女博士的情感經歷,這是一段傷筋動骨、改變了“我”的思想乃至生命結構、卻注定成為過往的愛情?!拔摇蹦玫矫拼髮W的經管博士學位,違背父親讓“我”回老家替他揚眉吐氣的意愿,應聘到一家大型上市公司,這個選擇改變了“我”以后的人生走向?!拔摇钡玫酱笕宋锝鸬酃径麻L金玉璽的青睞,擔任他的秘書,搬進他的別墅,走入他的生活,一步步順理成章又無可挽回地成為他的女人?!拔摇泵詰俳鹩癍t的智慧、風度、做派,他讓“我”迅速成長、擴容,但是,在這份感情中,身份和愛都得不到確認?!安┦俊笔墙鹩癍t對“我”的稱呼,似乎在諷刺知識在生活中的失效,社會才是真正讓女人成熟的熔爐。好景不長,一場食品安全事件讓公司命懸一線,“我”被李毓秀利用,卷入企業政治當中,金玉璽是個利益至上的實用主義者,委婉地將“我”趕出別墅。“我”在愛的沉淪中認識了一個叫李慶余的男孩,并刻意張揚和他的緋聞以引起金玉璽的注意,這個野心勃勃的男孩在遇到金玉璽時一敗涂地,讓“我”喪失了對他僅有的一點希翼。李梅回歸,行使她不能被撼動的女主人的權利,叱咤風云的李毓秀突然死去,跌宕沉浮中“我”等待著金玉璽對“我”的宣判。最后,“我”選擇收下金玉璽的金錢補償,按照他的安排去意大利工作,這與其說是兩不傷害的結局,不如說是一個女人對“性政治”的屈從和認可,這段北方愛情結下的痂已成鎧甲,“我”將穿著它投身更殘酷的戰場。在與金玉璽的感情中,“我”有情欲、有對金錢權力的仰視和膜拜,但“我”也未喪失女性的自尊、堅強和對溫暖、對未來的向往。在董事長與女秘書這個看似庸俗陳舊的杯子里,作者裝了一杯內蘊豐富、讀后讓人唏噓的佳釀。小說中除了博士這一主要人物,其他次要人物也都寫得極富張力,如金玉璽,他主宰一個小社會卻不能享有最平常的家庭溫暖,如李梅和李毓秀這對閨密的人生歸屬,是命運捉弄還是性格使然,如李慶余這個公務員的野心、懦弱和抉擇,都值得細讀和探究。這篇寫愛情的小說,外延廣博,縱向深刻,不由贊嘆作者對社會百態的洞察力和表現力。
魯敏《擁抱》(《收獲》2016年第1期)。小說以“擁抱”這一簡單的肢體動作入題,試圖為“孤獨”這個普遍的精神困境尋找出口。40號和13號是多年未見的老同學,再見都已年過不惑,被生活壓得疲憊滄桑。外表時尚鮮亮的13號揣測著40號約她見面的真實用意,了解到這個曾經意氣風發的籃球少年現如今獨自一人帶著兒子,她心里涌起期許和波瀾。13號也是一個人,婚姻名存實亡,她以外在的金光閃閃來彌補和遮掩內心的孤獨空虛。她和他一樣生活在冰窟中,她不介意他有個十八歲的患自閉癥的兒子,面對這個沉重的男人,她想去撫慰他,兩個人依偎取暖。然而,令她意外、委屈和憤懣的是,40號并非意在與她結合,只是求她與兒子約會,充當性啟蒙的角色。她排斥社交式的擁抱,身體和精神上卻無比渴望真正的擁抱,她想著擁抱,他心在兒子,40號根本沒有意識到她心里的激蕩,涌起的欲望的海嘯如同找不到岸的海水,沒有激起浪花就被迫沉寂。13號人道主義般地去和那個“星星的孩子”約會,在這個不具備正常溝通能力的孩子那里,她看到了干凈的眼神和實心實意的喜歡,感受到了生命中所缺失的純真情感,心變得柔軟。男孩喜歡亮晶晶的一切,她循著男孩的目光慢慢發現了一個純粹的世界,不斷刷洗著自己的心靈,收獲了久違的寧靜。13號不由自主地靠近男孩時,一個擁抱突如其來,這是她一直渴求的那種緊密的、專注的、傾情的擁抱。整個故事寫得一波三折,曲徑通幽,有悲涼有絕望,也有純凈有溫度,在最終獲得暖意的同時,又不得不去思考。我們都是孤獨的,在嘈雜薄情的世界中如何找到安放心靈的發光體?孤獨的人如何自處,如何自救?
張學東《投奔》(《十月》2016年第1期)。投奔的背后是被逼無奈的逃離,這是一篇痛感很強的小說。采蓮帶著嗷嗷待哺的小星投奔到康麗表姐家里,表姐物質上施舍于她、又搶占了她對小星的母愛,男人高明把她拋棄后杳無音信,她被抽空的精神沒有著落,經常壓抑地跑出去“透透氣”;采蓮回到農村老家,父母張羅著給她找對象,小星身份的謊言被拆穿,引來嫂子的嘲諷,母親的號啕和憤怒,老家不可能有她和小星生存的空間,她不顧父母的憤恨連夜出逃,在路上還遭到卡車司機的凌辱;再次回到表姐那里,這個家也岌岌可危,姐夫有了外遇要離婚,表姐自身難保,也顧不得他們母子,一個偶然的巧合讓表姐懷疑起她和姐夫;采蓮逃出來跑到公交車上,因為沒錢買票受到司機、乘客等一干人的唾棄和廝打,她被無情地推下車,這成了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生活沒有給采蓮留有一絲余地,絕望的她走向那架彩虹般的高橋……采蓮有了孩子被拋棄,表姐沒有孩子也被拋棄,為什么受到傷害的總是女人?這讓采蓮百思不得其解。這個復雜的、關涉到千千萬萬女性命運的問題,作者也是無解的,只能懷著悲憫敘述女性的苦難。張學東雖然是一個男性作家,卻鐘情于書寫底層女性的苦難史,每每表現得真切、深沉。整體來說,他的小說更注重表現外在現實對女性的逼迫,在對女性綿密幽深的內心世界的開鑿上,精度和細度略遜于邵麗、魯敏等女性作家,或許因為女人更了解女人吧。
張惠雯《場景》(《上海文學》2016年第1期)。好的情感小說是向內的,微雕式地刻畫出人物心理的波瀾起伏和精神維度。一個外表安靜的女人站在窗前出神時,她在想什么?作者給我們提供了一種有悖人倫卻符合人性的可能。她是一個美麗素雅的女人,有一個青梅竹馬、優秀沉穩的丈夫,在休斯敦過著令同鄉羨慕的富足的生活,不擔心物質匱乏也不擔心年華消逝,這種與世隔絕的自足平靜的生活本來會持續她的一生,直到一個男人闖入她的內心。他是她的老同學,自然有他鄉遇故知的驚喜和親切,他還是一個作家,性情、風趣、本真,比起社會道德他更看重男女間的真情。兩個人散步、說話、靠近,漸漸走入彼此的精神和身體,作家把她領進一個全新的激情冒險的世界。感情漫出道德的邊界,她一邊沉溺在浪漫的愛情和偷情的歡愉之中,一邊承受著背叛丈夫的愧疚感和罪惡感,內心甜蜜又苦澀,在矛盾糾結中不能安生。作家要回國了,臨走也沒說出帶她離開的話,他們沒有承諾未來,這段感情像作家的一場艷遇,隨著作家的離去而結束。但她的心、她的生活已經回不到從前,就像一棵溫室里的花,在經過了窗外一場風雨的洗禮后,心思開始瘋長。秘密每時每刻都壓在她的胸口,讓她幾乎要窒息,只能在窗前踟躕游神,也許明天就逃離,也許把這份隱秘的感情帶進墳墓里。小說中回憶與現實相照應,生存、道德和欲望相沖突,把一個女人心理的幽深、掙扎寫得淋漓盡致,直抵人心。小說中只有“她”,沒有出現具體姓名,這個“她”似乎有泛指的意味,泛指在圍城之中時刻想逃離的女性。張惠雯筆下的女性讓人聯想到愛麗絲·門羅的《逃離》,不管是何時何地的女性,在婚姻、倫理、男權社會這一座座圍城中,何處可逃?《場景》再次彰顯出張惠雯向內挖掘的功力和才華,她把“她”的故事寫得越來越從容,也越來越有人生況味。
郝煒華《原來你也在這里》(《時代文學》2016年第1期)?!耙粋€好故事”是郝煒華對自己小說的基本要求,但她試圖表現的絕非僅是故事本身。通過郝煒華近兩年創作的系列中短篇小說,可以看到她對社會問題特別是女性情感的自覺關注、對人性深度的體察,以及日漸成熟自然的敘事。在當前“打老虎拍蒼蠅”、官員紛紛落馬百姓拍手稱快的大背景下,一個領導突然失蹤,他的妻子將經歷怎樣的身心裂變?小說一開始,柳葉青就處于緊張窘迫的境地,她身陷機關大樓這種流言四起的是非之地,千方百計想躲閃卻又無法回避,丈夫常有忌已經失聯數日,所有人都想打聽他去哪了。其實,柳葉青也不知道常有忌的行蹤,這對人到中年、表面恩愛的夫妻實際上關系冷淡,溫存和關心早就蕩然無存。所以,各類生動具體的傳言都指向一個方向時,柳葉青也有些信了。柳葉青偶然得到一張4G手機卡和一個帶耶穌像的鑰匙牌,便認定這些都與常有忌有關,猜測常有忌可能給兒子留下了巨額財產,一輛來路不明的車、一處豪宅都誘使她惴惴不安地去驗證。常、柳二人從身份地位到文化修養上都不對等,柳葉青文化程度不高卻愛看書,有點詩意浪漫又像市井女人一樣野蠻撒潑、愛占便宜,而常有忌一直在修正她、包容她,并堅守自己為人處事的原則。丈夫失蹤的日子里,柳葉青在焦灼不安和驚慌失措中回想他們的婚姻生活,重新認識被她冷落忽視的常有忌,拂去落在真情之上的塵埃,她發現真正有罪的不是常有忌,而是她自己。柳葉青在身心將要崩潰的時候,把4G手機卡“上交”,里面竟然只是一首歌,她突然覺悟,掉進了自己、同事、機關、社會共同挖就的深坑里。原來,常有忌并不是被調查,而是在封閉查案。原來,這是一個找回愛的故事。小說中反復出現的那本泰戈爾詩集明顯是有所指的,不管是婚姻還是情感,在麻木無感時需要我們去回視、重溫初心,在絕境中進行洗刷再獲得生命力。小說除了展現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夫妻情感,還包含著不尖銳的現實批判和社會期許。希望現實社會中多幾個身正嚴明的常有忌。
面對生活的疑問和困境
周廣花 張浩然
春天來了,又到了一年之中讀書的好時節。慶幸還有文學,讓我們可以在有限的時間和空間中體味百態人生。新春伊始,讀到了幾篇自認為不錯的小說,大都寫了當今社會背景下的世態人情,不同作家的作品風格各異,具有普遍性的是當代人敏感焦慮、茫然困惑的精神狀態,當然,作家仍舊試圖對生活中那些疑問給出解答,并且超越困境,回歸溫暖樸素的情感。
方方的《云淡風輕》(《長江文藝》2015年第12期,《小說月報》2016年第1期)寫的是都市生活背景下的兩個家庭的不幸。小說中的兩個女性都承受了失去親人的剜心刻骨之痛:慧明因為心愛的兒子小驢意外溺水身亡而痛心不已;老太太因為自己的兒孫在一場肇事車禍中喪生傷心難過。面對小驢的意外死亡,當慧明選擇原諒肇事的孩子時候,她以她的善良包容發生的一切;當人們污蔑兒子是劃傷小區車子的元兇的時候,作為一位母親,慧明誓死捍衛兒子的尊嚴。小區的車子被劃,從表面上看是社會公德問題,但是殊不知,還有內情:老太太因為沒有人肯出來指認肇事司機而心懷怨恨,怨恨那個在小區開快車的司機,怨恨這個不負責任的物業,還怨恨警察的無能,更恨那些知情不報者的自私和冷漠,她以自己的方式(劃傷小區停放的車子)來發泄自己心中的憤恨。就像老太太說的那樣:“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壞人,但缺少公德來制裁他們,他們逼著你用他們的惡去對付他們,時間長了,漸漸你會習慣自己作惡?!崩咸詣潅^車輛而漸漸感到無比的興奮,惡念就這樣在老人心中蓬勃起來……慧明選擇原諒肇事者的舉動讓老人意識到不應該再懷著怨恨生活下去,老人停止了自己的“發泄”。不料自己的作為卻被栽贓到一個死去的孩子身上,為了證明一個亡者的清白,老人再一次拿起手中的利器,走向小區停車場……一直都很喜歡方方的作品,她總能夠將現代生活的一隅藝術地再現于文學作品之中。小說中的兩個遭遇不幸的女主人公,在整個社會背景下所感受到更多的是人性的自私和冷漠,究其原因,是社會時代環境出現了問題。在這個很大程度上被商業化、物質化的社會背景下,人們的思想觀念開始變得自私自利。人們在惡的行為面前所表現的沉默和縱容讓人感到十分的擔憂。正是這大多數人的沉默助長一些惡言惡行的肆無忌憚。方方以冷峻的筆鋒描寫出了人性之惡:那個肇事逃逸的司機,那些冷漠的知情者,那個制造謠言、惡語相向的朱姓車主,還有那些隨波逐流的小區業主們……面對惡的態度,慧明選擇了原諒,老太太選擇了以惡制惡。試想一下處于同樣困惑中的我們又該如何選擇?如何才能真正的使一切變得云淡風輕?方方以小說家敏銳的直覺表現出了她對當下社會問題的深入思考,具有強烈的現實批判性。
在傳統的男權話語系統中,母親身上的完美性被刻意的強調,古往今來的文學作品都是對母性的書寫和對母愛的贊美。賀小晴的《天衣》(《花城》2015年第6期,《小說月報》2016年第1期)則顛覆了以往對母愛的描寫。小說以家庭生活為背景,以第一人稱視角敘述了“我”與母親之間發生的情感故事。剛剛出生就因為先天不足、瀕臨死亡的“我”遭到父母的遺棄,最后被父親抱回養活。從此,“我”便成為父親子女中最疼愛的一個孩子。作為跑郵人的父親常年因為工作出門在外,隨性而又浪漫,經常花錢買一些新奇而又不頂用的東西回來。父親雖然有顆柔軟的心卻沒有一把尺子很好的度量生活。母親是一個非常節儉的人,兩個人價值觀念的不同終于在一次父親外歸的時候爆發:面對父親的揮霍,絕望的母親把憤怒發泄到父親借錢為“我”買的裙子上,她在揮刀砍碎那條裙子的同時也造成了“我”與她永遠的心結,即便是母親后來盡力的補救也于事無補。直到最后母親的去世,“我”在整理母親的遺物時才發現了那條曾被砍碎的連衣裙,已被母親用針線將它重新縫合……每一個人在社會中都擔當著不同的角色,母親在擔當母親這個角色的同時,她還擔當著妻子和別人女兒的角色。但是母親終究是個凡人,是人都會有喜、怒、哀、樂,不能隨時都像人們所經常贊美的母親那樣包容和自我犧牲。母親也會犯錯,母親的那次舉動使“我”與母親的感情更加的淡漠,但是母愛從來不會因為誤解和傷害而停止。無論是愛情還是親情,都會不可避免的因為愛產生誤解和傷害。對于親情的傷害常常被人所忽略,以為它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漸漸被人忘卻,但是卻給被傷害人的心中埋下了一個倒刺。就像作者所說的“愛的豐富和偉大不在于純粹和柔軟,而在于堅硬和塊壘出現后,我們如何面對,如何化解和如何繼續愛”。面對親人間的誤解我們究竟應該如何化解?如何繼續相親相愛?是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
王大智的《葛家哥哥那些事兒》(《啄木鳥》2015年第11期,《小說選刊》2015年第12期)寫的是已從警校畢業的“我”由一個小啞鈴掀起的塵封的童年往事:居住在四樓的“我”崇拜著一樓腳踏車行里的葛家哥哥擁有強大的力量,“我”在葛家哥哥那里增長了見識,鍛煉了身體。在修車鋪里,“我”與葛家哥哥建立了深厚而又單純的友誼。但是母親認為,來歷不明身體強壯的葛家哥哥卻是一個危險人物。因為一些誤會使母親對葛家哥哥心存偏見和猜忌。葛家哥哥本是一個充滿力量的陽光青年,靠自己的修車技藝自食其力,有著自己的生活方式。面對崇拜他的“我”,他樂此不疲地教會我很多東西,對我關愛有加。但是他在成年人的眼中卻是那么的不堪,即使是在葛家哥哥成為救我的英雄之后,母親對他的偏見依舊沒有消除,她甚至把前來看望我的葛家哥哥當成小偷。他無論做什么事,都會被街坊說成壞事。葛家哥哥的善意卻換回的是人情的冷漠,他的熱情終究被這個社會的冷酷所吞噬。最終在世俗的誹謗之下,葛家哥哥選擇無奈離去。社會的冷漠和偏見讓葛家哥哥最終進了監獄,在“我”看來,他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人或壞人,他依舊是自己心中永遠的漢子。然而,正像是葛家哥哥曾經所說的“漢子不怕壞人,漢子怕好人。你看電影里,那些做仗義事的,哪個怕壞人?但是,幫了好人以后,哪個漢子最后不離開?他們不能跟好人繼續相處,好人容不下他們。不自己走,就會給想法子逼走?!边@篇小說以兒童視角描繪了“我”年少時的一段記憶,小說故事中對人們的麻木、冷漠的揭示是對魯迅先生所批判“國民性”的繼承。在悲嘆小說中葛家哥哥的悲劇性的命運的同時,又是對孤獨個體存在意義的體驗和思考。
侯建臣的《房后有堵墻》(《佛山文藝》2015年第11期,《小說選刊》2015年第12期)描繪了一幅非常簡單的鄉村生活圖景:一個獨居的老人,幾只雞,一堵墻,還有一個經常光顧的光棍。小說的故事在這樣一個安靜而又舒緩的鄉村庭院里展開,動態的雞群襯托出老人的寂寞,常來的光棍陪伴老人度過了很多個孤獨的時光。習慣了鄉村生活的老人留戀自己的故土,總能給自己一個能夠留下不走的理由,直到院內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他依舊離不開房后的那堵墻,不愿意跟隨兒子去城里生活。老人房后的那堵墻在外人看來只是一堵破墻而已,而對于老人來說,那是祖祖輩輩精神的依托。古話說“安土重遷,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中華民族的“安土重遷”思想在農村早已根深蒂固。老人對鄉村產生了一種依賴和愛戀的情感,使他在心理上很難適應外面的生活。老人對鄉村的留戀和堅守,引發人們對當下城市化進程中鄉村該何去何從的思考,讓我們開始重新審視鄉村的意義。小說映射出當下中國鄉村在現代化和城市化進程中的尷尬、失落處境發人深思。
王手的《阿瑪尼》(《收獲》2016年第1期)同他以往的短篇小說一樣,寫的同樣是典型市井人物的尋常生活。十八歲初中畢業的“我”不光有力氣,還拜師習得一身武藝,經常幫人打架做苦力。金龍媽是一個苦難的母親,兩個兒子一個患病,一個曾是勞改犯,她出于生活的無奈,選擇擺賭莊來維持生計?!拔摇睉瘕垕屩黄饠[賭莊、抽頭薪,兩人聯手相得益彰。不料在一次賭博過程中被聯防隊發現,慌亂中的“我”憑借自身的功夫和在金龍媽的仗義幫助下得以逃脫,而金龍媽自己的兒子銀龍卻被抓入獄。金龍媽就像電影《奇襲》中的主人公阿瑪尼解救方勇那樣成功解救了我,保住了“我”的名聲,為我贏得了一條生路。金龍媽對我的解救更是一場精神的解救,逃脫后的我不再好高騖遠,不再隨便的揮霍掉自己的生路。即使社會形態發生變化,價值觀劇烈的搖晃,金龍媽和銀龍并未因為生活的艱辛而失掉仁義善良的本心。小說最后寫到金龍媽操勞一生,晚年衣食無憂,得以長壽,向人們證明了“仁者壽”的道理。王手在波瀾不驚、從容的敘述中展現最深處的人性之光。他盡量回避一些生活中殘酷、晦澀的東西,以一顆溫暖之心來寫身邊的善良。正如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中所說的那樣:“小說存在的理由是要永恒地照亮‘生活世界’,保護我們不至于墜入‘對存在的遺忘’”。在王手的小說中我們看到了似乎被人“遺忘”已久的真誠和善良。當人們在抱怨人情冷漠、良知泯滅的時候,有很多像王手一樣的小說家正以小說的形式試圖照亮人類的“生活世界”。他們以文學的形式讓我們相信,即便是在這個物欲橫流的年代,在這個涼薄塵世中,人間還是有善良本性存在的。
一個充滿矛盾的世界
武潤澤
從以“新概念作文大賽”出道的郭敬明、韓寒、張悅然為代表的“偶像派”,到以“五虎將”李傻傻、胡堅、蔣峰、小飯、張佳瑋為代表的“實力派”,再到以網絡文學出道的步非煙、流瀲紫、落落等“網絡新貴”,以至新近崛起的以王威廉、甫躍輝、文珍、馬金蓮、孫頻等為代表的“純文學”寫作等等,“80后”作家已然成為當代文壇不可忽視的重要力量和前進動力。“80后”作家因特殊的成長背景,在創作中也出現了明顯的內部分化。但筆者近期閱讀的幾篇作品卻可以用一個關鍵詞來概括,即矛盾?!?0后”自身的矛盾特質,使他們更善于發掘蘊藏在家庭中、社會中、時代中的偏差與對抗,寫出這個矛盾無處不在的世界。
文珍近作《張南山》(《十月》2016年第1期)將敘事視點聚焦在快遞員張南山身上。巧妙的身份設置,使人物背后的喻指空間無限擴大??爝f員的流動性,使其仿若穿梭于城市肌理中的細胞,尋遍所有脈絡卻終無定所。他們對于城市的體認與熟悉程度甚至超過了這座城市的設計者與擁有者。他們知曉城市人棲居的任一別墅、小區甚至棚戶區,卻始終格格不入。對于入城的鄉人而言,“快遞員”的身份定位本身就構成了對融入城市的極大反諷。這是進入城市與融入城市之間的矛盾。城市化浪潮的強勢席卷,鄉村堤壩終將被摧枯拉朽。張南山本想一直固守鄉村,他“性子綿,怕出門闖蕩,又舍不下自家田,還惦記著得照應小菊家”,“真要出去,還舍不得爹媽來”,但“村里面年紀差不多的小伙也都進了城”,到最后“張南山赫然發現整個李旺村走得只剩下他一個壯勞力,情形詭異”。但讓張南山下決心拋下所有毅然進城的原因是李剛告訴他,小菊不回來過年了,因為她在武漢找了男朋友。張南山所面臨的抉擇是城市化浪潮中所有鄉村青年一代的縮影,這是孤注一擲與安于現狀之間的矛盾。除卻陳南山,小說中還設計了其他幾位人物:李剛、小鐵、二寶、劉為杰等老鄉,老張、小軍等同事,也傾注筆墨續寫了他們之間的幾段小事。張南山在為小軍捐錢時猶豫不決,卻義無反顧地想將自己積攢的一萬元借給與小菊長相相似的謝玲瓏,甚至“永遠不還了也可以”;劉為杰頂著大學生的招牌,不僅在聚會時偷奸?;?,甚至意圖誆騙張南山入伙做他的“下線”;當張南山工資高,混得好,要娶城里女子的傳言散播開后,他又成了不管鄉里鄉親死活的罪人?!班l下出來的就這樣,一個略微混好些,就有把一幫人帶出去的義務。不帶就是不肯幫忙,沒義氣,忘本,不是東西”。此時,農民的純樸之氣蕩然無存,功利與勢利之心沸反盈天。當農民的本性經受城市生活的考驗,鄉村的價值判斷與城市的利益規則發生偏差,張南山李剛小鐵們只得投降。這是鄉民根質與城市身份之間的矛盾。
陳再見的新作則關注了家庭倫理中存在的矛盾?!肚终肌罚ā陡=ㄎ膶W》2016年第1期)選擇了一個極具攻略性的題目,讓讀者在期待視野中推測其內容將會是如何劍拔弩張。但令人沒想到的是,作者卻將這場“侵占”的戰場設置在了家庭之中。家庭倫理中的矛盾在常人看來,本該是心照不宣的心結,但在作家筆下,卻是毋庸諱言、取之不盡的素材。通篇來看,作者主要設置了三組“侵占”,或者說是三組矛盾,分別是:兒媳侵占了公婆在兒子心中的位置,岳父母侵占了公婆在家庭中的位置,兒子侵占了父母本該幸福的晚年時光。每一組“侵占”在文中都有極為清晰的表述,如“老章和兒子有五年時間不冷不熱”、“親家的房子是誰幫忙交的首付,兒子沒敢告訴,做父親的也是心知肚明的”、“老章從一開始就沒從親家公的身上看到一點身為客人的狀態,也就是說,從一踏進這個門口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把這里當成是自己的家了”、“如果說親家公坐的是主位,老章要坐的便是與之遙遙相對的末座了”等等。所有的矛頭都指向老章,“一家之主”在家庭與情感中的劣勢愈發凸顯,鳩占鵲巢的意味躍然紙上。文中一處描寫頗耐人尋味。在小說開篇處,作者特意用整個段落詳細交代了老章七十,續弦五十的年齡差距。表面理解,這樣的描述是為了表現老章“別說家人不敢反對,就算站出來反對,又能奈他如何”的一意孤行的性格和他在家庭中的霸權地位,這與后文老章的落魄與無奈形成鮮明的對比。但筆者認為,除此之外應該還可以有另一種闡釋。文中老章和同齡人在一起,在原來縣城里“小有名氣”,呼朋引伴,現在卻形單影只,無人問津。而和親家公之間又話不投機,暗礁叢生。孑然一身時身邊相知相伴的只剩這個相差20歲的老伴,年齡的差距在親情淡化、人心不古的當下變得微不足道,這使“時間”這一可以搪塞一切的萬能理由斷然失效??此撇豢捎庠降哪挲g差距都可以跨越,親情間的間隙卻永難逾越。這相差的“20歲”成為了對親之不親、情之不情的家庭關系的完美諷刺。
錢佳楠在新作《乍浦路往事》(《山花》2015年第12期,《小說選刊》2016年第1期轉載)中剖析了時代流轉中銘記與忘記、困守與掙脫之間的矛盾。正如本文的責編稿簽中所言:“在同一個時空下,時間在不同人的身上不是同步的,有些事在你的身上已成往事,卻是我日思夜想的糾結?!惫脣屗篮?,作為上門女婿的姑父一直堅持將尸體停放兩年再下葬,這樣不可理喻的做法觸怒了整個家族,漸而形成了對姑父的驅逐之勢,姑父不堪侮辱,在決然寫下放棄所有財產的聲明后,孑然離家。一晃多年,“姑父”這一稱呼本不會再出現,但思琪的父母卻在得到房屋動遷的通知后失了方寸,一直擔心姑父會回來搶房子,于是一再確認“五斗櫥第二個抽屜衣服下壓著的月餅盒里”的那張條子是否安在,只要條子還在,父母就安心了許多。但隨著日?,嵤碌牟粩嗾寡?,父母對警察兩面三刀的態度轉變,對姑父的小心提防,對其他親人的疏離與冷漠,讓思琪開始滋生對父母的厭惡之心。本該親密無間的父母與女兒心生間隙,各自保有著封閉內心與異樣心思。與此相反,隨著記憶和現實的不斷拼湊,姑父的形象開始鮮活豐滿,思琪開始逐漸理解姑父當時和當下的選擇。姑父和父母形成了一組參照系,姑父的正直與父母的鉆營,姑父的釋然與父母的糾結,父母身上背負的時代烙印過分深潛,始終對曾經歷的歷史抱有怪責與求償的成見,這無疑將自己永遠封鎖在了那個歷史節點,不可跨越,不能解脫。而姑父的心思卻是“以前的事情都過去了,現在連乍浦路的房子也要拆了,總算不開心的都過去了”。唯物論告訴我們物質決定意識,特定的意識只屬于某個特定的歷史節點,隨著物質的消隕而更迭。錢佳楠“構建了此時與過往的關聯”,姑父與父母無論何去何從,都體現著“人生的雋永與無奈”。
張悅然的文學之路走得可謂堅實,自“新概念作文大賽”一躍而起之后,她并沒有擎著“玉女作家”的招牌耽于自足,而是以出眾的文筆與才情漸漸得到主流評價體系的認可,成為為數不多的既具有市場號召力,又在“純文學”領域耕植不斷的“80后”作家。近作《天氣預報今晚有雪》(《收獲》2016年第1期)主要講述了落魄的青年畫家蔣原與“離婚,無業,沒有孩子”的離異女性周沫之間的情感與精神糾葛。本文令人稱道的第一點,首先是張悅然的人物身份設定,蔣原的畫家身份帶有極多的隱喻色彩,藝術家對現實物質的微妙觸察與對精神層面的超然感悟使其成為了一個特殊的群體,但現實社會中人情世故、蠅營狗茍的不斷浸染,又讓藝術家變得功利且虛偽。正如蔣原陪周沫看完莫奈的畫展后,直言:“我不喜歡莫奈。一點都不喜歡。”原因是蔣原感覺莫奈的畫作“太甜了,像糖水罐頭,一點都不真誠”,面對周沫的反嗆,蔣原仍然認為雖然每個人眼睛里的世界都不一樣,“但一個好畫家不應該只看到那些”。毫無疑問,藝術家有權利保持自己洞察世界的角度與態度,但更不應該忘記的是藝術家所擔負的展示世界本質的責任。作為“離婚,無業,沒有孩子”的“三無”女性,周沫屬于徹頭徹尾的弱勢群體,再繼續渲染她的悲劇性實際已無意義,張悅然的文筆深度在此時得以彰顯。筆鋒一轉,張悅然設計了另一個弱勢女性,顧晨——破壞周沫和莊赫婚姻的小三,后又被莊赫拋棄——在顧晨面前,周沫又詭異地成為了強勢的一方。周沫偏執地接聽顧晨的電話,聽她訴說、哭泣、癲狂,“有時候她會勸顧晨多喝一點酒,或者誘使她回憶那些美好的時刻,以換得她情緒再次失控,放聲大哭。在那樣的時候,周沫會覺得自己完全控制了顧晨”。因為周沫一直擔心顧晨會比她更早走出失去莊赫的陰影,“她能做的就是接聽顧晨的電話,確保她沉浸在懷念過去的痛苦中”。周沫心中痛苦的消解源于顧晨心中苦楚的積增,周沫們在走出弱勢的過程中始終矛盾,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地欺凌與吞噬著更弱小的弱勢,這是她們的生存之道,卻也是人性漸趨幽暗之路。
重新發現被忽略的愛意
劉穎穎
邊緣人的概念最初是由德國心理學家k·勒溫提出的,20世紀80年代以來,邊緣人的形象頻繁出現在文學作品中。作家通過對邊緣人生活的真實展現,強調邊緣人內心的堅定、純凈,呼吁社會關注那些日常生活中被我們忽略的群體,從而喚起社會的人文關懷。在那些耐人深思的故事中,有空巢老人執著追尋老去含義,有空巢婦女恪守婦道忠貞不渝,有農村家庭婦女為了生計勞碌一生、不停奔波……作家在敘述邊緣人故事時,一方面是完成一部優秀文學藝術品,另一方面是展現社會現實,肩負社會使命,為現實變得美好、為愛意不被忽略而寫作。這樣的作家值得我們尊敬,這樣的文學作品值得我們反思,這樣的邊緣人值得我們用心溫暖、用愛陪伴。
弋舟的《平行》(《收獲》,2015年第6期)為讀者講述了一個空巢老人追問“老去”的故事。小說中,虛構與現實在我們腦海中交錯,虛構的老去故事在現實的空巢老人事件中越發清晰,老人獨自追尋自我,獨自尋找內心的寄托,不斷地追問過去,追問未來,尋求答案。在小說中,時時能夠看到老教授作為空巢老人孤獨寂寞的心境,能夠看到公務員兒子的冷漠。在老教授的世界里,出門遠行只局限在學校家屬區大門附近的地方,無論去哪里都要求助于兒子和保姆的幫助,去和前妻見面也要聽從兒子的安排,服從兒子的時間,在落日余暉下,自己獨守的家里就像一只鳥巢,冰箱里只有半袋速凍餃子,水槽邊上結了蜘蛛網,沒有生機,沒有笑語,徒添一種廢墟的氣息……
這一點點零零碎碎的片段,都映照了一個空巢老人孤獨寂寞無聊的心境和生活。小說的主線是尋找老去,副線是展現空巢老人的日常生活,與妻子舊情不能復燃,養老院的機械生活讓人恐懼,兒子對他總是漠不關心,這一切都構成了一位空巢老人悲涼的生活。然而作家并不僅僅是想要把空巢老人的生活冷冰冰地擺在我們面前,在這空巢老人的故事背后,作家希望能夠喚醒對老人的人文關懷,反思生活現實的冷漠,想想父母含辛茹苦把我們養育成人,最后我們卻報之以冷漠和荒涼,從小而言是不孝,從大而言是人格的缺失。當現實的題材變成虛構小說的一部分,小說不再是指責埋怨控告現實的利器,而是驅策現實走向美好的長鞭,小說中沒有憤世嫉俗,而是平淡睿智的描寫和對社會現實的真實展現,這使得小說在虛構和虛無背后少了一份犀利,多了一份厚重,多了一份真實與愛意,多了一份沉思與自省。
《收獲》2015年第6期還刊發了王祥夫的短篇小說《金屬哨》。小說表現了殘疾弟弟吉西孤獨、極端的內心,王祥夫用心理描寫的手法寫出了吉東與殘疾兄弟吉西之間深沉愛意中摻雜絲絲嗔怨的親情故事。吉西作為一個患有先天性殘疾的人,從出生到終老必須要有人在身邊照顧,他不像是空巢老人或者空巢婦女,不曾享受世間的美好,感受世界的斑斕,既無法滿足他人所需也無法滿足自身所需,他自身沒有任何自主權,只能依靠別人,迫不得已地向他人無限索取。由于他的先天性疾病,使得吉西十分敏感脆弱、多疑怪癖,他無法在真正意義上成為社會的主人,無法做自己世界的主人。在金屬哨和電話二者之中,吉西決絕地拋棄了電話,選擇了金屬哨。在某種象征意義上,金屬哨和電話是吉西內心主動性與被動性的選擇。吉西給吉東打電話,吉東始終處在主導地位,吉東自己可以決定自己要不要來看望吉西;可當吉西吹起金屬哨時,吉西就處于主動位置,吉東就要迫不得已地馬上趕去吉西家里,這時吉西內心最為需要的感情——陪伴就實現了。吉西選擇金屬哨是對自我內心情感的追隨,是展現自我、實現自我主動權的一種外在選擇。吉西內心是孤獨、美好的,小說中描寫到吉西總是坐在陽臺上看外面開的花,他還會在心里數那些花,看到麻雀啄花,他會大聲的驅趕他們,以至于最后變得很滑稽。吉西內心是感謝哥哥的照顧的,兄弟二人的感情就像開在他心中的花朵,充滿愛意和美好,常常洗滌他的心靈,讓他的內心充滿陽光,甚至不容外界侵犯這份美好的感情。吉西無法讓自己的哥哥從內心深處喜歡上自己,自愿的多來陪陪自己,他只能通過傷害自己增加吉東內心的負罪感,讓自己無法獨立,使吉東不得不來照顧自己。極端是愛的另一種體現,是愛的過分渴求,是愛而不得的撕心與孤獨,我們在感嘆吉東肩負多種壓力的同時,也應該深深心疼吉西。
山西作家李心麗的短篇小說《恐懼》(《延安文學》2016年第1期)用樸實的筆調描寫了農村婦女麻春連為生活所迫,不被家人理解而得了幻聽癥的故事。經濟的迅速發展并沒有使麻春連一家致富,反而為其一家徒添了更多誘惑、更多煩惱。兒子長大成人,房子的問題一直困擾著麻春連,任其與丈夫付成平想盡各種辦法,試圖像有錢人家那樣通過國家政策和巧妙的投資獲得更多的回報,然而總是事與愿違。房子的問題遲遲得不到解決,兒子的婚事沒有著落,付小軍偏和女友未婚同居,使得女友未婚先孕,不得不打胎,這讓麻春連的心里很是不安。老實巴交的麻春連想一心一意省吃儉用,積少成多,逐漸致富,兒子和丈夫卻不理解她,追隨潮流買了電腦又開回二手豐田車,小孫子得急性肺炎、母親牙疼沒錢治牙,放著電腦和二手豐田車在家,卻還要四處借錢授人話柄。這一連串不起眼的家庭瑣事卻真實的再現了當今時代境遇中貧窮家庭婦女的困惑和悲哀,堅守內心、勤勤懇懇的麻春連面臨的遭遇卻是被家人誤解,被村民說三道四,被時代拋棄?!犊謶帧分械拿恳患∈露际寝r村人家的真實寫照,努力常常得不到回報,皇天辜負有心人,時代拋棄底層人。
“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政治、經濟、文化、互聯網……新奇的事物在最好的時代被創造出來,人類享受自己創造的所有一切,生活趨向精致情調。然而最好的時代只被最少的人分享,大多數人生活在最壞的時代,他們為生活所迫,不言夢想只談生計,他們渴求愛意溫暖,卻只能承受艱辛冷漠。作家書寫邊緣人,用溫情筆墨或隱喻筆法,呼喚潛藏在讀者內心的愛意,關注社會中被我們忽略的群體。一個好的作家,不僅應該具有對社會生活開闊的觀察視野,敏銳的洞察能力,并且能夠在更宏觀的文化層面中反思時代問題,在更大的社會層面上,喚醒普遍的人文關懷。
本欄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