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玟：我害怕被遺忘

余馳疆

人物簡介：李玟，華人女歌手，1975年出生于中國香港，9歲移民美國舊金山。1993年出道，1998年發行專輯《DiDaDi暗示》風靡亞洲，2001年成為首位登上奧斯卡頒獎典禮獻唱的華語歌手。2016年4月8日，在湖南衛視《我是歌手》中奪冠。

“我想忍著，回到美國，回到家里，好好哭一下。”奪得《我是歌手》冠軍后，李玟對《環球人物》記者說。想哭的理由很多，主要有兩個，一是喜不自勝，二是如釋重負。

在參加決賽的7位歌手里，李玟壓力最大。比賽前有個紅毯儀式，每位歌手帶著自己的“幫幫唱”嘉賓出來跟媒體打個照面，拍個合照，并且每個人都被問到“對奪冠有信心嗎？”徐佳瑩說要好好享受音樂，張信哲說奪冠沒有信心，容祖兒直接來了句“歌王應該是李玟”。而眾望所歸的李玟，反而無法釋然，只能笑著說：“我會做到最好的。”

無法釋然的另一個原因，是她這次參賽實在倉促。決賽前一天，李玟因簽證問題滯留香港，錯過了半天彩排，導致接下來的狀態和編曲都不理想。彩排一直持續到半夜1點，她沒睡兩小時又起來研究曲子，反復聽、反復改，《環球人物》記者問她為什么這么吹毛求疵，她回答了一個字——怕。

能想象嗎？登上過奧斯卡，華語音樂史上數一數二的天后說自己怕。她的坦誠令記者詫異，她說：“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會走到最后，我常常會想，音樂圈、觀眾是不是忘了我了？我很怕被大家遺忘，覺得我表現不好。”

美國式的爽朗蕩然無存，此刻的李玟像個剛出道的小女孩，亦步亦趨地試探著觀眾的記憶，語氣里有些物是人非的意味，也有著寶刀不老的慶幸。

沒有覺得自己是“內定歌王”

李玟總也不變，倒不是說臉上毫無歲月痕跡，而是她的體態和精氣神，仿佛還是當年在“春晚”穿著紅皮衣、唱著《好心情》時熱力四射的樣子。決賽當天入場時，她挽著“幫幫唱”嘉賓——美國歌手Neyo，一頭金色直發，一身緊身衣褲，一雙超過10厘米的高跟鞋，愣是把小個子走出了天后的氣場。

比賽一開始，李玟就遙遙領先，把第一的位置從頭占到尾。最后一首歌是《月光愛人》，她穿上15年前獻唱奧斯卡頒獎典禮時的大紅色刺繡旗袍，仿佛昨日重現。

直播結束，歌手們從演播廳出來，新“歌王”李玟被團團圍住，問題一個比一個犀利。對于外界給自己“內定歌王”的標簽，李玟連連搖頭：“我就沒有這樣想。我希望我奪冠是因為大家喜歡我的表演咯。”打招呼、回答問題、離開，每一個環節都做得無懈可擊。前不久網絡上最廣為流傳的帖子，主題就是“李玟強大的朋友圈”，邁克·杰克遜、碧昂斯、貝克漢姆、詹尼佛·洛佩茲都是她的好友。網友們一面膜拜，一面贊嘆：天后的情商不是蓋的。

《環球人物》記者與李玟的對話從她的戰袍，那件紅色的旗袍開始。她的聲音已經漸露疲態，說到急促時還伴隨著咳嗽，這是連續多天不間斷連唱的副作用。

她說：“穿上那件衣服想起了很多，想起那時候出道參加比賽，想起以前站在那么高的一個位置，做出過那么多看起來不可能的成績，還有我的公公。”4月8號，不僅是《我是歌手》總決賽直播的日子，也是李玟已經去世的公公的生日。“比賽的時候我好像在用音樂和他對話，請他保佑我。”

前年，李玟的公公因腦癌住院。癌細胞蔓延至腦部，老人躺在病床上已經認不得人。李玟給老人擦身、喂食，拉著他的手唱歌，“那是他唯一會給出反應的時刻，所以我常覺得在他最后的時光，我們一直在用音樂交流。”公公生病期間，《中國夢之聲》花高價請她當第二季的導師，但她根本沒有猶豫就拒絕了。

很多人勸她，那是個好機會。2001年，李玟在一年之內登上了奧斯卡頒獎禮與春節聯歡晚會的舞臺，穩坐華語女歌手的第一把交椅。2003年，她結識了大自己16歲的加拿大富豪樂裕民，逐漸將重心放在了家庭，漸漸淡出大眾視線。

然而，在所謂“退隱”的那幾年，李玟并不是沒有工作。她也出過幾張專輯，開過幾場頗有聲勢的演唱會，只是始終覺得有些力不從心。

隱約中，她有些許失落：“這幾年，樂壇的一些盛事里，大家都沒有聽到我的消息，就好像我以前做過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其實我會難過。”

李玟語氣中有些不甘，她對《環球人物》記者說：“所以我一開始會害怕來到《我是歌手》，我想是不是我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是不是來這之前就結束了？要在這個舞臺上比賽，其實壓力還是很大的。”

明星退隱本是件尷尬的事，無非因為人氣不再。多少人閃爍其詞，李玟卻直面現實，承認害怕被遺忘，害怕不紅了。

與娛樂圈漸行漸遠的過程中，李玟一度對舞臺產生了恐懼。許多人以為她的淡出歌壇是因為嫁入豪門，她卻說是另有隱情。“有一段時間，我喉嚨又腫又痛，咳嗽得厲害，到最后根本發不出一點聲音，我覺得應該是要退出歌壇，再也不能唱了。”

醫生說這是心理上的問題。沒有辦法，李玟只能每天給自己做心理輔導，重新練習發聲，慢慢幫自己增加信心，聲音狀況終于逐漸恢復。“但就像劉翔摔倒受傷后一樣，狀態不可能回到那么完美的時候了。”她說。

2013年，她出任《中國夢之聲》的導師，發行個人專輯《盛開》，算是正式復出。“但是，直到《我是歌手》，我才算真正克服了對舞臺的恐懼。”

“男有劉德華，女有李玟”

小S說李玟是她見過“最假的巨星”，因為見到誰都是很客氣的樣子，典型的ABC （美國華裔）做派——禮貌、熱情、主動。李玟聽到后，就用標志性的大笑回應，然后輕輕給上一個擁抱，仿佛在嬌嗔：“好了啦！”

微博紅人耳帝在李玟第三場比賽過后發了篇微博：“李玟《愛之初體驗》，開頭用《Its a mans world》來唱，略俗，但電視表演可以理解……”馬上就有粉絲在博文下進行反駁，但李玟自己卻轉發了這條微博并寫道：“謝謝耳帝老師，您的意見我接受，我會更加努力！”

沈凌是李玟在比賽中的明星經紀人，他告訴《環球人物》記者，從來沒見過一個如此大牌的明星如此用功，“只要稍微有點空，她就一定在練歌”。他跟著李玟幾個月，每次見她吃的都是西蘭花加土豆絲，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保持最好的體型和皮膚狀態。登臺前實在餓了，就吃一根香蕉墊墊肚子，沈凌笑她“太好養活”，她說：“所以我老公才娶得起我吧，太好養了。”

把這些故事中的李玟拼接起來，容易讓人想到一個不太招明星喜歡的詞——資深藝人。就像林青霞必須化完一絲不茍的妝才能出門一樣，李玟身上有種關乎明星品格的堅持，比如必須在臺下兢兢業業，在臺上盡情燃燒；比如永遠對鏡頭有一張美好的笑臉，對他人有春風一樣的親切。“一開始你會覺得有一種距離感，”沈凌說，“但是久了真的會很敬佩這種性格。”

或許李玟對《我是歌手》最大的貢獻就在于，她以一種天后的姿態，向眾人展示了一個藝人該有的品質：一種樸素的、單純的執著。

她18歲從美國回到香港，參加香港TVB新人歌唱大賽。那時候香港娛樂圈競爭壓力大，一個唱歌比賽就有上萬人參加，一比就是幾個月。人多的地方要學會收斂鋒芒，懂得與人為善；競爭大的地方就要拿命去拼，李玟說：“那時候我經常排練到一兩點鐘，然后凌晨3點就去比賽。”

最后，李玟拿下亞軍，簽約公司后要出第一張專輯。她是聽邁克爾·杰克遜、惠特尼·休斯頓成長起來的歌手，骨子里是歐美流行樂的律動。而當時華語音樂圈走的是周慧敏那種玉女型抒情歌路線，李玟第一次錄音就被批評“轉音太多，這樣唱肯定賣不了”。她就求制作人讓她按自己的方式再唱一遍，才軟磨硬泡拿下了主動權。

1994年，李玟出版第一張個人專輯《愛就要趁現在》，憑借其中一首《我依然是你的情人》走紅。公司每個月只給三四千元臺幣，平時只能吃泡面加面包，繞著臺灣跑宣傳，都是自己拎著化妝包坐火車，有一次從臺南一路站到臺北，足足站了8小時。半夜到臺北，又馬上去錄音，因為凌晨的錄音棚是最便宜的。

這樣耗了一年，累到生病，她母親從美國飛來，堅決要帶她回去。最后是音樂人姚謙留下了李玟，和她簽約。姚謙說：“當時大部分女歌手走的都是賢淑路線。李玟是ABC，性格爽朗大方，這種洋妞形象在當時的臺灣樂壇還沒有，媒體都覺得特別新鮮。”

1996年，姚謙幫她制作專輯《CoCo李玟》，被無限放大的性感和熱力在當時的樂壇脫穎而出，專輯在臺灣獲得75萬張的本土銷量，李玟終于在樂壇站穩腳跟。

沒紅的時候拼，紅了之后更拼。李玟的拼在娛樂圈出了名，人們就常說：“男有劉德華，女有李玟。”

李玟最紅的時候是在世紀之交前后。那幾年，她的《Didadi》《顏色》《好心情》等歌紅遍大江南北，專輯銷量張張破百萬，還作為華人唯一代表赴巴黎為世界杯足球賽開幕式獻唱。1998年左右最熱門的音樂頒獎典禮叫做“音樂盛典”，每個領獎者上臺都會說一句“感謝CCTV，感謝MTV”。而李玟上臺領獎次數太多，最后都不好意思再感謝兩大電視臺了。

1999年，李玟簽約美國索尼音樂，正式進軍美國市場。當時她年輕氣盛，躊躇滿志。記者問她為什么要去美國，她說：“從小到大，我聽到的有代表性的歌，好像都由外國人唱，惠特尼·休斯頓、瑪麗亞·凱利，我想怎么沒有中國人的份？我們也一樣有才華，只希望有一天美國本土唱片公司簽亞洲人，在美國出唱片。”

剛到美國發展，西方人不認同華人唱英語歌。李玟帶著個人資料去電臺宣傳專輯，主持人根本不看資料，還以為她是拉二胡的。“決定走向國際，就等于一切從頭開始，像新人一樣四處走，很辛苦。而且，不成功的話，打不進美國市場，連亞洲市場也會失去，所以很冒險。我之所以定下這個目標，老實說，是為了爭一口氣。”

兩年后，李玟總算在“老外”面前爭了口氣。2001年，由李安執導的電影《臥虎藏龍》在美國熱映，李玟作為主題曲《月光愛人》的演唱者登上了第七十三屆奧斯卡金像獎頒獎典禮，成為首位獻唱奧斯卡典禮的華人歌手。“可是，以前因為沒有網絡或者社交媒體，大家沒能看到我在其他國家的成績，我會覺得有點失望。”她說。

10多年過去，華語樂壇人才輩出，但頂住這扇國際大門的人，到頭來還是她。

天后背后，亦有脆弱

外人看李玟，是徹頭徹尾的人生贏家：有輝煌的人生履歷，嫁多金又癡情的好男人，還有羨煞無數人的大牌朋友圈。然而，她自己卻說：“很多時候，我很敏感。”

沈凌第一次看到李玟在化妝間大哭，是在她因流行性感冒喉嚨失聲的時候。“那天她完全發不出聲音，甚至已經有了退賽的念頭。她不能容忍自己在舞臺上是不完美的，在化妝間崩潰了將近一個小時。”他以前曾在主持訪談節目時接觸過李玟，那時印象中的李玟一直“很有架勢”，這次與她深入接觸后發現，其實天后的背后，也有著脆弱的一面。

或許這種隱藏的脆弱是與生俱來的。她是遺腹子，尚未出生父親就去世了。她出生后，別人勸母親把她送人，說一個女人怎么可能養3個女兒（李玟還有兩個姐姐）。“所以我很害怕那種沒人要我的感覺。”在《我是歌手》的比賽中，李玟曾唱過一首名叫《你》的歌獻給素未謀面的父親，歌詞中唱道：“一個從未見過的你/一件從未發生過的事/一件不可能的事實/我要抓著你的手要對你哭/求你別再離開我。”一曲唱罷，李玟淚流滿面。

大概很多時候，天后的強大都是迫不得已的，因為天生缺少臂膀，所以只能自己成就自己。

幸好，母親在很大程度上填補了沒有父愛的缺陷。李玟的母親是北大醫學系的高才生，對女兒的唯一要求就是讀好書、做淑女。《我是歌手》總決賽結束后，李玟與母親和兩位姐姐一起接受媒體采訪，四人均只坐椅子面的一半，腰桿筆挺，可見李媽媽的家教之嚴。

也許是因為從小家庭的不完整，李玟對于家庭有一種奮不顧身的堅持。“如果工作和家庭擺在我面前，我一定會選擇家庭的。”她說自己在生活中就是個非常無趣的家庭主婦，絕對不會花心思搭配衣著，沈凌就常揶揄她穿來穿去都只有幾件衣服，根本不像個女明星。

當初導演洪濤決定“游說”李玟來參加《我是歌手》，沒想到李玟回答說，要等一下，因為必須先經過家人同意。對她而言，生活和工作是兩條平行線，必須在兩個世界扮演兩種角色。在舞臺上，她是艷光四射的天后，是技壓群芳的歌手；而在家里，她就是一位替老公煎牛排，教女兒聲樂唱歌的普通太太。

“做天后和做家庭主婦，哪個更難？”

“好可愛的問題哦，現在對我來說，煮東西是最難的！”她大笑，補充道：“我的夢想就是有一天能給全家人做一桌非常棒的飯。”

應該沒有人會討厭李玟，她實在是太有禮貌、太友善，每一個工作人員都說：“Coco姐太好了！”

第一次見到李玟是在賽程之初，她帶了一大堆伴手禮分給現場的工作人員，跟每個人打招呼，客氣到完全不像是個明星；第二次見到她，是總決賽她因簽證問題彩排遲到，上一秒還面色疲憊、兩眼無神，下一刻就神采飛揚準備好登臺。讓人不由心想：真是天生的明星啊！

她過于謙虛、客氣的性格，與當下追求個性、出位的明星特質不太符合，卻總能讓人感受到一種舊時光的美好——這便是如今越發稀缺的專業藝人精神。就像前不久一篇很紅的網絡文章說的那樣：“‘徐佳瑩們還會有很多，但是很難再出李玟了。”

如果娛樂圈也有匠人，李玟絕對算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