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遺產

克魯伊夫去世后首個“聯賽周末”，巴塞羅那和阿賈克斯先后用獨特而又隆重的方式，送別這位改寫了兩家俱樂部命運的偉人。作為球員，“荷蘭飛人”讓紅白和紅藍鼎盛一時；作為教練，“球圣”讓阿姆斯特丹和加泰羅尼亞成為足球革命的前沿陣地。感謝你，約翰，你當年的杰出表現，就是留給阿賈克斯、巴薩乃至全世界的遺產，永不磨滅！

有的人活著，但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但他永遠活著。

約翰·克魯伊夫，是第二種人。

“球圣”去世已經20多天，世界足球人對他的討論和贊頌，仍未有停止跡象。看著梅西們在球場上不斷穿梭，幾乎所有人都會認同，如果沒有克魯伊夫，就沒有現在的美妙足球。他是天才，是戰略家，他的起點獨一無二，終點同樣與眾不同。聽聽他過去的故事，看看現在的足球，你會發現，兩者渾然一體。

天才與執行力

約翰·克魯伊夫出生過兩次：第一次是在戰后的阿姆斯特丹，和同時代許多孩子一樣，他在學校和街頭學會了踢球；第二次是在1964年11月15日，他在格羅寧根首次代表阿賈克斯踢聯賽，當時他17歲。

1965年初，上世紀50年代的阿賈克斯前鋒、退役后給孩子們當體育老師的米歇爾斯回來拯救瀕臨降級的“上帝之子”，一場革命開始醞釀。米歇爾斯看得很遠，他從1954年世界杯的匈牙利隊身上獲取靈感，希望打造一支懂得靈活跑位、在中場統治比賽、可以創造和利用空間的球隊。他希望在阿賈克斯實踐集體高位逼搶理念，以便更好地限制和扼殺對手，盡可能快地重奪控球權，并在狹小空間內展開進攻。

因此，米歇爾斯需要時間反復操練，需要賦予球隊鋼鐵般的紀律，需要執行這種理念和戰術的優秀球員——而他最需要的，是一名出類拔萃的天才。這個人必須比其他人更早領會教練意圖，能在團結球隊的同時控制好每一個細節，讓全隊跑位保持同步，熟練而順暢地開動和駕馭424以及后來的433陣型。

這個天才，就是克魯伊夫。

克魯伊夫是天生的球隊領袖和卓越的終結者，一如他兒時的偶像迪斯蒂法諾。那是一種激動人心的風格，快樂、細膩、優雅、充滿個性、活力十足，能隨心所欲地改變比賽節奏，經常完成對手意想不到的動作。他能靈活地運用雙腳的任何部位，射門方式多種多樣，“能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傳球路線”（自評），還有細膩的思維和智慧。“從很小開始，我的風格就完全符合自己的個性，我永遠都在想著讓頭腦去統治和指揮自己的雙腿。

如果用上述特點形容一個現役球員，會是誰？梅西對么？所以說，梅西是克魯伊夫留給世界的遺產。

當年米歇爾斯和克魯伊夫聯手，讓阿賈克斯成為了一支與眾不同的球隊，完全超越時代。這是一種對足球智慧和技術精準度要求極高的風格，球員必須不停思考，還要具備頂尖的戰術意識。從1967年開始，阿賈克斯所有球員都可以相互換位，而每個人到了“新位置”上都知道自己應該干什么。克魯伊夫后來解釋道：“在阿賈克斯，沒有兩名相似的球員，也沒有絕對意義上的前鋒和后衛之分。每個人都要對所有位置有深刻認識，比如當前鋒到了左后衛位置，就要清楚地知道左后衛該怎么踢——這完全是為我而生的風格。”

上世紀70年代初，“克魯伊夫的足球”達到藝術巔峰，阿賈克斯連續3次奪得歐洲冠軍杯，荷蘭國家隊與世界杯冠軍也只有一步之遙。那是一種既簡單又復雜的足球，引人入勝，充滿現代感。當今世界足壇，那些踢得漂亮、賞心悅目的球隊，大都會被贊揚為“很像當年的阿賈克斯和荷蘭國家隊”。這就是強大的影響力，這就是傳承。

超越所有人

1974年克魯伊夫接受荷蘭媒體采訪時，曾遇到這樣一個問題：

“很多人認為米倫的技術比你更棒，但如何解釋他沒有你出色呢？”

“從技術和身體上說，可能會有比我優秀的球員；但在戰術執行力這個最重要的環節上，我確實比其他人更棒。這是與生俱來的，很難解釋和傳遞，因為球場上看起來最簡單的處理辦法，實際上是最困難的。比如，你經常可以看到一名球員為達到戰術目的選擇40米長傳，但實際上，他只需要一次20米的傳球就夠了。有時你可以影響和改善一名球員的戰術意識，但僅此而已。”

1985年至1987年克魯伊夫執教阿賈克斯時，范巴斯滕是他手下的中鋒，同樣3次奪得金球獎的荷蘭前鋒如此評價前輩：“20歲時，克魯伊夫就什么都會了。他在技術上如此完美，以至于可以早早專注戰術，結果便是他能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場上局勢，充滿預見性和處理問題能力。他永遠是那個決定如何踢比賽的人。”

克魯伊夫有一句名言：“我踢得非常簡單，因為足球就應該這么踢。”雖然尊重戰術和團隊，但克魯伊夫也經常在球場上“亂跑”，扮演不同角色。前鋒、后衛，左路、右路……他總是處在比賽核心區域，總在調整隊友的位置并解決球隊平衡問題。他腦袋里想的都是最適合球隊的處理方式，以及下一步計劃。

“數據顯示，一場比賽中一名球員的平均控球時間只有3分鐘。最重要的是無球那87分鐘里你應該做些什么，這也決定著你是否是一名好球員。”讓身邊的隊友們踢得更好，讓他們超越自我，這便是克魯伊夫的特殊能力。眼下，這種球員越來越少……

不可否認，當年的阿賈克斯還有許多優秀且充滿個性的球星，比如斯瓦特、凱澤爾、米倫、克羅爾、內斯肯斯……但克魯伊夫是唯一的、不可或缺的、不可替代的，因為他超越了所有人！當年米歇爾斯曾對克魯伊夫說：“你的隊友可以犯錯，但你必須盡量避免！”

1974年世界杯，克魯伊夫讓在阿賈克斯踢中場的隊友阿里·漢改踢中衛，從隊長嘴里得知這一決定時，前中國國家隊主帥瞪大了眼睛：“你瘋了嗎！”但最終的結果證明，這是個非常美妙的創意。

克魯伊夫的加速，像現在的梅西一樣充滿破壞力；克魯伊夫的創造力和直覺，讓哈維、伊涅斯塔加起來都黯然失色；克魯伊夫的領袖氣質、敏捷思維和獨到視野，至今無人可以匹敵。與職業生涯末期的克魯伊夫當過隊友的里杰卡爾德說，馬拉多納可以一個人贏下一場比賽，克魯伊夫則是有權改變球隊戰術，并贏下比賽。

克魯伊夫是出了名的“大嘴”，他口無遮攔，有著極強的自信。他從不懷疑自己，無論能力還是比賽風格。盡管他有時會受傷、會狀態下降、會疲憊，但他總會出場，因為在阿賈克斯，他掌控著球隊的命運。“我不介意間或休息一周，但無論出現什么情況，我都不會錯過重大比賽。一旦球隊出現問題，那就是我的錯。很幸運，我的存在經常讓事情變得很好……”克魯伊夫或許是在強調，沒有自己，一切都不可能。

沒有球門的比賽

1985年夏天結束球員生涯、成為阿賈克斯技術主管時（當時沒有教練證），克魯伊夫的足球哲學，就不允許任何妥協。他的戰術策略是重拾“全能足球”，以及擁有兩名真正邊鋒的433陣型。“球圣”曾說過：“沒有7號和11號，你怎么能踢攻勢足球？”

丟球后高位逼搶，加快傳球節奏，同時要求俱樂部所有青少年梯隊采用與職業隊相同的陣型和戰術，以方便孩子們進入一線隊后馬上挑起大梁，并讓球隊戰術風格得到延續。“每個人都應該能踢所有的位置，這樣就能無時無刻完成正確動作，不論身在球場何處。”

踢得漂亮，只為贏得更多。這樣的理念有時會變成一種強迫癥，也是克魯伊夫永遠的承諾。對他來說，何為“踢得漂亮”？首先是控球，在他看來，這是唯一合理的方式。腳下有了皮球，才能創造、預判，制造局部人數優勢，并利用這一點施展球員技術水平，攻擊對手弱點。簡而言之，就是永遠掌握主動。

克魯伊夫在38歲那年成為教練，盡管此前他在球場上已與教練無異，但他拿起教鞭后仍舊不斷敲打手下，尤其是年輕球員，讓他們形成良好習慣，永遠不要喪失最重要的理念。“控球是一切的基礎，只要皮球在你腳下，對手就進不了球。相反，如果不能控球，只能跟在對手身后跑，那就變成了另一種運動。”

關于控球，哈維曾對西班牙媒體講過一則軼事：“我記得剛進入拉馬西亞后的第一次訓練課，內容就是小場斗牛，沒有球門。我當時10來歲，什么都不懂，跟同伴們一樣十分驚訝。但后來我明白了，沒有球門，也就沒有進球，誰傳控球出色誰贏。從那時起，我們開始刻苦練習傳控球。”

“有一天，克魯伊夫走過來說：‘我們通過控球來防守。真是太棒了！所有孩子都愿意將球控在腳下，因為只有觸碰到皮球，你才會感受到樂趣。進攻，真的是最好的防守。”

沒有球門的比賽、位置游戲、控球練習……所有這些都在拉馬西亞變成現實，也被2008年到2012年統治歐洲和世界足壇的西班牙國家隊所借鑒。如同克魯伊夫所說：“直到我將瓜迪奧拉提拔進預備隊和一線隊的時候，巴薩的教練們才開始理解，最重要的就是統治皮球。而在這方面，小孩子們更有優勢。”

想更好地理解克魯伊夫這位偉大的教練，衡量他的影響力延伸到了何等范圍，只需要比較一下如今的巴薩和30年前的巴薩。1988年“球圣”重返加泰羅尼亞之前，紅藍軍團在西甲90年歷史上只贏過10次冠軍；此后不到28年里，他們贏了13次，外帶5座歐洲冠軍杯。我們可以聽聽曾在皇馬扮演過球員、教練、體育主管等角色的阿根廷人巴爾達諾的看法：“克魯伊夫發明了巴薩模式，瓜迪奧拉的出現，則讓這種模式形成了具體方法。他的紅藍革命不只針對球隊和比賽，還完全改變了俱樂部的精神面貌。巴薩很快就從‘輸家俱樂部變成了無比自豪的強者！”

最重要的是，巴薩此后再未改變風格，也沒有背棄原則。

作為一代英才，克魯伊夫的天賦在于懂得將自己的文化遺產和足球哲學傳遞給他所執教過的球員，而沒人能比瓜迪奧拉更好地理解和貫徹“克魯伊夫足球”。下賽季將把“球圣”的遺產帶去英超的現拜仁主帥說：“控球和護球最終成為教育年輕球員的一種方式，不是我引入的想法，只是我追隨的想法。”

決定性的半米

克魯伊夫的球員，必須懂得利用頭腦，技術質量永遠要高于身體素質。按照哈維的理解，其核心理念就是“處理好皮球”。

在克魯伊夫精心打造的343陣型下，羅納德·科曼、斯托伊奇科夫、米歇爾·勞德魯普、瓜迪奧拉、羅馬里奧等球星完美發揮，巴薩的整體平衡度逐個賽季持續提高，并始終遵循嚴格的位置理論。“球圣”曾說過：“一名球員比賽中應該奔跑的最長距離，就是10米。只要有出色視野和傳球水平，你就不需要其他了。”傳球乃比賽之本，這就是克魯伊夫的信條。

克魯伊夫的足球哲學中，有一個十分形象有趣的“半米理論”。“中路防守很簡單，但邊路就……如果能合理利用球場寬度，就會發生兩件事：其一，對手永遠不知道你會在哪個邊路發起真正的攻擊，也許是右路，也許是左路，甚至可能是中路；其二，對手會刻意防守球場寬度，保持警惕，這樣我們就能在中路創造足夠的空間。一次簡單的橫傳，就足以打破對方防線的平衡。”

“但如果不能提升傳球速度和節奏，那就完了，因為你會變得容易預見。相反，只要你踢得夠快，最多一兩腳就出球，到了某一時刻，對手必然會落后在你身后半米的位置。這就足夠了，只需憑借這半米，你就能夠占據優勢。足球比賽中，往往就是這半米的距離改變了局勢。”

1992年在溫布利大球場擊敗桑普多利亞首奪歐冠幾個月后，巴薩在1992-93賽季歐冠1/8決賽中被莫斯科中央陸軍淘汰。球隊還是那支球隊，而克魯伊夫對結果并不感到意外。

“賽季開始至今，我們有大約一半的比賽踢得很漂亮，通常半個小時就解決戰斗了。技術上來說，我們的比賽質量很高，很少有球隊能踢得這么出色，可是隨后我們對比賽的關注度大幅下降。這意味著什么？控球率下降，只能用自己不擅長的方式去比賽。我們的優勢是什么？控球，位置，傳球節奏。哪怕對陣一支很差的球隊，如果沒有球，你也得跟在對手屁股后面跑。”

再強大的傳球機器，也會突然卡殼；再出色的球星，也有心不在焉的時候。克魯伊夫的足球不是必勝之法，卻能為贏球和輸球找到理由。如今，一切都沒有改變，巴薩在“球圣”的指引下不斷贏球、傲立歐洲，梅西們也偶爾會因“惹克魯伊夫生氣”而輸掉比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