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

王搢紳++季世成

職場如戰場，看不見硝煙的戰爭中，他能否穩坐第一把交椅？

經過艱苦的談判，陳邁總算拿下了中山照明的大訂單。他無暇慶祝，風塵仆仆趕往機場。今天是平安夜，他早答應和白琳一起過。

陳邁供職于“斯沐中國”，一家生產環境模擬設備的合資公司。身為華南區銷售總監，即使不算剛簽的訂單，他今年銷售任務也已完成。四千萬是錦上添花，按照百分之三的提成，陳邁可以額外拿到120萬的項目獎勵。中照的彭總答應年前就把六成的預付款打過來，可以過一個豐收年了，年假他準備和白琳一起去澳洲。

白琳是美方駐派在斯沐中國的業務代表，名義上負責聯絡美國總部的工作，其實是監視國內的運營狀況。對于這位欽差大臣，中方高管都是敬而遠之。因為關系敏感，陳邁和白琳的辦公室戀情一直深藏地下。陳邁急于拿到獎金，為的是在澳洲向白琳求婚。他要證明自己可以養得起她，讓她安心辭職，結束這種遮遮掩掩的尷尬戀情。但白琳是個女強人，和陳邁在一起時談工作比談情說愛還多。

飛機剛停穩，白琳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公司那邊情況怎么樣？”陳邁登機前已將勝利的消息發了回去，他還不知道大家的反應。

“孟慶邦劫后余生，說要給你擺慶功宴。你可真是救了他的命。”白琳有點惋惜道。因為業績增幅低迷，總經理孟慶邦承受了美方很大的壓力，據說總部已經考慮替換他的方案了。陳邁的訂單算把孟慶邦從懸崖邊上拉了回來。

“孫維呢？”孫維是華北區的銷售總監，一直和陳邁暗中較勁。他今年銷售額和去年持平，拖累了整個公司的增長。

“酸溜溜的。”白琳笑著說，“還跟我說了一些奇怪的話。”

“什么話？”陳邁警覺起來，難道孫維察覺了自己和白琳的事？

“見面再說。”

陳邁的好心情一掃而空。回到公寓，白琳已經在家里等他。“孫維對你說什么了？”他焦灼地問。

“他說恭喜陳總了。我說這是陳邁的功勞，恭喜我干嗎？孫維說，這下你就能向美國交差了。”

陳邁覺得孫維話里有話。白琳自然也明白，道：“我說總經理是孟總，要交差也是他。孫維‘嘿嘿一笑，說：‘我們北方有年關的說法，過年就像過關，不知道孟總能不能過得去這一關。”陳邁聽了，若有所思：“離元旦只剩一個禮拜，有了這個訂單，孟總還有什么關要過？”

“孫維平時怎么稱呼你？”白琳突然問。

“互稱姓名。我倆沒那么多客套。”

“可他這次叫你陳總。”白琳提醒他。孫維歷來只對孟慶邦一人稱總。陳邁不由心頭一震，他和白琳對視，白琳的眼神告訴他，兩人心里想著同樣的事。

第二天陳邁向孟慶邦匯報了談判過程。孟總聽得心不在焉，打斷他說：“你辦事我放心，細節我不需要知道。總之，你挽救了公司，明天晚上我在香格里拉給你擺了慶功宴，到時我要宣布一件大事，我決定，升你為公司副總。”

“不行，孟總，我還差得遠……”陳邁本能地拒絕。

孟總大手一揮：“你為公司出這么大力，公司哪能沒有表示;再說我也的確需要一個幫手。就這么定了！”陳邁走出總經理室，心里五味雜陳，不知是興奮還是失落。

“我明白孫維為什么叫我陳總了，孟總要升我當副總，他應該提前得到了消息。”陳邁給白琳發消息，敲完這些字，如釋重負。

白琳簡短地回了一句：“我覺得孫維不是這個意思。”陳邁死死盯著這句話，胸中好像巨浪翻滾。

下班后，白琳約陳邁在海盜酒吧見面。

“為什么來這里？”震耳的音樂聲讓陳邁不禁提高了聲音。白琳遞給他一杯酒，陳邁呷了一口，琥珀色的液體在他口腔內灼燒。

“朗姆酒，又名海盜之酒，在劫掠之前他們靠喝這個提升勇氣。”白琳意味深長地注視著陳邁，“你想不想當總經理？”

陳邁目光游移，這個問題他已糾結良久。說不想當是違心之論，但孟總把他從普通銷售一步步提拔到銷售總監，如今又要升為副總，自己怎能恩將仇報來奪他的位子？

白琳看穿了他的心事，幽幽地說：“孟慶邦當初也是擠掉了肖總，職場就是弱肉強食，道德規范這套行不通。美方對孟慶邦早就不滿意了，即使今年僥幸過關，明年你敢保證還能力挽狂瀾？”

“美方對孟總的考核指標到底是什么？”

“很簡單，銷售額年增長連續兩年達不到5%，董事會有權免去總經理的職務。斯沐中國去年2%，今年不算你剛簽的訂單只有3.3%，算上這個就有11%。”

“那我好不容易簽下的訂單，總不能取消了吧。”

白琳把玩著酒杯，一副“看你接著裝糊涂”的表情。

“好好，”陳邁低頭認輸，“我可以讓他們年后再打預付款，不過年終獎只能明年年底領了，我就不能……”

“不能向我求婚了是吧？”白琳展顏，“你覺得總經理和120萬，用來求婚哪個分量更重？”

答案不言自明，陳邁默然不語。白琳說：“關鍵時刻你就缺少殺伐決斷的勁頭。你只要跟中照說推遲一周付款，剩下的事我來解決。年終考核是按照合同金額計算的，為了規避虛假交易，只有合同沒有錢不算業績。美國方面我有人事推薦權，你每年這么努力，董事會都看在眼里。”

陳邁再三權衡，仿佛擺在他面前的是核彈發射井的紅色按鈕。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白琳沖陳邁舉杯。“叮”，兩杯相碰，陳邁閉上眼將烈酒一飲而盡。

香格里拉宴會廳，大家觥籌交錯。陳邁酒量本就不高，被敬了一輪已然吃不消。他到洗手間躲了一陣，出門時碰到孫維剛要進來。“等我一下，咱哥倆出去抽根煙。”孫維叫住他。

露臺上的風有些刺骨，孫維給陳邁點上火，說：“等下就要宣布你副總的任命了，咱們兩兄弟共事這么多年，希望你吃肉時也能給我一口湯喝。”

陳邁裝作被煙嗆到，咳嗽幾聲，含混地答應著。孫維向遠處吐出一口煙圈，感嘆：“咱們國家南方的工業水平遠超北方，我這個華北區比起你的珠三角還是相去甚遠。做生意講究天時地利人和，天時不說，地利我已經先輸一城。這次你升官，能不能把華南區讓給我？”孫維如此直接地提要求讓陳邁難以招架。他只能說：“區域調整的大事我說了不作數，只能總經理說了算。”

“那等你說話作數的時候，能不能把華南區交給我來做？”孫維一臉笑意，但語氣咄咄逼人。

陳邁心中一凜，把煙頭扔在地上，狠狠一腳踩滅：“回去吧，別讓他們等急了。”

孟總宣布任命后，又是此起彼伏的祝賀聲。喧嘩之中，孟慶邦低聲在陳邁耳邊說：“明天催催中照，年前一定要把錢打過來。”

白琳和行政財務坐在一桌，遠遠注視著這些男人們的表演。三年前，她被總部派遣到中國，主要任務就是幫助美方奪回斯沐中國的控制權。之前的海歸肖總是親美派，雙方一直關系融洽。孟慶邦是徹頭徹尾的本土派，上臺后改弦易張，大力培養中層，頗有架空美國總部之勢。在孟慶邦治下，公司漸漸要成鐵板一塊。

白琳憂心忡忡，這樣下去很快總部連根針都插不進來了。陳邁的示好給了白琳希望，這人做事一絲不茍，可惜好謀無斷沒有領導者氣質。白琳邊和他交往邊尋找機會推他一把。白琳不是不喜歡他，她只是希望取得事業和生活的雙豐收——如果陳邁當上了斯沐中國的總經理，就一舉解決了所有問題。

次日中午，白琳接到陳邁發來的消息：“已和彭總聯系推遲打款的事，對方說已經在走匯款程序，這么大筆的款項如突然中止需要我們提供正式聲明。”

白琳未及回復，陳邁緊接著又是一條：“公章在孟總手里，公司聲明無論如何繞不開他，這事恐怕要黃了！”白琳看完一肚子氣，心說這家伙搞銷售倒是勇往直前，權力大事卻首鼠兩端，稍有困難就打退堂鼓。她回復：“不用著急，我找總部寫一個聲明。”她準備晚上等美國總部上班后，直接找總裁開一個證明。為了扳倒孟慶邦，只要不違法犯罪，所有的事情都會給她開綠燈。

第二天早晨，孟慶邦主動來到陳邁的辦公室，聲音有些嚴肅地說：“小陳，今天已經28號了，中照的錢務必這兩天過來。”

陳邁不知道白琳把聲明開出來沒有，只能支吾道：“好的，我馬上催一下。”孟總點點頭出去了，陳邁聽到他步履有些沉重。他立刻給白琳發信息，很快手機上收到一張圖片，的確是總部確認延期收款的聲明，按照美國習慣并沒有蓋章，而是總裁簽字。

果然，看到聲明后中照暫停了財務程序。處理完這頭，陳邁還要想辦法拖延孟總。他做了一些準備工作，來到總經理室。看到陳邁手持文件進來，孟慶邦霍然起身：“打款了嗎？”

“中照說合同審核過程中發現一些小問題，需要我們簽一個補充協議，之后才能打款。”

孟慶邦接過協議，發現里面并無實質性的內容，不禁皺眉說：“合同都這么詳細了，怎么還搞這些虛頭巴腦的形式主義？咱們又不是國營企業。”

“可能是他們太謹慎了，畢竟合同數額比較大。您在這里簽個字，我馬上就發過去。”

孟慶邦心頭不快，可畢竟人家是甲方，只能默默把字簽上。

29號。孟慶邦頻頻出入財務室，得到的消息千篇一律：“孟總，錢還沒到。”白琳辦公室就在財務隔壁，聽著獵物在陷阱里掙扎的聲音，她愜意地籌劃著明年的工作。事成之后，總部許諾她進入董事會，她在斯沐中國的話語權會大大加強，和陳邁聯手就能控制整個公司。孫維好像知道得挺多，這種人最可怕，必須開除。

“我要和彭總通個電話。”孟慶邦對陳邁說，“火燒眉毛了！”孟慶邦的管理風格是各司其位，雖然總攬大權，他原則上不插手銷售的具體工作。中照是陳邁的客戶，孟慶邦很少同對方聯絡。這次性命攸關，孟慶邦只能打破常規親自督促一下。陳邁也是猝不及防，只好撥通了彭總的電話遞給孟慶邦。他垂手立在一旁，心臟狂跳，仿佛要掙出身體。孟慶邦自來熟地和彭總談笑風生，很快找了個時機切入正題，詢問預付款的進度。彭總立刻換上一副官腔：“公司有正常的財務流程，即使是總經理也不能干預。”孟慶邦試探性地問年前還能不能到，彭總含糊其詞：“沒什么意外的話，應該可以。”

“到底出了什么問題？”孟慶邦離開時無奈地自言自語。陳邁長出一口氣，他沒想到彭總如此配合。其實白琳已經以美方代理人的名義私下聯系過彭總，承諾給他一些個人好處。這種做法已經游走在觸犯法律的邊緣，白琳知道陳邁膽子小，沒有告訴他。

30號。陳邁來到總經理室，孟慶邦臉色青灰，似乎一下老了好幾歲。“我起草了一個文件，你來看一下。”孟慶邦聲音低沉。陳邁接過來，是給中照延長售后服務一年的建議書。“盡管彭總沒提什么要求，我總覺得他向我們隱瞞了什么。我決定給他們免費延保一年，希望投桃報李，他們能及時把錢打過來。你看看文件格式有沒有問題。”文件言辭懇切，雖是公函，卻透著低聲下氣。陳邁想到孟總一貫為人豪爽，心中不免有些傷感。“你坐這里幫我改改。”孟慶邦起身，讓陳邁坐到老板桌前。

陳邁一驚，后退一步說：“我去我辦公室改，改完給您送來。”

“事情著急，就在這里改吧。”孟慶邦強行把陳邁拽過來。陳邁推辭不過勉強坐下，誰料一坐差點滑到地上。

“哎呀我忘了，我的椅子是斜的。”孟慶邦拍拍額頭道歉，“這椅子是肖總坐過的，我比他胖，來了沒多久就坐壞了。行政要給我換一把，我沒同意。我覺得這樣挺好，每次必須挺直腰桿才能不往下滑，這提醒我在這個位子上要始終保持警醒，萬萬不可懈怠。”

陳邁如坐針氈地把建議書改了一遍，完成后立刻起身，把文件畢恭畢敬遞給孟總。孟慶邦朝他揮揮手，讓他直接發過去。陳邁關門時，依稀聽到孟慶邦在背后嘟囔了句：“這是最后一次機會了……”

仿佛不愿直面悲劇，31號孟慶邦沒來上班。公司員工也隱約知道了情況，年終獎的推遲讓他們心情低落。陳邁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一層毛玻璃墻阻擋不住外面的流言蜚語。員工們都覺得肯定有人使了壞，這個人就是白琳——洋買辦向來沒安什么好心，她來這兒的目的就是幫美國人搞垮公司。大家坐在座位上交頭接耳，偶爾向白琳的辦公室投過敵視的一瞥。

孫維反倒神態輕松，晃晃悠悠來到白琳的辦公室。“看來錢是來不了啦，真是可惜，你不能向總部報喜啦。”孫維裝模作樣地說。

“無所謂啊，合同已經簽了，錢是跑不掉的。”白琳不動聲色。

“我真是羨慕陳邁。”孫維毫不避諱地看著白琳。白琳迎著孫維的目光，沒有一絲閃避。

“能簽到這樣的大訂單。”孫維低頭錯開對視，“華南是座富礦，我們貧瘠的華北永遠也追不上。”白琳假裝審查一張表格并不答話。孫維很不識趣地繼續說：“希望總部能考慮一下中國的地域差異，要么給華北區降低標準，要么，把我調到華南……”

這些話白琳不能裝作沒聽見，她對孫維的自作聰明充滿了厭惡，冷淡地說：“總部從不介入中國公司的內部管理，區域調整是總經理決定的。”說完她拿起手機轉過身，做了一個逐客的動作。

“但總經理的任命是總部說了算呀。”

這句話讓白琳又驚又怒，她憤然回身，孫維已經退到了門邊，閃身出去了。

陳邁眼神空洞地盯著墻上的鐘表，他幻想著正在爬山，秒針動一下就向上爬一個臺階。山道高聳入云，山頂據說風光無限，他還沒有上去過。已經下午4點半了，前面還有一千八百階。云霧在他腳下繚繞，高處不勝寒。

“錢到了！”財務室里傳出一聲驚呼。外面頓時騷動起來。陳邁吃了一驚，一腳踩空從云層直墜下來。白琳猛然拉開辦公室的門，來到財務室。孫維手捧一杯熱茶，挑開百葉窗縫隙向外張望，嘴角泛起微笑。

錢一分也不少地打了過來。到底發生了什么？一股寒意籠罩住了白琳，肯定什么地方出了差錯。孫維走了出來，輕輕敲了敲陳邁的門，又探頭進財務室對白琳招了招手，笑瞇瞇地說：“開會了。”

會議室里，陳邁看了白琳一眼，白琳嘴唇緊閉，一支筆在她手指間飛快地旋轉，這是她緊張時的一貫表現。錢來了也好，起碼還有年終獎，生活又回到了正常軌道，陳邁努力說服自己。孫維拿出兩張紙拍在會議桌上，陳邁認出其中一張是美國總部延期收款的聲明，他明白再也找不到下山的路了。另一張白琳最清楚，是她承諾給彭總好處的通話記錄。

“主動推遲收款的聲明我還是第一次遇到。總部是在故意損害斯沐中國的利益，股東們如果知道了會怎么想？”孫維的目光像錐子一樣，“這兩張紙你們可以拿走。孟總只有一個條件：斯沐中國不需要總部再派代理人過來，我們能處理好自己的事情，總部應得的利潤我們自會一分不少地上繳。”白琳把兩張紙抓在手里，慢慢揉成一個紙團。“還有，”孫維一字一頓地說，“任何試圖行賄觸犯法律的人，我們決不姑息。”

“彭總是孟總的老戰友，30年的交情。”孫維踱到陳邁面前，“你該不會以為是憑一己之力簽下來的訂單吧。孟總很傷心，你是他親手培養的，他特地避開，不想看到結局。你倆回美國吧，好好過日子。總經理的位子不好坐，我不像你，副總我就很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