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演張作霖是李雪健沒想到的事情。1989年,他演過李大釗,并因此恨死了張作霖。
《少帥》導演張黎從一開始就認定李雪健是扮演張作霖的最佳人選:“五十多歲的男演員演這個角色,容易匪氣有余,俠氣不足。雪健身上有俠氣。”
讀完劇本,李雪健去了一趟沈陽的張家大院。在那里,他看見的四件東西是張作霖一生的提綱:一進門的張作霖雕像,瘦小干枯,“像一個算命先生,又像一個會計”。進了客廳,沙發旁一具東北虎標本,虎頭上有醒目的“王”字。標本旁邊是張作霖與子嗣的合影。后院有一間供奉關羽的祠堂——張作霖在世時,外人不得入內。后門外是張家開辦的銀行,“挺大的,里頭好多蠟像”。
李雪健覺得,把這家銀行和張作霖雕像放在一起想特別有意思。當地人告訴他,在東北,張作霖的名聲比他兒子好,在張作霖手上,東北沒丟過一寸土地。
張家大院之行,讓李雪健有很多感受,他找到張黎:你給我提點要求吧。張黎給了李雪健五個字:天、地、君、親、師。這五個字究竟意味著什么,戲里磨。
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的時候,李雪健對“五字真言”的揣摩已爛熟于胸:

“天是什么?天時。那個年代什么年代?亂世,各種思潮,各種勢力;天也是天命。六子出生之前,他算過一卦:這小子跟他是今生父子,前世冤家。他抽到這個簽以后,這個孩子就一直在他的第一個老婆身邊,他就沒有讓這個孩子在他身邊待過!”
“地是什么?當時的中國一盤散沙,軍閥征戰,大多數人的信念都是好死不如賴活著。”
“這個‘君’,你說是君子也好,帝王也好,當時政府無能,到了君不君的地步,沒了是非,沒了道統。于是江湖出焉。江湖文化在張作霖身上反映最強烈的就是拜把子兄弟、騙子文化。他對日本玩的就是騙子文化,日本人在他身上什么也沒得到。”
“親是什么?我說是基本的民族情感,他沒有丟失一寸國土。彌留之際,他對六子說的話是:六子,六子……回奉天,回奉天……”
“師是什么?秦始皇統一了六國,他統一了東北三省。秦始皇會為了他的政權焚書坑儒,張作霖會絞殺李大釗,他為了達到個人的利益會不擇手段。六子回到他身邊之后,他讓他當年的老師教六子,那個老師被六子給氣跑了,后來他在自己的司令部里給兒子找了兩個老師:郭松齡和楊宇霆,他死后,這兩個人還在影響著張學良。”
這套“天地君親師”的世界觀并沒有給主旋律男一號李雪健帶來違和感:“這是藝術創作。對演員來說,好人也好,壞人也好,大都是職業責任,都要鮮活。你演一個概念性的人物,他就沒有力量陪襯主角,不會加分,反而會拉分。”

李雪健很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是一幅油畫,可以擺屋里百看不厭。“我沒有這個條件,所以我要不停地變換。”他演過林彪,演過李大釗,演過宋江,演過李鴻章,演過秦始皇;演過北京胡同里的好人宋大成,演過老舍筆下的鼓書藝人;演過“文革”題材的電影《藍風箏》,演過1980年代的實驗話劇《WM》;演過一系列中共樣板干部,也演過國民黨的省長李培基,并因此獲得臺灣金馬獎最佳男配角獎。
在被南方周末記者問到如何在表演中做到“無我”時,李雪健給出的是一系列老派的答案:“用角色跟觀眾交朋友”;“準確的表演就是最好的表演”。“合理特別重要,不合理性就是玩、娛樂一下,一個角色要能活起來,必須是合理的”;“斯坦尼、布萊希特、梅蘭芳、卓別林,風格不同,但合理性是貫通的”。同時,他堅信:好的表演一定有即興的成分,“比如這個茶杯,按照設計,你應該摔碎它,你摔一下沒碎,接下來怎么辦?你怎么‘圓’過去,讓沒摔碎這件事變得合理?”
李雪健在與觀眾的近距離接觸中,理解了即興表演的堂奧:同一個戲,打同一個點,給小學演、給工人演、給大學生演、給部隊演,觀眾的反應可能完全不同,表演者必須隨機應變。“趙樹理去給老農民念魯迅的東西,他聽不懂,所以趙樹理才寫《小二黑結婚》。”琢磨這些道理的時候,李雪健是貴州凱里210廠業余宣傳隊的隊員、解放軍第二炮兵7784部隊業余文藝宣傳隊的隊員、總政話劇團的借調演員、空政文工團的大龍套。

憑著“傻小子睡涼炕”的勁頭,大龍套在1980年的話劇《九一三事件》中嶄露頭角。為了扮演林彪,李雪健在一個月里餓瘦二十斤,為了找“手冰涼”的感覺,每次上臺前還要少吃。同事說:把這小子化裝后擱天安門上能把人嚇死。演出結束,王光美上臺慰問,堅決不與“副統帥”握手。
這是成功的開始。十年之后紅遍大江南北的《渴望》和當年的主旋律票房奇跡《焦裕祿》讓李雪健嘗到了走紅地毯的滋味,“確實有些頭暈。”1991年,京、津三次舉行李雪健表演藝術研討會。
“我走到這步不容易,我是業余出身,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成為專業演員。我真的就差感謝了。”李雪健說過:吃盒飯的時候最幸福——因為吃盒飯證明他又能演戲,又能掙錢了。之所以是“又”,是因為他患過鼻咽癌。放療中,兄弟姐妹怕他瞎想,讓他畫畫、寫字。李雪健為自己取了一個筆名:“逞能雪健”,因為兒子李亙經常問他:“你又逞能了吧?”
老年題材,“在我們這兒沒人看”
2002年,李雪健復出,表哥田壯壯夸他的表演有了很大變化。“我自己沒有這種感覺,但我有一個念頭特別強烈:珍惜每次機會,拍一個少一個了,我還想多拍幾個。大家說我有變化,我跟得獎了一樣高興,說明我在走向成熟。到了我這個年紀,我想把我的審美和世界觀通過表演,傳達出一些給觀眾。”
2015年,李雪健在電視劇《嘿,老頭!》里扮演老年癡呆癥患者劉二鐵。這不是李雪健第一次扮演阿爾茨海默病患者。1993年,與張艾嘉合演的電影《往事如煙》中,李雪健扮演一個1949年從天津漂泊到臺北的相聲藝人,晚年患上老年癡呆,只記得年輕時的事情,從臺北回到天津。二十年后再演老年癡呆癥患者,李雪健想的是“中國的人口老齡化問題越來越嚴重,誰都躲不了”,“這個題材像一面鏡子,放在家里,讓每個家庭成員照一照”。
最初的劇本有很大的問題,劉二鐵一會兒糊涂,一會兒明白。李雪健向導演楊亞洲要合理性,楊亞洲決定用半年時間修改劇本。修改后的劇本仍難如人意,但李雪健覺得,這次劇本差的那一點,可以用表演來彌補。
按照劇情,劉二鐵是個酒鬼,因此夫妻分離,父子不睦。察覺到自己患病后,他給兒子打電話,對方沒有接聽。為了演出劉二鐵的懊惱、傷心、倔強、無力,李雪健設計了一場戲:二鐵想喝酒,卻無法把酒倒進酒杯,用酒瓶對著嘴灌也不行,后來他索性把酒瓶倒扣進搪瓷缸——一個精細的動作被下一個不那么精細的動作取代,二鐵始終沒有喝到酒,他的手不住地顫抖,酒杯磕碰著酒瓶,酒瓶磕碰著搪瓷缸。
有一場戲是劇本里沒有的,二鐵的兒子跟青梅竹馬的女友出現感情危機時,患上老年癡呆的父親突然唱起兒子和女友小時候常唱的兒歌:“你伸手指頭\我伸手指頭\拉拉鉤\咱們都是好朋友”。這個讓觀眾飆淚的華彩段落,傳遞出明確的信息:主人公是一個病人,但他也是一個父親。
出品方擔心老年題材觀眾不愛看,在《嘿,老頭!》里加了很多年輕人談戀愛的戲。這讓李雪健略感遺憾,盡管他也知道,“大家的顧慮也不是沒有道理。之前老年題材的法國電影《愛》很深刻,很人性,在我們這兒照樣沒人看。”
2011年,李雪健經歷了他表演生涯中最慘烈的一次失敗。7月19日,建黨90周年獻禮片《楊善洲》在全國公映,李雪健扮演楊善洲。
“我在昆明搞首映式,不錯,晚上我打電話問夫人北京怎么樣,她說她去看了,八個放映廳只安排了一個,還是中午12點吃飯的時候。放映廳里只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是她。”李雪健懵了。三天之后,兒子打電話:“我看了一場,晚上七點多的,比我媽看的那場進步了,有三個觀眾,其中一個是我。”

李雪健想不通:都是共產黨的干部,都是自己的表演,當年的《焦裕祿》投資130萬,票房1.3億,為什么《楊善洲》就遭此冷遇?與《楊善洲》同一檔期的《變形金剛》首映日票房就過億。李雪健十分不解:“《變形金剛》是美國的英雄主義,楊善洲在當地老百姓心目中是英雄;同樣是英雄,怎么人家的英雄就在我們的土地上那么值錢?我們自己的英雄就……”
四年之后再談這次滑鐵盧,李雪健心平氣和了許多:“那個片子不怨天不怨地,要怨就怨創作者沒有能力,沒能做成像商業片那樣讓大家都喜歡看。”
《楊善洲》最讓觀眾無法接受的情節是楊善洲兩袖清風,堅決不給女兒進城當老師的名額。真實的情況是,楊善洲曾有兩次機會為女兒解決工作。第一次他還在職,進城名額被他鎖進抽屜,作廢了,因為“我還要在這做官,這個名額我給了自己,底下的人來找我,我沒法辦,這個名額是個禍害”。第二次機會來臨,楊善洲已從保山地委書記的位子上退下來,專門承包荒山。他在福建買的果樹上了當,急需一個懂技術的人。有本事的都在掙大錢,沒人愿意鉆山溝,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農村的技術員,對方向楊善洲提出的條件是解決家屬的城鎮戶口。
楊善洲滿足了對方的條件。這在當地引起不小的爭議:你說不為自己爭名額,這不是爭了嗎?女兒知道這件事,給楊善洲寫了一封信:爸爸,你這樣做,我們都理解,但是要做你的親人,也挺難的。讀了這封信,老頭一宿沒睡,大病一場。
“電影太夸張了,失去了合理性。什么叫大愛?大愛必須得有小愛托著。”李雪健把大學生電影節和華表獎頒發給他的獎杯送到楊善洲墾殖了二十多年的大亮山林場。他很早就知道“主旋律”題材的種種限制。作家史鐵生寫于1992年的散文《好人李雪健》以很大的篇幅記錄了當年兩人因《焦裕祿》而起的爭論。史鐵生不認為《焦裕祿》是一部成功的電影,但李雪健的表演確實很棒,而影片不成功在于“這片子好像主要不是想說這個人,和那一代人曲折困苦的心理和路程。否則我想會更豐富、動人,對一個時代展現得更真實,使人有更多的回味與思考。現在這樣,仍有造神之嫌,可能這就是引出逆反心理的原因”。
李雪健承認:“這逆反心理值得研究。”但在那篇文章里,他說的另一句話,更加讓人印象深刻:“人得享有愛,否則不好辦。”
對李雪健來說,演焦裕祿就是演自己的父輩。
“我在山東巨野生活了十多年,那地方挨著蘭考,黃河古道、鹽堿地、逃荒要飯、餓死人。《一九四二》里的張國立就是我姥爺,只不過他是年年逃荒,不是因為哪一年遭了災。一提焦裕祿,我們那的人不叫書記,叫伯伯。”在巨野,李雪健的父親是公社書記,除他之外全家人都是農村戶口。父親經常講的家史是自己14歲時,爺爺的頭被日本鬼子砍下來,吊在城門樓上。李雪健小時候,父親常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帶他下鄉去工作,頂著風沙,走了東村走西村。1960年代,全國選一千名地方干部,支援三線建設,父親是其中之一。千里之外的貴州凱里,父親很快被打倒。那時候,少年李雪健在火車道旁邊撿串聯知青扔的甘蔗頭,到大山上挖一種叫“雷公屎”的野菜,采不知名的野果。
“我懂得焦裕祿,那一代人中像他這樣的人不少,滿懷熱忱,受苦受累,勤勤懇懇,腳踏實地,不謀私利,一心全在工作上想著讓大伙都過上好日子。我就是想在銀幕上把那一代人肯定下來,這個念頭讓我激動。”電影取得的成功一度讓李雪健微醺:“一開始是組織看,后頭就不用組織了,好多人自己買票去看,而且有人看二遍。在上海特別火,一開始我們以為是窮地方火。”
1991年上演的《焦裕祿》里有蘭考漫天的鹽堿地和沙丘,有1960年代衣衫襤褸的災民,在風雪夜,他們擠進蘭考火車站,擠上站外的臺階,擠進站臺。密密挨挨的藍灰色人群被雪花覆蓋,與他們腳下的土地融為一體。那是“三年自然災害”在影視作品中不多的表現之一,盡管是為了交代先進人物所處的時代。
對于李雪健接拍主旋律影片,妻兒時時為他揪心。但這擔心沒有太大效果。“我是一個死不回頭的人,骨子里有‘再來’的念頭。不吃香不怕,努力,再來!”李雪健戴著助聽器,放療損傷了他的聽力。他的兩腮有些凹陷,但眼睛很明亮。回答問題時,他經常重重地“嗯”一聲并點頭,笑起來會瞇起眼睛、縮起脖子。
他對后期制作中的《老阿姨》充滿期待。在這部電影中,李雪健扮演2013年全國道德模范龔全珍的丈夫甘祖昌。甘祖昌1927年入黨,1955年授少將軍銜,1957年解甲歸田。回鄉29年,甘祖昌修橋修路、修水庫修渠。這位回歸鄉梓的開國少將曾引起世界級的關注。李雪健想把他演成一個不一樣的主旋律人物。
有一場戲是甘祖昌和龔全珍的婚禮。兩人都是二婚,一個是進疆干部,一個是“八千湘女”。甘祖昌在婚禮上為死去的戰友們灑酒。畫面中,人到中年的男主人公被仍然年輕的戰友環繞:當年你帶我們走的時候,說讓我們過好日子、娶好媳婦,現在好日子都讓你一個人過了,好媳婦都讓你一個人娶了……甘祖昌痛苦不堪,戰友們又說:跟你開玩笑呢,解放了,要過好日子,祝福你,但你別忘了當年我們一起唱過的戰歌。甘祖昌拿起酒杯,唱起《騎兵之歌》,婚禮上的客人笑他醉了。龔全珍說:他有另外一個世界。
南方周末記者提醒李雪健,觀眾拿電影中這些感人的段落跟歷史對比時,或許會有逆反心理。李雪健不怕:“一個戲不能說得太多。我要講的就是一個事:一個開國少將怎么能夠去當農民,他當農民是怎么當的,最后留下了什么。美國人拍的《聞香識女人》都講什么了?它就講了那個老兵怎么從想死到不想死,他從那個年輕的孩子身上得到了什么。它沒有討論老兵參加的是什么戰爭。”
“你看看西方國家,它從來不拿自己的歷史開玩笑,它只拿未來開玩笑。”李雪健告訴南方周末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