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
“10歲的神童,20歲的才子,30歲的庸人,40歲的老不死。”在自己的文章里,李書磊不斷引用這段話。
1990年,李書磊26歲,博士畢業,剛進入中央黨校語文教研室工作半年。在一次小范圍的研討會上,欣賞他的室主任用這段話當眾勸勉這個14歲就考上北京大學的公認的“神童”,不要像火柴一樣轉瞬即滅。
當時,歷經人生冷暖的李書磊正在使自己逐漸習慣“平庸而快樂”的日子,這段話如當頭一棒,令他自省。從此,“避免庸人的命運”在他之后的人生中如警鐘長鳴,不管是在中央黨校副校長任上,還是擔任福建省委常委、宣傳部長的短短兩年,或是2016年初履新中共北京市委常委、紀委書記之時。
神圣、犧牲與浪漫
李書磊常常夢見初中校園。
1964年,李書磊出生于河南省新鄉市原陽縣劉庵村,自小家貧,溫飽都勉強。父親在原陽二中教書,一周回家一次。哥哥大李書磊十多歲,在離家不遠的破車莊學校做民辦教師,待他如兄如父。
李書磊還未上小學就求哥哥教他識字,未及學齡便進了哥哥任教的學校。他左肩背一個大大的書包裝課本,右肩挎一個小小的紅色塑料袋裝“紅寶書”。學校離家二里多路,年幼的他還不能一口氣走完這段路,中間得停下來歇腳。上小學時,他就能背36首毛澤東詩詞,而且用的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周圍人總夸他聰明。
1978年,14歲的李書磊高中畢業,考上了北京大學圖書館學系。他對這個專業并不了解,只是希望能在圖書館里讀遍所有專業的書,成為亞里士多德那樣百科全書式的人物。
那年秋天,他坐著北上的列車,覺得整個世界剛剛蘇醒,前途未可限量,如同他剛剛開始的人生。
“發揚蹈厲的北大青春”
在班級里,14歲的李書磊是一個十分特殊的人。北京大學1977級經濟系學生、后來成為政治學者的吳稼祥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當時經濟系和圖書館學系男生都住37號樓,上課、吃飯常常碰到。很快,圓臉、個子比其他人矮一大截的李書磊引起了大家注意。“我那時想,他為什么不去中國科技大學的少年班呢?”
在80年代的北大中文系,最高理想往往是當作家、發表小說。如果哪個同學在書報上發表了小說,大家就會爭相傳閱,羨慕不已。甚至,學生還被允許用詩歌、小說等作品代替畢業論文。李書磊也被這種氛圍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他年紀尚小,不諳情愛,每日往來于圖書館、教室與宿舍,并無具體的閱讀計劃,只是一點點啃食著龐雜的著作。他還加入了學校五四文學社的詩歌組,最多的時候,一天寫一首詩。
大三時,李書磊決定放棄圖書館學,改修文學。1982年,他如愿以償,在數十名考生中以總分第一的成績,考上北京大學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指導老師是謝冕和張鐘。
李書磊對當代文學深感興趣。他覺得,當代文學與現實緊緊貼合,充滿挑戰,蘊藏著“由冬返春般的勃勃生機”,呈現了“生命與情感日漸溫熱的真切感受”。
這種思想解放運動和精英意識,很快使李書磊擺脫了中學時代“通過報紙、課本認識世界的偏狹”,他感到自己的思想與心智“在不斷的驚愕中進步,歸于健全”。
“恰逢其時地成熟起來”
1986年,李書磊研究生畢業,分配到中央黨校文史教研室文藝理論組。工作一年多后,他再次考回北大,攻讀現代文學博士,師從嚴家炎。雖轉變了研究方向,但他對當代文學的興趣并未停止。
在攻讀博士期間,李書磊展現了不同尋常的社會活動、寫作和科研能力。他與當時的多數北大精英一樣,關切文學、社會與政治,頻繁發表評論文章。他為現代主義風格的文學形式叫好,是“現代和現代化的信仰者”,相信市場經濟和民主。
逐漸地,批評家李書磊的名號在北大叫響。這撥文革后進入大學、集體嶄露頭角的評論家,被稱為“青年批評家群體”或“第五代批評家”。據說,這個輩分是從五四時期的新文化運動開始排起的。
1989年末,李書磊博士畢業,再次進入中央黨校工作。這之后的一兩年中,他在北京西郊藍靛廠附近賃屋而居。
此時,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時代逐漸遠去,不屬于文人的市場經濟時代即將到來。李書磊話很少,也鮮有朋友來訪,總是一個人在窗下讀書。
他素來親近現當代文學和西方文學,而此時開始對中國古典文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自我分析,這是因為面對“多變而陌生”的時代,人會本能地要從祖先的傳統中尋找應對的力量和智慧。
入仕與讀書
魏天祥仍然記得自己把李書磊招進黨校的情形。
1984年,中央黨校文史教研室文藝理論組分到了兩個進人名額,黨校組織部讓副組長魏天祥去北大中文系招人。
北大中文系給魏天祥準備了幾個被推薦者的檔案,以及一本優秀作文選。優秀作文選的第一篇文章,作者便是李書磊。
李書磊的文章叫《我的生存空間》,大意是,讀大學時他住上鋪,生存空間有限,但發展前景卻是無限的。“我覺得這篇文章很有新意,這個年輕人很有頭腦、有眼光。”魏天祥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黨校招人有一條不成文的標準:能寫、能說。還沒見到李書磊本人,魏天祥已決定要他。
1989年,李書磊博士畢業前,主動聯系中央黨校,想回來工作。
因黨校系統調整,他原先所在的文藝理論組已并入語文教研室。語文教研室的領導之前便賞識李書磊,立刻聯系學校組織部門。經過審查,李書磊回到黨校,成為講師。
在北大受到的學科訓練和扎實的閱讀基礎使李書磊很快脫穎而出,被當作培養對象。黨校教師均要參加掛職鍛煉,確定李書磊的掛職地時,相關部門征求李書磊所在室領導的意見,對方表示,地方越偏遠,越能鍛煉他,越好。
1992年1月,李書磊赴河北省秦皇島,在該市最貧困的青龍縣掛職,任縣委副書記。
李書磊帶著古書下鄉,白天處理村中的大小雜事,晚上在農家炕頭上閱讀經史子集。人聲、犬吠、雞鳴,聲聲入耳。他想,孔子聽到的,應該也是這些聲音吧。
這種生活,恰恰是他在書齋時向往的。他不贊同讀書人一味面對青燈故紙,汲汲于茶杯里的風波,而認為應作“觀世音”,傾聽眾生苦樂。別人眼里,做官是俗,讀書是雅,他卻覺得,“大俗對大雅有一種成就,大雅對大俗則有一種拯救”。比如唐宋八大家,既是官員,也是文人,是他眼中難得的文化樣本。在他看來,做官大概是入世最深、閱人最多的職業,“既從此業而又能夠博覽古今中外的經史子集,該會有怎樣的會心和覺悟啊”。
1993年5月,李書磊結束掛職,回到黨校,被提拔為語文教研室主任。這一年,他剛滿29歲。
據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的語文教研室教師透露,李書磊沒有做副主任,是直接提為主任的。教研室內有人不服氣,室領導直言:“他業務好,一心向學,品行也好,唯一的問題就是年紀小,但年齡不應是提職的障礙。”
此時的李書磊已是副教授,他在后記中提到了領導對他的寄語,他寫道:“逃避庸人命運成了我生活的主題。”他希望自己能永遠擁有旺盛的求知和思想欲望,擁有經歷并且表達人生的強烈的內心驅動,“一如少年時代”。
仕途快車道
1995年,31歲的李書磊被評為教授。早于這一年,已有人建議破格升他為教授,但一位領導認為年輕人應踏實做學問,不應在乎虛名,沒有同意。
1997年,李書磊被任命為文史教研部(語文教研室屬于文史教研部)副主任。兩年后,升任主任。
1999年春天,李書磊遠赴美國哈佛大學,進入肯尼迪政治學院的“高級行政人員班”學習。這個班后來以“中國高級官員訓練營”聞名。
班上共74名學員,3名中國人、1名巴拿馬人,其余皆是美國聯邦政府官員,年齡從30歲到60歲不等。李書磊坐在階梯教室的高處,眼前是一片禿頂。這個班每天上8小時的課,連午餐時間都安排了一小時講座。
李書磊覺得美國同學有一種“盛氣凌人的優越感”,對不同文化、社會經濟狀況以及由此引發的不同的制度安排缺少了解、理解和同情。“他們以美國為標準去衡量世界,頭腦也稱得上是僵化了。”
2001年年中,37歲的李書磊成為中央黨校的校委委員。中央黨校校委委員在“中管干部”序列,由中組部任免,人數在3到7人,參與黨校事務的決定和投票。
2002年,李書磊從文史教研室主任調任培訓部主任。培訓部主要負責包括中青班在內的干部培訓工作。不難看出,校領導已有意往管理方向培養他了。
2003年,李書磊出版了1998—2002年的文集《說什么激進》,自我鞭策仍在。他說:“但愿,30年后我自己還能坦然閱讀這書,不被其中的種種純潔所刺痛,不會心如刀攪。”
2004年2月,根據中組部安排,李書磊赴陜西,掛職西安市委副書記兩年。回京兩年后,2008年6月,他出任教務部主任。當年12月,出任中央黨校副校長。
國家圖書館開辦珍貴書籍文物展,李書磊約老主任一起去看。老主任問他還有時間讀書嗎,他說,有,晚上。老主任勸勉他,你是讀書人,不要把本分丟掉。他說,請你放心,我不會丟掉的。
徹底轉身
2014年1月,李書磊調任福建省委常委、宣傳部長。
2016年1月,李書磊上任北京市委常委、紀委書記。早在2013年,他就以中央黨校副校長的身份,擔任了中紀委委員。
吳稼祥認為,李書磊調任北京市紀委書記,是培養他書生氣之外的“尚武精神”,了解社會陰暗面。
李書磊曾說,要守其黑而知其白,懷著坦然的心態應對商業化時代,并做自己力所能及的改善工作。書生李書磊已和不屬于文人的市場經濟時代和解,能以更寬容的心態視之。因為,這不是異己的時代、別人的時代,而是自己的時代,“實際上正是這個時代解放了我們大家的愿望和能量”。
他要求自己,對于不良世風,應懷有智者和癡者的雙重態度。智者的態度是指對于人性必有的缺陷、歷史必經的過程要了悟,要坦然;癡者的態度是指對于自己所遇見的具體的不平要有拍案而起的勇氣,要堅定地捍衛社會正義和自己的正當權益,不做犬儒和懦夫。
李書磊推崇魯迅的一句話:“革命有血,有污穢,但有嬰孩。”他說,這“嬰孩”是內心的期待與依恃,而如果這也算理想的話,“我們仍可自稱為理想主義者”。
熟悉李書磊的老同事以為他會做一個大學問家,沒想到他最終走上了仕途。“仕途也很好,書磊這樣的人走上仕途,對我們黨來說是個好事情。”
2003年之后,李書磊沒有再出版著述,只參與了《雁塔鄉村治理》(雁塔位于他曾掛職的西安市)的寫作。
至此,他完成了學者到官員的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