鯉魚墜

許建立

墮州有一個戲班，盤踞在汝南。一直以來，班主龍貴華在閩中貴為薌戲王之稱，只可惜閩戲遭到地方府衙的打壓。后來，在墮州，就出現(xiàn)了掛名 “倪家玉”的戲班，班主仍是龍貴華，走的路子不再是閩戲的秀外慧中，而是融入了墮州風(fēng)情的地方戲種。

龍貴華有個女兒，叫香香，眉心上方有粒紅痣，與掛圖中的觀世音菩薩極其相似。因這個緣故，戲班子里逢有仙戲，觀音的扮角定是香香。戲班子曾經(jīng)在墮州總兵湯險安的府上演過一出戲，戲名叫 《觀音收童子》，這是在墮州一帶流傳甚廣的傳說。謝幕戲上，香香扮的觀音踩上蓮花座，蓮花座懸空浮起，觀音手扶綠柳瓶，目光和祥，座下蓮花花瓣徐徐展開，祥光四射。童子穿紅妝，扎小辮，騰著浮云也飄向空中，戲場煙霧彌漫。湯總兵的老母親看了這出戲后，還聳在戲端下不來，她對湯險安說，那尊觀音真神了，跟她夢里的觀音菩薩一模一樣。言下之意，是要湯險安多賞銀子犒勞戲班子。不久，湯險安的母親病逝，湯總兵在墮州西郊山陵造了座豪華陵墓。頭七那天，湯險安請來了班主龍貴華，要戲班在西郊山陵其母墳前搭臺唱戲。龍貴華很生氣，他認(rèn)為戲班子從沒有在墳前為死人演過戲，戲是演給活人看的，演給死人看的那不叫陰戲了？

湯險安笑道：“班主該改口了，這不叫陰戲，叫仙戲。”龍貴華拂袖而去，不歡而散。

這算是與湯總兵結(jié)下了怨。

這一年，墮州一帶一年沒下半滴雨，農(nóng)作物顆粒無收，百姓處在恐慌之中。當(dāng)朝皇帝南下游玩正好路過此處，見百木枯零，田野荒廢。

皇帝指著饑荒的墮州大地問湯總兵：“這滿目荒涼，讓朕的心膽寒呀！”

隨行的一名叫達(dá)達(dá)蘇的蕃僧，替湯險安開解，對皇帝說：“貴國民間素有龍王顯靈一說，今天下太平，惟獨龍王不行云布雨，定是那龍王酣睡不醒，休眠在這波平浪靜的墮州河。”皇帝聽了蕃僧的一席話，并不放在心上，湯險安卻如捉住了救命稻草。

當(dāng)晚，皇帝睡至半夜，迷迷糊糊聽到有人在召喚他，便合衣坐了起來，他看見蕓窗兀自開了，窗前飄來一朵祥云，祥云中立著個人，分明是一尊身穿白衣的觀世音菩薩，手提楊柳枝，丹唇輕啟：“今墮州大旱，原因在這墮州黎民中，有個名叫香香的女子竟然假扮本座，時常擾亂龍王視聽，龍王怪罪下來，禁閉了雨期。今本座手上有張圖，便是香香姑娘，惟有用她舉行祭雨儀式，方能開禁雨期，重降甘露！”說完，把手上的卷圖拋進(jìn)窗內(nèi)，祥云各自散去。皇帝伸手去捉，果然接住一個物件，這一捉，驀地清醒，見拿在手上的卻不是什么圖，而是自己腰間的一個鯉魚墜。

隔日，皇帝將這一夢境公布，向蕃僧討個解釋。蕃僧轉(zhuǎn)過身對湯險安道：“皇上此夢做得及時，不然，墮州百姓岌岌可危也。當(dāng)下務(wù)必要依皇上夢境行事，用那個名叫香香的女子行祭雨儀式。”隨后蕃僧又對皇帝講道：“既然皇上的鯉魚墜在夢境中變?yōu)橄阆愎媚锏漠媹D，請皇上把玉墜交與湯總兵，以用于祭雨儀式用！”

皇帝頭腦一發(fā)蒙，就解下腰間的一枚鯉魚墜來，交于湯險安，囑咐道：“切不可勞命傷財！”袖管一拂，便離開了墮州。

原來，湯險安用財寶賄賂蕃僧，讓其作法，促使皇帝得夢，便是要治龍貴華的辭戲之禍。

湯險安立馬派人去捉龍貴華的女兒香香。戲班子當(dāng)時正在汝南集圩拆解戲棚，不料一隊人馬包圍住了戲棚。

湯總兵喝道：“皇上有旨，選用民間女子香香，行祭雨儀式。來人，把她給我捉走！”

“荒唐呀，荒唐！”龍貴華攔在官兵面前。官兵一擁而上，把龍貴華推搡開來，捉走了香香。

戲班子的人看著班主的女兒被捉走，有一種樹倒猢猻散的悲哀感，又逢這旱災(zāi)，人都吃不飽，誰還有心思看戲，便三三兩兩地卷起包裹逃命去了。龍貴華看著眼前這一切，昏死過去。

墮州河邊，祭雨師開壇祭雨。官兵押解著將被獻(xiàn)給墮河龍王的香香，香香胸前掛著那枚鯉魚墜。

墮州百姓雖不滿拿香香來行祭雨儀式，但一想到如若真能求來雨露，他們的良心就蔫了，全都木然地看著這場祭雨儀式。湯總兵讓一隊官兵排成一堵刀墻，以防止不良百姓攪了儀式。

祭雨師把幾道符用桃木劍挑了，焚燒后便揚揚手。

隨著官兵一推，香香沉入墮州河，水面上并未起波瀾。

墮州河底，有一對朱家兄弟，正在水底潛水挖蚌。突見河面上沉下一物來，待兄弟倆看清，原來是一個好看的姑娘，身上綁一塊巨大的雨花石。哥哥朱大趕緊用腰間的刀劃開綁在石上的繩索，弟弟朱二在前引路，一前一后，在水底把姑娘偷偷給救出。

求雨儀式后，墮州并未見下半滴雨來。祭雨師被千夫所指，慌亂之下，祭雨師口口聲聲說：“定是有人壞了求雨秘咒，供奉龍王的女子，必出了差錯。”于是湯總兵命人下河撈人，果然只尋到一塊雨花石。

風(fēng)聲四起，百姓也跟著附合，都道：這下壞了，天譴了。

朱大聽到了墮州巿面上的諸多傳聞，香香自然不能再在墮州出現(xiàn)，便用一種魚膘做成的面膠，覆在香香的臉上。沒過幾天，那魚膘膠就成了一張人皮膜，把香香的容貌改變了。

香香感于朱大朱二的救命之恩，因擔(dān)心露面會害了朱大朱二及連累父親龍貴華，便斷了去意，安心住在朱家。不久，與朱大日久生情，便嫁與朱大。朱二表面上沒說什么，內(nèi)心卻堵得慌，其實他也戀上了香香。朱二不久便搬離了朱家，且不再與朱大一起下河挖蚌捕魚，各干各的，兄弟情分日漸生離。

這天，香香補魚網(wǎng)，突然針扎到了拇指上，拇指滲出了血珠子。有一滴被香香無意中沾到了腰間掛的鯉魚墜上。傾刻間，香香感到腰間晃動，似有什么東西在爭個魚死網(wǎng)破似的，忙伸手去摸腰間，手上卻并無它物，只是腰間的鯉魚墜熱得燙手。

香香預(yù)感到出了事，一定是朱大。便趕緊跑去賭坊，喊出朱二。原來朱二搬離朱家后，便沉迷賭場。算朱二還有點良心，速去墮州河，在朱大平日下水的地方，潛入河中，果然見朱大沉在墮河底。

朱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朱大拖上岸。幸好朱大練過閉氣功，撿回一條命。

這天，賭坊來了一個大佬，賭技奇淫之術(shù)，練得是爐火純青。坐鎮(zhèn)賭坊后，橫掃一片本地賭徒。朱二也著了大佬的道，與大佬賭了三盤后，朱二輸光了家底，且欠了一大筆賭債。

大佬帶了幾個幫手，按住朱二，要朱二償還賭債。朱二人窮志短，撲通跪地，求大佬寬限幾日，幾日之后，必有不義之財。

朱二出了賭坊，便潛入朱家，把香香藏掛在腰間的鯉魚墜扯在手上，跑遠(yuǎn)了。

朱大回來聽說后，罵道：“朱二怕是窮途末路，搶去典當(dāng)了。”香香卻搖頭道：“若是去典當(dāng)了還好，只怕去那惡賊的府上，告發(fā)你壞了官府的求雨！”香香話一出口，朱大頓時愣在那里，賭棍什么事干不出來？香香說得沒錯，朱二出了門，便跑到了湯總兵的府上。看門的兵丁見朱二不像善種，攔住去路。

朱二說有天大的秘密獻(xiàn)上。湯總兵傳朱二進(jìn)見：“聽說你有天大的秘密，普天之下，跟天有關(guān)的，除非圣上。你一個小小的平民百姓，能有多大的屁事！”

“大人，若小的講出的秘密有價值，求大人賞小的一筆賞錢。”

湯總兵點了下頭，朱二便把朱大救走香香一事，添油加醋說了出來，只是略過了自己也參與其中。可怪的是，朱二找遍了身上，也不見鯉魚墜蹤影，好在湯總兵沒讓他拿出證物。

湯總兵并不信祭雨，只是為了報復(fù)龍貴華，看來他的女兒香香是被救了。

湯總兵一聲令下：“速去把朱大和香香。緝拿歸案。”眾兵丁領(lǐng)命而去。朱二眼巴巴地等著賞錢，湯總兵卻讓兵丁把朱二轟出去。湯府內(nèi)有一個大池子，水氣氤氳，朱二多看了幾眼，冷不防，背后被兵丁一推，掉入池子。兵丁只是嫌朱二走得慢，推了一把，想不到把朱二推入了池子。

朱二落水后，才知池子好深。怪的是，朱二被一股力量推往池底，池底有個暗道，朱二順著暗道游去，沒多久，游到了天方地闊的墮州河，原來暗道貫通墮州河和總兵府。水能聚財，湯總兵是聽信了風(fēng)水大師的話，才花大力氣秘密挖通了此水道。

想不到這時，河面上漂著一條船，船上有個老者，正在釣魚。朱二借機爬上船，老者見朱二腰間掛著玉墜，吃了一驚，伸手讓朱二摘下。朱二也很奇怪，在總兵府上，苦尋不到玉墜，玉墜何以就一直戴在腰間呢？朱二解下玉墜，老者摸著這塊玉墜道：“這乃是圣上之物，為何在你手中？”老者自稱前朝國師，只因當(dāng)今圣上偏信蕃僧蠱亂，這才遠(yuǎn)離朝都，漂泊于此。他知道這枚鯉魚墜的出處，便講予朱二：

很久以前，凡物若想要修練成人的樣子，而又不想苦修上百年的話，有一個捷徑可走，那就是到觀音廟去，變成一對占卜哭笑缽，盡讓人去摔打，換取功德。果真有這么一條鯉魚，它來到觀音面前，虔誠地央求觀音把它的軀體變?yōu)榭扌彙Ｓ^音笑著對它講，世間萬物若想索取，必要賭風(fēng)險，若你變不成人樣，只能永生做一塊石頭，你甘愿嗎？那紅鯉沒有意見，觀音就真的把它變?yōu)橐粚扌彙Ｗ隽艘粚扌彛纱怂牨榱藖韰萦^音的人的話，才知道人有太多的煩惱事，哭笑缽真的能左右人的喜怒悲樂。它的心腸太軟，見不得人落淚，有一次，一個姑娘求問觀音，摔了哭笑缽，姑娘破涕為笑。而觀音卻直搖頭，姑娘走后，觀音就對哭笑缽說：你只是按自己的意愿去辦事，你闖下大禍了。果真，很快傳來姑娘被浸豬籠的消息。原來，姑娘問的是她想和男子私奔，行得通嗎？哭笑缽私下答應(yīng)了她。哭笑缽為此付出代價，它真的變不成人。還好，以它的道行，它即使變?yōu)槭^，也是一塊名貴的玉石。剛好有個玉匠避雨路過觀音廟，在沾滿蜘網(wǎng)的墻角，發(fā)現(xiàn)了這塊混沌的紅玉，欣喜若狂。玉匠的兒子當(dāng)時正要參加科舉，玉匠便用玉石給兒子雕了一塊鯉魚玉墜，取鯉魚躍龍門之說。玉匠的兒子腰間戴著這枚玉墜參加科考，運氣很好，過五關(guān)斬六將，終來到大殿經(jīng)受皇上殿試。他的才思敏捷博得皇上的認(rèn)可，由此欽點給了他頭名。他叩首謝恩時，腰間那枚紅鯉魚玉墜晃了出來，正被偷偷躲在大殿玩的太子見到。太子還是一個頑童，卻看上了這個玉墜，他便摘下玉墜送給了小太子。想不到小太子后來當(dāng)了皇上，竟然還帶著這塊玉墜。這是一塊靈玉啊。

朱二能逃出總兵府，必是這塊靈玉所助。拜辭老者后，朱二方想起湯總兵已命人去拘捕朱大和香香，悔得腸子都青了，便火速趕回朱家。

朱家已人去樓空。

原來，賭坊大佬尋不到朱二，便到朱大處拘人，想不到香香一眼就認(rèn)出，大佬乃是其父龍貴華，幾個打手是戲班子的師兄。香香喜極而泣，撕下臉上的魚膘膠，恢復(fù)容貌，把自己得朱大相救之事相告。龍貴華本來萬念俱灰，他也耳聞了香香在河底失蹤，便抱著一絲信念，和幾個不愿散伙的戲班子成員四處打聽，以賭為幌子，尋女兒是真。這時，怕朱二去報官壞事，眾人趕在官府到達(dá)之前，已動身離開了墮州。

倒是朱二，痛改前非，洗心革面。腰掛鯉魚墜，得此神助，幾次三番，從湯總兵的庫房內(nèi)偷出大量的金銀珠寶，通過池中暗道，運出總兵府，兌換成大米，送給受災(zāi)的墮州百姓解救饑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