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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頭牛

2016-04-29 03:23:40尚培元
牡丹 2016年3期

尚培元

寒露

氣候由熱轉(zhuǎn)寒,萬物逐漸蕭落,地面的露水快要成霜了。“露氣寒冷,將凝結(jié)也”。

老人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塊兒田地。

那塊兒田地,窄窄的,長長的,只有一小溜兒,老人的心里卻有一個精確的數(shù)字,二分三厘。

地界已被毀壞,有些模糊不清,或者說,這塊兒地已經(jīng)跟周圍的地塊兒混在一起了,可是老人很容易就把它辨認(rèn)出來了。

老人輕輕說一聲,就是這兒啊。

這話,是對牛說的。

牛聽了,搖了搖尾巴。

老人知道,牛搖搖尾巴就是相信的意思,就是接受的意思,就是同意的意思。如果再爽快一些,那就再搖一下頭,把脖子里的銅鈴搖得叮咚亂響,這就是非常愉快地接受了。那么,不同意的時候怎么表示呢?是點(diǎn)頭嗎?不知道,老人不知道,牛也不知道。因為,牛從來沒有不同意過,也從來沒有不接受過,不管老人說啥,牛都同意,不管叫它干啥,牛都接受,從來沒有表示過不同的意見。老人呢,也從來沒有為難過牛,沒有讓牛拿不定主意過。

比如,傍晚時候,暮色慢慢浸上來了,老人就說,今兒個夜里,咱去把那塊兒地犁了!

牛就搖了搖尾巴。

老人又說,咱不能白天去,白天怕人家看見,人家要是看見了,肯定不叫咱犁。

牛又搖了搖尾巴。

老人又說,這塊兒地,如今不算咱的了,算人家的了。

牛就又搖了搖尾巴。

市里要在這兒建大型批發(fā)市場,這塊兒地,包括周圍的大片田地都已經(jīng)被征去了。但是,由于資金不到位,還沒有動工,征來的地還在那兒閑撂著。雖然沒有人看管,但畢竟是人家的地盤兒了。人家的地盤兒,就應(yīng)該人家來做主。

老人又說,咱在人家的地里亂犁,人家肯定不愿意。

牛搖了搖尾巴,又搖了搖頭。

秋天的月亮臥在樹梢上,很清,很白,也很明亮。老人和牛,來到這塊兒地里的時候,心里忽然就升騰起一種親切的感覺,一種失而復(fù)得的親切和溫暖。

老人就有些迫不及待了,牛也有些躍躍欲試。這塊兒地,鋪設(shè)在月光里,也有些焦躁不安,像個躺在炕上的小媳婦,似乎也在迫切地等待著耕耘,企盼著播種。

老人和牛,在地頭披掛停當(dāng),老人輕輕“呔”了一聲,明亮的犁鏵,便在叮咚叮咚的牛鈴聲中,深深扎進(jìn)了泥土。

老人使喚牛,從不使用鞭子。他舍不得打牛。老人輕輕一聲“呔”,牛就聽懂了,就起步了,就叮咚叮咚犁地了。老人跟牛說話也從未大聲過,總是輕聲慢語。老人跟牛說話的聲音很輕,很柔,也很蒼老,在這田地上,在這月光下,在這微風(fēng)里,一顫一顫,似是一曲悠長的牧歌。

牛,拉著一架步犁,不緊不慢地走在老人的前面。老人,手扶犁柄,一步一步跟在牛的后面。這是在耕耘嗎?呵呵,這是老人和牛在田間散步呢。

叮咚,叮咚,那么遙遠(yuǎn),那么清亮,宛如另一個世界里飄來的仙樂,恰似崖畔苔蘚間淅瀝的山泉。這牛鈴,是屬于深山遠(yuǎn)坳的古老而年輕的打擊樂,是屬于鄉(xiāng)村田園的傳統(tǒng)而現(xiàn)代的交響曲。

一個老人,一頭老牛,一架老犁,排列成一個小小的陣勢,叮咚叮咚的牛鈴聲喚醒了深重的秋夜,喚醒了沉睡的土地。遠(yuǎn)處的山巒丘陵,近處的樹木村莊,安靜得又像是一幅樸素的水墨畫,老人和牛耕耘在寧靜的月夜里,將這一幅水墨畫,耕耘得活過來了。

前些時候,落了一場細(xì)雨,田地酥酥的,軟軟的。明晃晃的犁鏵插進(jìn)土地里,在老牛的喘息聲中,在牛鈴的歌唱聲里,一波一波黃色的泥浪,翻滾成土地的海洋。一塊一塊帶著濕氣的泥土被翻卷上來,枯黃的衰草和莊稼碎葉,便被掩埋在泥土下面了。

月亮漸漸升高,漸漸白凈,從地這頭到地那頭,一趟一趟緊緊跟隨著。蒼老的人,蒼老的牛,都不知疲倦。在這暮秋里明靜的夜晚,薄霧彌漫著夜空,老人和牛,依然重復(fù)著辛勤而忙碌的歌謠。這歌謠,唱得月亮升掛中天,唱得月夜喧鬧沸騰,將“寒露”之夜?jié)u寒的露珠也唱得有了暖意。

這塊兒地,其實是在收過玉米之后就應(yīng)該犁了。

“秋分”前后,大片大片的玉米收過了,田地里散發(fā)著令人心醉的莊稼氣息。收過莊稼的裸露的土地,吸收了足夠的陽光,在高遠(yuǎn)而空曠的秋天的田野上,滾動著暖洋洋的波浪。老人的心里涌動著一股潮水,也激蕩著一腔豪情。老人說,妥了,又該咱們出戰(zhàn)了!牛就朝著老人搖了搖尾巴。老人又說,咱把這塊兒地,犁了!牛就又搖了搖尾巴。老人說這話的時候,是站在地頭上,牛也站在地頭上。老人跟牛的心是相通的,看到田地,看到收割過莊稼的田地,就想把它犁了,就想種上莊稼。

然而,老人忽然就想起,這塊兒地,還有周圍的田地,要建批發(fā)市場,已經(jīng)被征占了,不用耕種了。可是老人,還是想把這塊兒地再犁上一遍。是的,要犁上一遍。田地,是要耕種的,不耕不種,還叫田地嗎?在老人看來,這塊兒地,即便是被征占了,不需要耕種了,也應(yīng)該犁耙平坦,不能就這么荒蕪著交給人家。

按照老人原先的想法,他是打算種上小麥的。但是后來,老人又打消了這個念頭。若是種了小麥,麥苗或許能夠出土,或許也能夠長到一尺高,或許還會再高一些。可是,這些麥苗,等不到分蘗,等不到返青,等不到拔節(jié),也等不到灌漿,更等不到收割,田地上面就會蓋起大樓,麥苗就會被鏟掉,或被活活壓在下面,無奈地哭泣,這樣,老人的心里就會更加不安,更加難過。

老人得知這塊兒地被征占的時候,心里就有一些不忍,也有一些不舍。老人站在裸露的田地里,心里感到沉甸甸的。老人望著他的田地,忽然就想,這塊兒地,一定要再犁上一遍!

就在這個深秋的“寒露”的夜晚,老人和牛,又來到了這塊兒耕耘過無數(shù)次的田地里。

二分三厘的田地快要犁完了,老人忽然覺得,牛累了。老人不怕累,可他怕牛累,得讓牛歇歇。

牛,也老了。

犁到地頭,老人輕輕說一聲“停了”,那叮咚叮咚的牛鈴聲就停下了。卸下牛套,牛就自在起來。牛喘息一下,就慢條斯理地吃一口地上的野草。其實牛并不餓,吃口野草,只是一個下意識的行為。為了犁這塊兒地,老人早已把牛喂得飽飽的了。喂飽了,牛才有力氣來犁地。

老人在牛的身旁坐下來,從腰間取過煙袋,火光一閃,飽含醇郁的濃煙便回蕩過五臟六腑,疲倦便隨之減去幾分。

老人喜歡抽煙,可他并不抽紙煙,而是喜歡抽旱煙袋,老人隨身帶著他的煙袋,時不時就抽上兩口。

皎潔明媚的月光里,默然的遠(yuǎn)山,靜怡的土地,悠閑的老牛,安詳?shù)睦先耍诤鲩W忽閃的煙斗的火光里,在不知更深夜久的螢火蟲的藍(lán)的黃的燈籠的亮光里,浪漫成了一篇美麗的童話。幽邃,朦朧,迷蒙,月色柔曼,像輕紗籠罩著一般。在這詩意的夢幻的美妙的意境里,在這悠然而深遠(yuǎn)的世界里,老人和牛,都陶醉了。

老人抽過了三袋旱煙,似乎過足了煙癮,緩解了疲乏。老人收了煙袋,一把潮濕的泥土就捧在了手中。犁過的土地綿軟得就像是面缸里的面粉,捧在手里,真想貼在心口上。

老人將那一把泥土,放在鼻子下面深深地聞著。老人說,這土,香呢。老人又說,這土,還腥呢。老人聞出來,香的,是五谷雜糧的味道,腥的,是老人的汗滴,還有牛的汗滴。

老人把手里的泥土輕輕一抓,就抓成了一個泥蛋蛋,一個很濕很潤的泥蛋蛋。老人把那個濕潤的泥蛋蛋在手掌心里顛了兩顛,把玩幾下,就用手指慢慢捻碎,又捻成了細(xì)細(xì)的泥土。老人將這一把細(xì)細(xì)的泥土撒回田地里,很舒心地笑了。老人笑著就說,嘿嘿,肥哩,明年吃麥子哩。

老人說著這話的時候,似乎覺得,這塊兒田地里早已播下了小麥的種子。被耕耘得喧囂沸騰的土地,一旦播下了小麥的種子,就又復(fù)歸平靜了,就像是懷了身孕的女人,變得靦腆了,變得穩(wěn)當(dāng)了。小麥的種子埋進(jìn)土里,這土地,就會安安靜靜一心一意地準(zhǔn)備著發(fā)芽的事情。麥芽兒發(fā)出來了,站在遠(yuǎn)處瞭望,地里就會泛起淺淺的一層新綠。

土地,在沒有泛綠之前,卻是黃色的,黃得那么自然,那么從容,那么散淡。但是,在那一片從容不迫的淡黃里,卻又孕育著綠色,涌動著春潮。就這么耐心地過上一段時間,綠苗就會沖破黃土表皮鉆出來,用那一層淺淺的新綠浸染著本來的固有的黃。綠色越來越濃了,老人,或是所有的農(nóng)人,就會來施肥,來松土,來除草。這田地,是無法澆灌的旱地,那就老老實實地等待著老天下雨吧。農(nóng)諺說,“麥?zhǔn)瞻耸龍鲇辍保灰r(nóng)歷的八月、十月和來年三月,能夠各下一場透雨,墑情就有保障了,有這三場雨墊底兒,麥子就會豐收了。斷斷續(xù)續(xù)下過一場或是幾場細(xì)雨之后,田地里就會添重了綠色,成了翠綠,成了深綠,成了墨綠。那么,原來的黃色的土地,就被漸漸地綠滿了。

這么說,老人和牛,一起播種下的就是埋在土地里的綠意了。然而,要讓那黃色土地上的莊稼泛起綠色,還需要時間,還需要等待。是的,種莊稼,需要等待,收莊稼,更需要等待,甚至,等待的時間更長,要等待到來年。豐收來得非常緩慢,也非常遲鈍。所以,不能著急。老人就沒有著急,牛,也沒有著急。他們相信,播下的小麥種子一定會發(fā)芽,一定會在“霜降”之前長出綠生生的麥苗。在接下來的日子里,綠意盎然的麥苗就會養(yǎng)精蓄銳地等待著分蘗,等待著返青,等待著拔節(jié),等待著灌漿,等待著來年“立夏”過后,蓬蓬勃勃地結(jié)出一地喜悅的麥穗。到那時,老人就會微笑著,從地這頭走到地那頭,再從地那頭走到地這頭。每走一趟,還要用粗糙的雙手,用布滿老繭的雙手,用辛勤勞作的雙手,一遍一遍地?fù)崤呀?jīng)泛黃的麥穗,讓尖尖的麥芒扎著他的手指,刺著他的手心,癢癢的,麻麻的,很舒服,也很快活。老人在行走間,忽而還會哄起麥壟里的數(shù)只麻雀,還會蹚起潛伏著的幾只斑鳩,還會驚起一只拖著長長的彩色尾巴的雉雞,那雉雞“嘎”地高叫一聲,連飛帶跑地遠(yuǎn)去了。

老人微笑了,就這么沉醉地微笑了。

老人微笑的時候,忽然就清醒過來。其實,這二分三厘的田地,還有周圍大片的田地,都已被征用了,不需再耕種了。可老人卻固執(zhí)地想著,不管能不能播種,這塊兒地,都得犁完。這樣想著,老人就伸手撫摸了一下他的牛。

老人說,不管種不種麥子,活兒,得干好,這地,得侍弄得好好的交給人家,不能毛毛糙糙地交給人家,那樣,人家會笑話我,也會笑話你呀。

牛搖了搖尾巴,聽懂了。

月兒依然明亮,秋夜愈加迷人,老人和牛,是那樣的默契,那樣的和諧,不需要多余的話語,也不需要多余的動作,老人一起身,牛也就知道了,知道又要開始犁地了。這樣的配合,牛早就習(xí)慣了,早就理解領(lǐng)會透徹了。

寧靜的月光下,瘦小的人影在晃動,狹窄的牛影也在晃動,人影牛影,被月光拉得很細(xì)很長,在叮咚叮咚的牛鈴聲里慢慢飄移。

現(xiàn)在,很多農(nóng)活都不需要手工做了,都機(jī)械化了。比如耕地,已經(jīng)使用機(jī)械旋耕耙了。比如耩地,已經(jīng)使用機(jī)械播種機(jī)了。比如割麥子,已經(jīng)使用聯(lián)合收割機(jī)了。比如收玉米,已經(jīng)使用剝穗機(jī)了。就連收過棒子的玉米秸,也是用切桿機(jī)打碎,秸稈還田了。

然而,老人和牛,依然披著冷靜的月色,依然頂著“寒露”漸濃的露水,依然使用古老的原始的傳統(tǒng)的方式耕耘著。

叮咚,叮咚,月夜牛鈴,既清脆,又深遠(yuǎn)。

霜降

天氣驟冷,初霜出現(xiàn),空氣中的水汽在地面或植物上凝結(jié)成六角形的霜花。“氣肅而霜降,陰始凝也”。

老人居住的村莊,叫南官莊,位于鄭洛公路南邊。往北走,過了公路,就是北官莊,再往前行,就進(jìn)入了市區(qū)。其實北官莊已經(jīng)劃入市區(qū)了,算是“新東區(qū)”,只不過,剛剛開發(fā),還不太繁華。

南官莊,聽來很平淡,其實很有內(nèi)涵,古老的名子可以追溯到宋朝。

北宋的都城在汴梁,皇陵卻在鞏縣。北宋皇帝,除了徽欽二帝被掠金國,囚死漠北五國城,其余皇帝全葬在鞏縣。宋太祖趙匡胤的永昌陵,宋太宗趙炅的永熙陵,宋真宗趙恒的永定陵,宋仁宗趙禎的永昭陵,宋英宗趙曙的永厚陵,宋神宗趙頊的永裕陵,宋哲宗趙煦的永泰陵,還有太祖之父趙弘殷的永安陵,俗稱“七帝八陵”。圍繞八處陵墓,有皇后的陵墓二十二座,又有王公大臣的墳?zāi)菇ё渲杏旋垐D閣大學(xué)士包拯的“包公墓”,有宰相寇準(zhǔn)的“寇準(zhǔn)墓”,還有楊家將里的“楊六郎墳”。

宋朝皇帝活著時都不修陵墓,駕崩后才讓別人來為他修建,且須在七個月內(nèi)完工,還要將皇帝的遺體入墓為安。這七個月,活兒很多,土工、燒磚、造瓦、燒制石灰、制作皿器、刻石碑、雕石像、建墓室,還要組織埋葬。這一攤子事兒,當(dāng)初都是交給鞏縣來辦理,鞏縣縣令就兼職著“陵臺令”。

起先,只有一個永安陵,還好辦。后來,陵墓不斷增加,陵區(qū)不斷擴(kuò)大,雜七雜八的事兒越來越多,保衛(wèi),綠化,朝饗,祭奠,接待,還要新修陵墓。活兒多了,單憑鞏縣一個小縣很難兼任了,朝廷就決定,取鞏縣、偃師、登封的部分村鎮(zhèn),建立永安縣,縣治機(jī)構(gòu)設(shè)在離永安陵最近的芝田鎮(zhèn),專門負(fù)責(zé)管理趙宋皇陵。

永安縣與鞏縣并存百余年,北宋滅亡后,又歸入鞏縣。鞏縣沿用至今的村名,很大一部分都跟宋朝皇陵有關(guān)。

比如東村,宋時叫東作坊,是修建陵墓時制造皿器和供品的工作場地,現(xiàn)在就叫了東村。

比如西村,宋時叫西作坊,一個東作坊忙不過來,又設(shè)了一個西作坊,現(xiàn)在就叫了西村。

比如喂莊,宋時是專門喂養(yǎng)祭祀用羊的養(yǎng)殖場,現(xiàn)在就叫了喂莊。

比如石灰務(wù),宋時是專門為修建皇陵燒制石灰的場地,現(xiàn)在就叫了石灰務(wù)。

比如羽林莊,宋時是保衛(wèi)宋陵的羽林軍駐扎的地方,現(xiàn)在就叫了羽林莊。

比如八陵,北宋末年,八座陵墓的管理機(jī)構(gòu)設(shè)立在陵園以南的一處地方,現(xiàn)在就叫了八陵。

比如寇灣,因為寇準(zhǔn)葬在了那里,現(xiàn)在就叫了寇灣。

該說老人的村莊南官莊了。

宋朝的鞏縣,是皇陵的東大門。汴梁的官員要祭陵,或是宋室宗親來拜祖,都要經(jīng)過鞏縣,甚至下榻鞏縣。因此,鞏縣就規(guī)劃出一處地方,設(shè)立驛館,專門接待汴梁來的官員。久之,這個接待官員的地方,就叫了官莊。

倏忽千年,一條國道從這里穿過,把官莊切割成南北兩半,國道以北叫了北官莊,國道以南就叫了南官莊。

時光進(jìn)入二十一世紀(jì),市區(qū)要擴(kuò)展,南官莊在“新東區(qū)”的規(guī)劃范圍之內(nèi),因而,這個跨越千年歷史,從大宋風(fēng)雨中一路走來的村莊,又一次面臨著新的變遷。

老人覺得,他的村莊,很悠久,很厚重,也很滄桑。然而,隨著城市的擴(kuò)展,土地正被征占,村民正在搬遷,不久,他的村莊,就會慢慢消失,消失在繁華的城市的邊緣,在人們的記憶里,只留下一個空洞的遙遠(yuǎn)的名字。再過許多年,這個無以依托的名字就會慢慢退出人們的記憶,消失得沒有一點(diǎn)兒痕跡。

老人想著這些的時候,是坐在七路公交車上。為了開發(fā)“新東區(qū)”,南官莊也通上了公交車。到站了,電腦語音提示說,“南官莊”站到了,有下車的乘客,請從后門下車。

老人下了車,又想,村莊拆遷以后,“南官莊”這個名子還會存在嗎?現(xiàn)在,“南官莊”是村莊的名子,也是車站的名子,或許,用不了多久,“南官莊”就會簡化成一個站名,簡化成一塊站牌。如果,這趟公交車停運(yùn)了,改線了,“南官莊”這塊站牌還能挺立多久呢?“南官莊”這個站名還能“語音提示”多長時間呢?老人就企盼著,這趟七路公交車永遠(yuǎn)不要停運(yùn),不要改線,讓“南官莊”這個站名,作為一個符號,永遠(yuǎn)保留在南官莊人的記憶里。

老人是從縣城回來了。

現(xiàn)在,不能說縣城,應(yīng)該說市區(qū)。鞏縣已經(jīng)“撤縣建市”好多年了,現(xiàn)在叫做鞏義市,但人們?nèi)匀徽f是縣城。

老人去縣城,是買上墳用的祭品,有香燭錫箔,還有冥幣紙錢。下了公交車,老人并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娘的墳上。

因為修路,村子里已經(jīng)開始拆遷。市里規(guī)劃了三橫三縱六條大路,與村子北邊的國道連在一起,構(gòu)成一個大的框架,大的格局。然后,各個單位就陸續(xù)搬進(jìn)來,學(xué)校、醫(yī)院、超市、商品住宅樓先后建起來,管理部門、服務(wù)機(jī)構(gòu)也都逐漸到位。這樣,“新東區(qū)”的規(guī)劃建設(shè)就基本上完成了。

路修到哪里,哪里的田地就被占用,房子就得拆遷,誰家的墳若是礙事,也得遷。聽說有一條路正好從母親墳上通過,母親的墳,說不定很快也要遷動。老人便去買了祭品,來祭奠娘。順便,也來看看他的老伴。

“清明”時節(jié),老人已經(jīng)上過墳了,在娘的墳上燃了香,上了供品,燒了冥幣紙錢。那些東西,想必娘已經(jīng)收到了,老伴也會收到一些。東西準(zhǔn)備得全不全不要緊,只要多燒些紙錢,缺少啥了,可以拿錢去買。

現(xiàn)在,老人又來了,他要再給娘上一次墳,他擔(dān)心過段時間娘的墳要遷走。遷到哪里去呢?誰也不知道,估計近了不行,近處沒有地方了,即便有地方,也怕以后又礙事,還得挪。那就挪到較遠(yuǎn)些的地方去吧。只是遠(yuǎn)了,以后上墳就不那么方便了。趁著現(xiàn)在離娘近,就再給娘送些“錢”來。這一次,老人買了很多的紙錢,冥幣也都是大面值的。他要給娘多送些“錢”過去,花不完,存起來,以后慢慢花。

娘的墳在一處向陽的地頭上,在高低兩塊兒地的連接處。上下的地塊兒都很平坦,中間部分有些曲折,有些陡峭,有些山勢,也有些風(fēng)水,是一處好陰宅。當(dāng)初是娘先過世的,他就選擇了這個地方,這里就成了娘的墳地。爹過世后,也埋進(jìn)了娘的墓室里,但他仍然說是“娘的墳”。說慣了,順嘴兒了。后來,老伴也病故了,就也埋在這里。埋老伴的時候,墓室打得很寬敞,老人知道,那是給自己留的位置。老人卻沒有想到,自己還沒有進(jìn)去,墳卻又要遷動了。

上下連接著的兩塊兒地里,眼前還種著麥子。老人來到娘的墳上時,忽然就聞到了一股莊稼的味道。

節(jié)令已是過了“霜降”,天氣一直干旱著,空氣里缺少水汽,地面或植物葉片上也很少凝結(jié)出晶瑩的霜花。“白露”前后,下了一場雨,到種麥子時,墑情就不太足了,地里的麥子,還是靠著那時積存的一點(diǎn)兒底墑長起來的。由于缺墑,麥苗出得稀稀拉拉,有的種子還沒有出土,一副沉靜穩(wěn)妥的模樣,一副不諳世事的模樣。這些種子仿佛留戀土層深處的溫暖,不愿意拱出來,也不愿意向上長出嫩芽。很明顯的,這些種子落后了。但是,剛剛落下的一場細(xì)雨,讓那些沒有發(fā)芽的種子也沉不住氣了,也破土而出,開始露頭了。

老人看見,有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幾棵正在頂破地皮往上拱著,像是調(diào)皮的娃娃,把身子藏在土里,頭上頂著土塊,探頭探腦地向外張望,張望著外面的陽光和微風(fēng),張望著外面的土地和綠色。這些娃娃們似乎還在猶豫,猶豫著該不該從土里趕緊鉆出來,來到田地里,來到陽光下。不管這些娃娃們是不是在猶豫不定,然而,既然出來了,那就回不去了,不想出來也得出來了,誰見過從娘肚子里生出來的娃娃又回到娘的肚子里去呢?

按說,此時的麥苗不會散發(fā)出誘人的清香,可是老人卻聞到了,真真切切地聞到了。或許,別人聞不到,老人卻能。種了一輩子莊稼,他不但能聞到莊稼的味道,而且還能分辨出各種莊稼的不同味道來。

老人望著這兩塊兒麥田,呼吸著沁人心脾的麥苗的青氣,仿佛從云端里一下子跌落到了堅實的土地上。再過一段時間,這兩塊兒田地就有可能被“規(guī)劃”了,在上面建設(shè)的,可能是一個超市,是一家醫(yī)院,是一座學(xué)校,或是一處政府機(jī)關(guān)。所以,娘的墳,遲早是要遷走的。

站在娘的墳前,老人忽然感覺到了一種悲傷。這悲傷,是多少年來從未有過的。以前,不管是“清明”,還是陰歷十月一的“鬼節(jié)”,老人給娘上墳,燃了香,擺上供品,燒了紙錢錫箔,放了鞭炮,說一聲,娘,您吃吧。再說一聲,錢,您也收好。這就行了,就算是上完墳了,也算是看過娘了。就像爹娘都活著時,他常到爹娘的屋里去串一串,在床頭上坐一坐,串過坐過了,說一聲,睡吧娘,起身就走了。回回上墳都是這樣,又有什么悲傷的呢?可是這回,他忽而覺得悲從中來,像是自己要去很遠(yuǎn)的地方,以后再也見不到娘了。其實,娘已經(jīng)過世二十多年了,爹也過世十七八年,娘在他心中的印記已經(jīng)膚淺清淡了。然而,他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悲傷過,就連娘去世的時候,也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悲傷。

以前上墳,老人都是在離開的時候才跟娘說話,這次他卻抑制不住,一到娘的墳前,就說,娘,我又看您來了。說過這一句話,就再也說不下去了,隨即,眼淚就滴落下來。

老人蹲下去,燃了香,擺上供品,又燒了冥幣紙錢。燒紙錢時,老人撿起一根柴火棍,在燒著的紙錢周圍劃個圓圈,把紙錢圈住,然后,劃個箭頭,指向墳?zāi)埂_@樣,這些“錢”就算直接“匯”給娘了,就算落在娘的賬戶上了。這樣,那些孤魂野鬼也就搶奪不去了。

忽然,老人很想給娘跪一跪。這樣想著,膝蓋一軟,就跪下去了。以前上墳,他是沒有跪過的。記得埋娘的時候,他跪了,也磕頭了,以后再來上墳,就不跪了,也不磕頭了,甚至也不鞠躬了,就那么蹲著燒紙上香擺供品。走的時候跟娘告別,有時是蹲著說,有時是站著說,說完就走了。

老人跪在那里,看見那香已經(jīng)燃了一半。老人就對娘說,娘啊,兒不孝,您在這兒住了恁多年了,保不準(zhǔn)還要再挪動地方,叫您在陰間也不得安生。以后,我到哪兒去看您呢?也不知您的新家會搬到哪兒去。

老人就那么跪在那里,似乎聽見了自己心靈深處輕輕的默默的禱告聲。他想告訴爹娘,告訴祖宗,告訴神靈,他也快要離開村子,搬到別的地方去了,咱陽間的家,也保不住了,也得搬遷,以后就不能常來燒香了,也不能給您磕頭了。咱的村莊,以后或許就不叫南官莊了,又叫個啥名兒,誰也說不準(zhǔn)。老人禱告的時候,眼睛卻一直瞄著那一點(diǎn)燃著的香頭,香,燃得很好,香灰舉得很長,很高,香的氣味悠悠地飄散著。老人就想,他的心意,爹娘、祖宗、神靈,應(yīng)該都收到了吧。

墳地的西邊,遠(yuǎn)遠(yuǎn)地,是那條日夜流淌的洛河。洛河是黃河的支流,黃河的風(fēng),順著河道吹進(jìn)來,將洛河的流水引入黃河古道,然后,這兩條流淌數(shù)千年的古老的河流,并肩攜手,共同滋養(yǎng)著這塊兒活色生香的土地。這塊兒古老的土地,這處風(fēng)水寶地,西臨洛水,北依黃河,南望嵩山,向東,敞開胸懷遙望著古都汴梁,為宋朝皇陵選址的堪輿之人一下就把陵墓選在了這里。千年之后,娘去世了,老人請來的風(fēng)水先生,也是一下就選中了這個地方。風(fēng)水先生慢悠悠地說,這里,就很好。風(fēng)水先生又慢悠悠地說,要是北宋能夠延續(xù),皇陵的范圍還會擴(kuò)大,這一片土地肯定也會包括進(jìn)去,那樣的話,這里埋的就是皇帝,或是皇后,或是王公大臣了。老人就說,就定在這兒吧,埋得了皇后,也埋得了俺娘。

老人朝西邊望了一眼,遙遙的,洛河仍是不緊不慢地流淌著,河面上有氤氳的水汽薄霧似的輕輕飄蕩上來。老人離去的時候,仿佛聽見了洛河里嘩嘩的流水聲。

伴著這流水聲,田地里的麥苗會在“立冬”之后悄悄聚積著力量,等待著“大雪”之后的春天,等待著“立春”之后的春風(fēng),等待著“清明”之后的春雨,也等待著“谷雨”之后的瘋狂的生長,更等待著“小滿”之后沉甸甸的豐收。

立冬

冬季開始,寒風(fēng)乍起,秋作物收曬入倉,冬作物進(jìn)入越冬期。“立,建始也。冬,終也,萬物收藏也”。

過了“立冬”,就進(jìn)入了冬季,天氣應(yīng)該很冷了,老人卻沒有感到寒冷。因為是“暖冬”的緣故,或是因為,村子里忽然之間的熱鬧和忙碌驅(qū)散了冬日的寒意。這讓老人覺得,節(jié)令似乎還懶懶地停留在“秋分”之前,或者是,溫暖的“春分”提前賽跑著來到了。

忽一日,平靜的村莊里來了一群年輕人,他們拿著皮尺,帶著儀器,帶著紅漆、刷子、白灰粉和木頭橛子。先是測量,后是丈量,然后就砸下木頭橛子,劃出邊界,用白灰粉撒了白線。人們這才看明白,兩條白線以內(nèi)像是一條大路。大路以內(nèi),占用的有耕地,有樹木,還有房子,他們就用刷子蘸著紅漆在墻壁上畫一個血盆大口似的圓圈,里面寫下一個紅艷艷的“拆”字。樹干上,也用紅漆做了標(biāo)記。

過幾天,是一個十五的清晨,太陽還沒有完全把村莊照亮,房頂、樹梢、線桿上還隱約散播著清晨的嵐氣,一陣轟轟隆隆的聲音卻把村莊給鬧醒了。

那天老人起得很早,給牛喂了一把豆料后,想牽著牛去野外溜一溜。牛病了,是累病的。老人還沒有動身,卻聽見了這轟轟隆隆的聲音了。

老人走出院子,看見一臺壓路機(jī)正轟轟隆隆地碾壓在三七土鋪就的路面上。

這是規(guī)劃中的大路,說修就開始修了。

路邊站滿了看熱鬧的人。有男人,也有女人,還有幾只村狗,鉆在人腿間,汪汪叫著。男人們一邊吸著煙,一邊談?wù)撝驗樾蘼罚剂苏l家的地,拆了誰家的房,陪了誰家多少錢。又議論著,誰誰機(jī)靈,得到消息后,就在平房上又加蓋一層,面積增加了,多賺了不少補(bǔ)償款。還議論著,誰誰運(yùn)氣好,第二天就要來量房子面積了,他又連夜蓋了兩間廂房,把院子也全部封嚴(yán)實了,這樣,面積更大了,多賠償了好幾萬塊。也有人說,誰誰太傻逼,人家都蓋,他不蓋,不但不蓋,還朝別人說,這不是鉆政策的空子,騙政府的錢嗎?眾人聽了,嘲笑說,這人,真傻逼!女人們聽了男人的議論,就聽出門道了,就打定主意了,待會兒回去,就把這話學(xué)給自己的男人,叫男人早拿主意,早做準(zhǔn)備,要是占了咱的房,也在上面加一層,也把院子封嚴(yán)實,也要多賺幾萬塊。還得告訴自己的男人,最好馬上動手,免得到時候來不及,也免得后悔,還免得別人背后罵咱傻逼。

壓路機(jī)碾壓過的路面平整光滑,老人卻覺得,這壓路機(jī),似是壓在了他的心上。老人看著路邊的人,輕嘆一聲,說,田地都要占了,房子也要扒了,村莊就要消失了,咋還有心站在那兒看熱鬧呢?老人就這樣懷揣著紛亂的心緒回家了。他惦記著他的累病的牛。

那一把豆料,牛并沒有吃。牛不想吃草了,加了豆料也不想吃。老人搖了搖頭,牽著牛就出去了。老人要把牛牽出去溜一溜。

老人把牛牽到了村外的那片荒草地上。節(jié)令已經(jīng)過了“立冬”,那片荒草地上,一叢叢一簇簇的荒草在寒風(fēng)里搖擺。牛不喜歡吃干硬的荒草,就這里聞聞,那里看看,喘出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白霧。

牛溫順地站在老人身邊,并不來回走動。老人看一眼他的牛,又向遠(yuǎn)處眺望,就看到了市區(qū),看到了市區(qū)的高樓。老人認(rèn)識這些高層建筑,那是貝克大酒店,那是縣醫(yī)院的病房樓,那是電視塔。從這些高層建筑收回目光,再往近處看,就看到了城市的邊緣。老人的村莊,就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分,已經(jīng)跟城市連在一起了。

這段時間,城市擴(kuò)展的步伐很迅捷,就像是一滴墨水,滴在一張潔白的紙上,紙很薄很綿,那滴墨水就迅速朝周圍漫開來,洇開去,仿佛只是一瞬間,就洇漫成了一團(tuán)大大的墨跡。這團(tuán)濃重的墨跡,淹沒了老人的村莊,淹沒了老人的田地,淹沒了附近熟悉的環(huán)境,也淹沒了老人記憶里的舊時的風(fēng)景。村莊,被這團(tuán)濃墨淹沒得失去了原來的完整的模樣,被拆成一處一處的廢墟和垃圾。不久,村莊就會變成一條條街道,變成一座座超市,一家家酒店,也會變成醫(yī)院、學(xué)校,變成機(jī)關(guān)、小區(qū)。

城市,把村莊的土地占用了,占用了能夠生長小麥、玉米、豆子、高粱、紅薯、谷子、芝麻的土地,占用了南官莊人賴以生存的神奇的土地。城市,用建筑封蓋住了土地,封蓋住了莊稼,而城市建設(shè),又將會用水泥,用鋼筋,用磚瓦,造就出一片新的建筑,造就出一片新的風(fēng)景。

村里人,一撥一撥,拿著拆遷的賠償款走了,離開了祖祖輩輩繁衍生息的村莊,住進(jìn)了花園新村,住進(jìn)了安置樓房。老人不愿意走。老人說,人老了,才真正懂得村莊的好來,人老了,就越是依戀生活了一輩子的村莊,就越是依戀村莊的風(fēng)景。老人的根在南官莊,老人的生命屬于南官莊,老人的生命里永遠(yuǎn)保留著褪不盡的泥土的色彩。南官莊,這個村莊的名子,永遠(yuǎn)銘刻在老人的記憶里。

老人記住了村莊,村莊也記住了老人。

村莊也是有記憶的。村莊也喜歡記住往事。村莊的記憶里,有宋陵,有洛河,有明月,也有唐詩。而老人的記憶里,更多的則是人情世故,還有瑣碎的記憶的片段。

老人的記憶里,有一條小狗兒,在門前的路上搖搖晃晃地跑著,汪汪叫著,呼啦一下就長大了,長高了,長壯實了,會咬人了,會攆雞了,會追趕兔子了,會跟鄰居家的貓咪打架了。好笑的是,也會捉拿耗子了。

老人的記憶里,有一頭養(yǎng)在圈里的母豬。那母豬躺臥著,豬娃們唧唧哇哇在肚子底下拱著吃奶。

老人的記憶里,有一頭牛,小犢子的時候就來了村莊,慢慢地長大了,拉犁了,拉耙了,又慢慢變老了。

老人的記憶里,誰家添了人丁,一晃,長大成人了,再一晃,出嫁了,娶親了,很快地,就又抱著自己的娃娃了。

老人的記憶里,原來的南官莊是個小村,經(jīng)過多年的生息繁衍,人多了,房多了,而田地,卻越來越少了。

老人的記憶里,還有一口水井,這口水井,是老人領(lǐng)人打成的,用青磚壘了井臺,用青石鋪了臺面,請木匠做了轆轤,村莊里的人就從這口井里搖水吃。后來,村莊里用上自來水了,可老人卻依然從這口井里搖水吃。老人用井水做飯,洗臉,澆菜,飲牛。老人說,自來水有一股中藥味,自己吃不慣,牛也喝不慣。老人又說,井水,是甜的,吃了幾十年,吃慣了。老人又說,這井,要是不用了,也就廢了。如果,村莊里吃水的井都要廢棄了,村莊還能夠保留下來么?

記憶的時光跑得很快,幾十年的光景轉(zhuǎn)眼之間就這么過去了。老人在村莊里生活了一輩子,見證著村里人們的那種和諧,那種融洽,那種相濡以沫,那種不能忘卻的情懷。這情懷,悄悄地在老人的記憶里充斥,膨脹,發(fā)酵,變幻出一種淡淡的芳香,一種淡淡的微苦。

“嘎”地一聲,長空里傳來大雁的鳴叫,老人聽見了,牛也聽見了。牛聽見了,就搖搖尾巴,表明自己聽得很真切。老人聽見了,卻抬頭望向天空。天空很藍(lán),那群大雁,排成人字,嘎嘎叫著向南飛去。藍(lán)天,像是一張空洞的彩紙,飛翔的大雁就在這張彩紙上揮灑書法。大雁的書法很簡潔,先寫了個“一”字,只有一劃,又寫了個“人”字,才有兩劃。這兩個字,幼兒園的孩子們都會寫。可是,經(jīng)大雁這么一寫,就顯得空曠靈動,奧妙深遠(yuǎn)了。因為,大雁在寫這兩個字的時候,是用全部的生命來書寫的。真的是用生命嗎?真的!你看,大雁書寫的“一”字或“人”字,被稱為“雁字”,因為排列規(guī)整,又被稱作“雁陣”。偶爾,有一只大雁掉隊了,成為孤雁了,那么,這只孤雁就會哀鳴著,伸著脖子拼命地追趕隊伍。其他大雁,也會用叫聲鼓勵它快快追趕上來。這時候,天空中那個大寫的“一”字后面就會跟著一個孤零零的黑點(diǎn)。這時,村里小學(xué)校的孩子們就會認(rèn)出,天空里畫著的是一個大大的驚嘆號。如果那個孤零零的黑點(diǎn)攆不上前面的“一”字了,那個黑點(diǎn)就會越離越遠(yuǎn),慢慢消失,最后,那只孤雁就會遺落在寒冷的北方,若是抵擋不住冬季的冰雪,就會凍死,就會悲慘地失去生命。

雁陣飛遠(yuǎn)了,老人忽而就想,一般,大雁都是過罷“寒露”就向南飛,“春分”過后再飛回來,這方雁陣怎么就推遲了呢?老人忽地就笑了,這有什么奇怪的呢?大雁遷徙搬家,跟村莊拆遷搬家一樣,也是有早有晚。個別大雁沒有及時飛去,留在北方過冬了,這也不奇怪,拆遷的時候,不是也有不愿搬遷的“釘子戶”嗎?

聯(lián)想到拆遷,老人心里就泛起一陣酸楚。大雁飛去了,明年還會回來,而村莊里的人,離開家園了,還能回來嗎?這樣想著,老人就朝著那漸飛漸遠(yuǎn)的雁陣,長長嘆了一聲。

老人溜牛,一去就是一天。中午時候,老人只吃了幾口帶來的饃饃。他的牛不吃草,自己也沒心思吃飯了。太陽快要落了,一陣風(fēng)兒掠起,地上的荒草在風(fēng)里俯仰作態(tài),吹起的塵土迷住了老人的眼睛。老人揉了揉眼,然后,牽了牛,慢慢走回去。

老人把牛拴進(jìn)牛屋,飲了水,水里還捏了一撮鹽,飲牛的水,是從那口將要廢棄的井里搖上來的。這口井里的水,只有老人和牛還在吃著。冬天的井水很涼,老人就燒熱了,加了鹽,讓牛喝。牛槽里,又抓了一把麥麩,一把豆料,一把玉米糝,沒有再加草。老人不讓牛吃干草了,他要讓牛多吃些精飼料。

把牛安排妥當(dāng),老人忽而覺得很累。老人也無心做飯,胡亂吃了些,就躺下了。躺下卻睡不著,老人就那么輾轉(zhuǎn)著胡思亂想,想他的地,想他的牛,想他的村莊,想村莊里剛剛搬走的人家,還想那牽扯不斷的鄉(xiāng)村情結(jié)。老人忽而明白了,他的累,是心累。

老人似乎又聽見了壓路機(jī)的轟鳴。隨著轟鳴聲,平展的道路向前延伸,而城市,也在壓路機(jī)的轟鳴聲里向鄉(xiāng)村漫延。一片片田地被一座座高樓覆蓋著,被一條條路面覆蓋著,也被堅硬的水泥和柏油覆蓋著。水泥地面上光禿禿,白亮亮的,看不見一點(diǎn)綠色。柏油路面上硬邦邦,黑乎乎的,看不見一棵莊稼。老人走在這白花花的水泥地面上,如同走在半空中,心里很不踏實。老人忽而又聽見一陣嘈雜的噪音,噪音是汽車發(fā)出來的,汽車在平展的路面上飛一般跑過去,屁股后面噴出的煙霧卻彌漫在田野的上空。老人又看見一座超市,老人認(rèn)出,那座超市下面,原先生長著的是綠油油的麥田。老人站在超市門前,隱隱還能聞見超市下面的泥土散發(fā)著莊稼的氣息,這氣息,讓人沉醉。

那股莊稼的氣息愈來愈馨香,愈來愈濃郁,老人被這濃郁的氣息陶醉得不能呼吸的時候,忽然就聽見了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老人被這鈴聲驚醒時,枕頭上似乎還殘留著一片青草的味道。

小雪

天地不通,陰陽不交,萬物失去生機(jī),轉(zhuǎn)入嚴(yán)冬,開始降雪,雪量不大。“雨為寒氣所薄,故凝而為雪。小者,未盛之辭”。

電話是兒子打回來的。

兒子在鄭州“富士康”打工,平時不常回來,跟老人聯(lián)系只能靠電話。村莊里的孩子基本上都是這樣,考不上大學(xué),就出去打工。考上了,交不起學(xué)費(fèi),也選擇打工。打工一般是去南方,比如珠海,比如東莞,比如深圳。兒子本來也準(zhǔn)備跟人一起去深圳,可他不放心老人,就選擇了鄭州。鄭州離鞏義很近,若是走高速,半個多小時就到了。

兒子是個孝順的兒子,自從老伴去世后,兒子就沒有離開過自己。就連打工,也不去遠(yuǎn)方,他怕老人一個人在家孤獨(dú)。老人卻說,該去就去。兒子說,我去了,誰陪你?老人想了想說,牛。兒子說,牛能陪你,要是有事兒了,牛會辦?老人說,會辦。兒子就問,咋辦?老人笑一下說,涼拌。兒子知道老爹是在逗他,就學(xué)著小牛犢子的模樣,拿小腦袋瓜兒朝老人懷里輕輕抵一下,算是撒了一個嬌。老人就不再說什么了,他知道,兒子是不放心自己。

兒子在電話里說,爸你干啥去了,白天打電話老是不接。

老人說,也沒干啥,就是牽著牛到地里轉(zhuǎn)轉(zhuǎn)。

兒子又說,看看,要是聽我的,買個手機(jī),啥時候打電話都能接到。座機(jī)倒好,白天找不到你,只有等到晚上打了,可別怨我驚了你的瞌睡。

老人慈愛地說,沒有驚,我還沒睡哩。

兒子早就說要給老人買個手機(jī),老人卻不讓買。老人說,買它弄啥,家里有電話。兒子說,手機(jī)方便,走到哪兒打到哪兒,還能上網(wǎng),聊天,發(fā)微信。老人說,我又不會擺弄,買了,也是聾子的耳朵,擺設(shè)。不管咋說,老人就是不叫買。

兒子又說,聽說咱的房子也快拆了?

老人說,要是那條路再往前伸,就夠著咱的房子了。

兒子一聽,高興地說,好好好。

老人就罵一句,混賬,房子要拆了,還好?

兒子說,爸你聽我的,抓緊時間,在上面再加一層,把院子也封嚴(yán)實,到時候,都得給咱算面積,誰還怕賠的錢多了咬手?

老人說,要是蓋房,你回不回來?

兒子說,現(xiàn)在很忙,根本請不來假,到過年才能回去。

老人說,我自己在家,咋能干得動呢?

兒子說,咱不用干,都是包工包料,你在家當(dāng)好監(jiān)工就行了。其實工也不用監(jiān),已經(jīng)偷工減料到底線了,就是不監(jiān),還能偷工減料到哪兒去?

停一下,老人就說,這樣偷工減料,蓋的房子質(zhì)量會中?

兒子說,嗨呀爸,又不住人,只是應(yīng)付拆遷的。

老人遲疑一下,說,那中。

就要掛電話了,兒子忽然又說,爸你知道不知道?俺老表住院了,在縣醫(yī)院。

兒子說的“老表”,是兒子的表哥,也是南官莊的。平時,這兩個表兄表弟就互稱“老表”。

老人說,聽誰說的?

兒子說,老表給我打電話了。

老人說,啥病?

兒子說,沒病,打架受傷了。明天你替我去看看他。

老人說,那中,明天就去。

兒子又抓緊時間說了句“明天一定去啊”,就掛了電話。

老人重又躺下,卻再也睡不著了。老人就想,明天去看兒子的老表,不坐七路車了,干脆牽上牛,走著去,順便拐到獸醫(yī)站,也給牛看看病。想到牛,老人又想,牛,病得不輕,我的牛,是累壞的啊!

老人就又想起了那個明月之夜,想起了他那二分三厘地,想起了壯士一般倒下去的牛!

那頭老牛,就是在那個“寒露”的夜晚累垮的。

那晚的月色軟綿綿的,土地也軟綿綿的,叮咚叮咚的牛鈴聲同樣也是軟綿綿的。這軟綿綿,是一種很舒服的感覺,是一種很愜意的感覺。

那窄窄長長的一小溜兒田地,狀如一顆大大的豬腰子,黃河古道里的風(fēng)吹拂過它,洛河里飄起的云化作春雨滋潤過它,老人和牛,也一年一年耕耘著它。還是在生產(chǎn)隊的時候,老人就是個好把式,使喚著一套大牲口。別人都不愿意去犁這塊兒地,老人卻愿意。那時的老人是個朝氣蓬勃的莊稼人,拉著那套大牲口就去了。他把這塊兒地細(xì)心地犁了,耐心地耙了,該種夏糧種夏糧,該種秋物種秋物。收獲的季節(jié)里,這么一小塊兒地,也能收獲到意外的驚喜。老人跟這塊兒地是有深厚感情的。因為,這塊兒地,原先是一塊兒荒蕪的土地,是老人用了半月的時間,一頭一頭開挖出來的。對待土地,老人有一種偏愛,看見荒蕪的土地,就想開墾出來,看見閑置的土地,就想種上莊稼。土地,只有種上莊稼,才不算浪費(fèi)。老人看到那一小塊兒荒蕪的土地時,那里長滿了荒草和荊棘。如果不是老人發(fā)現(xiàn)了它,這塊兒地,就會永遠(yuǎn)作為荒地撂在那里,永遠(yuǎn)不能成為耕地,也永遠(yuǎn)不能種上莊稼。老人用頭一下一下刨出來,用鐵锨一點(diǎn)一點(diǎn)挖出來,最后,竟開辟出了二分三厘的田地。老人還足足地上了肥料,上的是農(nóng)家糞肥。老人常說,“種地不上糞,等于瞎胡混”。老人還說,“人哄地,地哄人。人喂地,地才喂人”。那時已經(jīng)有了化肥,老人卻不用。老人認(rèn)定了,在所有的肥料中,人糞尿是最高檔次的,故此,人糞尿才被稱為大糞。大糞,多好的東西啊,聞著臭,可吃到嘴里的糧食蔬菜卻是香的。除了大糞,其次是豬糞羊糞牛糞,再次就是農(nóng)家綠肥。化肥雖然催苗快,卻對土地不好,上了化肥,就把土地上壞了。老人往這塊兒地里上的是自己攢的農(nóng)家糞肥。老人往地里運(yùn)肥之前,總是要將肥料再倒騰個兩遍三遍。把糞肥倒騰碎了,上到地里,只需一個季節(jié),那些糞肥就不知去向了。老人說,那些糞肥,是被莊稼慢慢吃掉了,是被莊稼悄悄消化掉了。老人把糞肥施到了田地里,整塊兒地里就浮現(xiàn)出了一層油油的肥力,也漂浮著一股淡淡的莊稼氣息。然后,老人就在這塊兒地里種上了玉米。那年的雨水也足,居然收獲了許多的棒子。收罷玉米,種小麥的時候,這二分三厘地,就正式算進(jìn)了南官莊的耕地面積了。似乎也是天意,土地承包的時候,這塊兒地又恰巧分在老人名下,老人就一直耕種著。后來,老人買回了這頭牛,老人就一直使喚這頭牛耕種著這塊兒田地。

這是老人和牛耕種了許多年的土地呀。

在這寂靜的月夜里,一切都是靜悄悄懶洋洋的,輕柔的涼風(fēng)帶著倦意,充滿青草泥土氣息的空氣熏人欲醉。

作為農(nóng)民,老人很職業(yè),老人對土地的摯愛使他對每一項農(nóng)活都出奇地癡迷,出奇地熟練,出奇地認(rèn)真。只要站在田地里,老人就會全身心地投入,全身心地精耕細(xì)作,一招一式都不會馬虎。

老人和牛,南官莊最后的耕耘者,驅(qū)動著笨重而原始的犁鏵,把古老的土地一犁一犁翻開,就像一頁一頁翻開了一本厚重的書。老人和牛,默契地配合著,翻開的是一條一條的壟溝,在老人的潛意識里,他要播種下小麥,播種下五谷的希望,播種下農(nóng)民來年的收成。

老人忽而覺得,老牛的速度明顯慢下來了,似乎快要拉不動那掛犁鏵了。老牛的步子堅實而沉重,像一架年久失修的老機(jī)器,這機(jī)器,已經(jīng)老得快要散架子了。老牛的蹄子踏進(jìn)泥土里,發(fā)出咯吱咯吱沉悶的響聲,似乎是,牛的蹄子正在破碎斷裂,斷裂成無數(shù)個細(xì)小的碎片。

這頭老牛,這頭頑強(qiáng)的老牛,它知道自己快要拉不動那笨重的犁鏵了,可是,這頭不屈的老牛,還在堅持著,還在僵持著,還在跟犁鏵對峙著。老牛知道,老人是一定要把這塊兒地犁完的,作為老人的伙伴,搭檔,它一定會幫助老人完成這個心愿!老牛知道,這塊兒田地對它意味著什么,對老人又意味著什么。這是老人和牛的榮譽(yù)啊!

月光照耀著老牛低垂的頭顱,秋風(fēng)親吻著老牛瘦弱的身軀,就要犁到地頭了,老牛最后一次使出渾身的氣力,套繩沉重地呻吟一聲,犁鏵往前運(yùn)行了最后一寸,就在這一瞬間,老牛在田野里上演了一場令人心碎的悲劇。

老牛倒下去了!身上,是那副結(jié)實的套繩,身后,是那掛明亮的犁鏵。倒在地頭的老牛,很坦然,很平靜。老牛覺得,它沒有給老人丟臉,也沒有辱沒自己神圣的職責(zé)。老牛流出了欣慰的淚水。老人蹲在老牛跟前,也流下了淚水,為了他的老牛,也為了他的土地。

“寒露”之夜,露珠漸涼,老人脫下衣服,搭在老牛身上。老人默默守護(hù)著忠誠的老牛,也守護(hù)著這片深情的土地。

秋蟲在夜風(fēng)中歌唱,偶爾有幾聲狗吠,隱隱傳來的是曉雞的引吭。南官莊,這個古老而多情的村莊,在深情地呼喚著老人,也呼喚著那頭盡職的老牛。

天快亮了,老人牽著他的牛,慢慢走進(jìn)了村莊。

大雪

天氣更冷,降雪很大,范圍也廣。瑞雪兆豐年,大雪緩解冬旱,凍死田里害蟲。“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也”。

老牛累垮了。南官莊的最后一頭牛累垮了。

老牛忽而覺得,自己似乎失去了存在的價值,變得幾無用處了。老牛站在院子里,望著遠(yuǎn)處,一副失落的樣子。

老牛感到失落的時候,就不緊不慢地倒沫了。老牛倒沫的模樣很冷靜,很深沉,像是一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在回憶過去勞動的日子,在思考一生艱辛的歲月。老牛的嘴巴不停地咀嚼著,又像是在咀嚼生活的滋味。

老人牽著牛走出了院子,老牛以為又要去犁地,就很歡喜很亢奮地出來了,脖子里的銅鈴也叮咚叮咚響了幾聲。然而,老人牽著牛,卻走出了院子,走出了村莊,踩著新建的柏油路面,來到了老街的獸醫(yī)站里。老人是來給牛看病的。

獸醫(yī)看了看牛的嘴巴和牙,翻了翻牛的鼻孔和眼,摸了摸牛的脊背和腿,拍了拍牛的脖子和頭,最后說,牛,老了,啥病沒有。

老人說,不喂些藥?

獸醫(yī)說,沒病,喂藥干啥。

老人又說,也不打針?

獸醫(yī)說,沒病,打針干啥。

老人牽著牛就出來了。

按照老人的計劃,接下來,他得去縣醫(yī)院看兒子的老表。縣醫(yī)院在市中心,老人就不能牽著牛去了。老人看見,獸醫(yī)站外面的空地上,栽著幾個木樁,是栓看病的牲口的。老人把牛栓在木樁上,然后就步行去了縣醫(yī)院。

應(yīng)該說是市醫(yī)院,可老人說慣了,總是說成縣醫(yī)院。

走過獸醫(yī)站不遠(yuǎn),就是畜牧局,再走過一道街,卻是農(nóng)業(yè)局。老人看見,農(nóng)業(yè)局辦公大樓頂上,有個很大的電子屏幕,重復(fù)滾動著幾句字幕:“中國要強(qiáng),農(nóng)業(yè)必須強(qiáng)。中國要美,農(nóng)村必須美。中國要富,農(nóng)民必須富。”老人看著字幕,就想,這幾句話,比較實在。

轉(zhuǎn)過農(nóng)業(yè)局的辦公大樓,就看見了縣醫(yī)院的大門。老人在住院部五樓的外科病房找到了兒子的老表。

老表的傷并不重,只是胳膊上劃了個小口子。老人進(jìn)去時,老表正躺著輸液,看見老人,就趕緊坐起來。老表的老婆,就是兒子的表嫂,趕緊拿個枕頭給他墊在背后。

老人說,別動別動。

老表說,沒事兒,快好了。

老人坐下,說,有事兒,商量著來,咋能動手哩。

老表說,開始沒想動手,村干部硬要拆俺的房,我不讓,拉扯一會兒就拉扯惱了,后來就交上手了。

老人說,咱辛辛苦苦蓋起來的房,要拆,肯定舍不得,可人家都拆了,咱不拆,也說不過去。

老表說,不是舍不得,是他們給的補(bǔ)償款太少。

老人說,補(bǔ)償款也是有標(biāo)準(zhǔn)的,都得按規(guī)定來。

老表說,人家的房子都擴(kuò)建了,我沒有,一量面積一算賬,賠償?shù)腻X還不到人家的一半。

老人說,這事兒,按說怨咱自己,是咱自己沒擴(kuò)建嘛。

老表說,早知這樣,我也加蓋兩層,也把院子封嚴(yán)實。

表嫂也說,早這樣弄,也不會吃這么大虧了。

老人說,政府的事兒,不能硬抗,政府有政府的規(guī)矩,政府也有政府的難處。

老表說,這樣的私搭亂建,亂量亂賠,政府就看不見?這肯定也不是政府的意思。

老人說,政府的經(jīng)是好經(jīng),下面的人把經(jīng)念歪了。

一時就都無話說了。

老人也不知道再說些啥,趁護(hù)士來換藥,就起身出來了。

來時沒有帶禮物,出來時,老人給老表撇下了二百塊錢,表嫂推讓著死活不要。

老人說,拿著,姨父的心意。

老人又說,趕緊治好,回去吧。

老人又說,別當(dāng)“釘子戶”。

老表沒有出來送老人,只是朝老人鄭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老人返回獸醫(yī)站的時候,已是下班時間,老人看見,那個給牛看病的獸醫(yī)出來了。老人解開韁繩,獸醫(yī)就到了跟前。獸醫(yī)停下來說,牛老了,干脆牽到“牲口市”上賣了吧。老人似乎沒有聽見獸醫(yī)的話,扯著韁繩,輕輕說一句“走吧”,老牛就跟著慢慢走了。

這頭牛,剛買回來時,是個半大牛犢子,還不會拉犁拉耙,也不會拉車?yán)e,老人就一遍一遍地訓(xùn)練它。牛很倔強(qiáng),老人把牛套一次一次地搭在牛身上,牛就一次一次地掙脫掉,老人就不厭其煩地再搭上去。老人還對牛說,當(dāng)個牛,就得學(xué)會犁地耙地,學(xué)會拉車?yán)e,這才是牛的本分,才是一頭牛活在世上的立身之本。當(dāng)個牛,如果連這點(diǎn)兒本事都不會,那就白當(dāng)一回牛了。即便是當(dāng)了牛,也只能當(dāng)肉牛,長成個子后只配被人家殺了吃肉。老人又說,是要當(dāng)一個頂天立地的干活的牛,還是要當(dāng)一個下湯鍋的肉牛,你自己看著辦吧。老人像是跟不聽話的孩子說話,自始至終都是這樣的和顏悅色,這樣的循序善誘,這樣的輕聲漫語,自始至終沒有使用一回鞭子。

忽然之間,這牛,像是聽懂了老人的話,變得老實溫順了。老人又一次把牛套搭在牛背上的時候,牛搖了搖尾巴,表現(xiàn)得很是聽話,很是情愿。老人第一次使喚這牛犁地,就是在這二分三厘田地里。老人和牛,首度合作,就把那二分三厘田地犁耙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

以后的日子里,這牛就成了老人的幫手,成了老人的搭檔,也成了老人最親近的伙伴。

原先,跟老人最親近的,是老伴和土地。

老伴的娘家在北官莊,離南官莊很近,只隔一條國道。老伴身體弱,有先天性心臟病,醫(yī)生說結(jié)婚可以,但不能生育。所以,結(jié)婚二十多年,一直不敢要孩子。老人年輕時,很喜歡他的老伴。村莊里的男人常說,打出來的老婆揉出來的面。老人聽了,罵一句,混賬!老婆是讓你來心疼的,不是讓你來捶打的。老人從來沒有打過老伴,從結(jié)婚一直到她去世,沒彈過她一指頭。老人以為,你疼她,她才疼你,她才給你燒火做飯,給你鋪床疊被,給你生兒育女。老伴也是個很有主見的老伴,她總想,趁著年輕,得趕緊給他生個孩子,再不生,就來不及了。有了這個想法,老伴就故意出了一次“意外”,懷孕了。老人就訓(xùn)她,不要命了你!老伴卻說,我不能叫你斷子絕孫!就在老人四十五歲那年,老伴冒著生命危險給他生下了兒子。那天,老人哭了,是高興,也是感動。過幾天,老人就買了那頭牛。有了兒子,又有了牛,老人很滿足。有了兒子,就有了香火,就可以傳宗接代了。有了牛,就有了幫手,就有了耕種的搭檔了。

老人還十分疼愛他的土地。老人認(rèn)為,土地,也得好好伺弄,伺弄得勁兒了,土地才能結(jié)出飽滿的糧食,才能喂飽人的肚子,人,才能活命。土地,就是人的命,就是農(nóng)民的命,舊社會是,解放后是,大躍進(jìn)是,文革也是,改革開放還是,現(xiàn)在仍然是。農(nóng)民,都是土命。農(nóng)民是啥?農(nóng)民就是土地的主人。政府不是說叫農(nóng)民當(dāng)家做主嗎?農(nóng)民當(dāng)誰的家?做誰的主?農(nóng)民當(dāng)土地的家,做土地的主。有了土地,才能叫做農(nóng)民。如果沒有土地,或是失去土地,還能叫農(nóng)民嗎?擁有土地的農(nóng)民端的是自己的飯碗,是理直氣壯的飯碗,沒有土地的農(nóng)民,端的是別人的飯碗,是可憐巴巴的飯碗。在老人的心里,土地是爹娘,他就是土地的孝子。土地是子女,他就是土地的慈母。老人覺得,他就是土地的擁有者,更是土地上的勞動者。

幾年以后,老伴有病去世了,老人最親近的兩樣?xùn)|西就變成了牛和土地,連兒子都沒有排上號。

牛,慢慢長大了,從一個半大牛犢子變成了一頭健壯的成年牛,背寬腰闊,四肢粗壯,頭上的犄角如兩把彎刀,渾身的毛色泛著青黃的亮光。這頭好牛,很有力氣,很有擔(dān)當(dāng),犁地耙田獨(dú)來獨(dú)往,從不把別的牛放在眼里。每次犁地,來到地頭,都會流露出不屑一顧的驕傲神情,似是在說,噫,就這么點(diǎn)兒破地,別說犁了,用犄角,也能把它拱完!這牛盡管傲慢,但在老人手里,卻是那樣順從。老人伺候著牛,牛和老人就一起伺候著土地。后來,土地都“機(jī)耕”了,沒有人再用牛犁地了,甚至是,村莊里喂養(yǎng)的牛都賣掉了,可是老人卻一直把牛留在家里,也把那塊兒地給牛留著,年年都用牛來犁。

這牛,為家里出了那么多的力,替老人干了那么多的活,如今老了,不能干活了,可是老人不會嫌棄他,也不會賣了它,哪怕以后什么活都不干,老人也會喂養(yǎng)著它。老人想好了,如果以后,南官莊拆遷了,村里人都住進(jìn)安置小區(qū),沒有地方喂牛了,他就把牛養(yǎng)在郊外的荒草地上,給牛搭個棚子,遮太陽,避風(fēng)雨,這樣,牛就又有家了。

這樣想著時,老人忽然就聽見了一陣牲口的嘶鳴吼叫。老人一驚,自語說,怎么把牛牽到“牲口市”上來了?果真是聽了獸醫(yī)的話,要把牛賣掉嗎?不是不是,我可不是來賣牛的,就算把牛牽到“牲口市”上,也不是來賣的,只是讓牛來這里轉(zhuǎn)一轉(zhuǎn),看一看。老人又說,這些年,牛只是在荒草地上轉(zhuǎn),在山坡上轉(zhuǎn),在田地里轉(zhuǎn),老是窩在南官莊這個小天地里,也沒有見過幾頭牛,牛馬驢騾加在一起,總共也沒有見過幾頭,今兒個,讓它也來市場上轉(zhuǎn)轉(zhuǎn),增長一點(diǎn)見識,開闊一下眼界,也來多見幾頭牲口,多見幾個同類朋友。

這頭牛,來到“牲口市”上,來到牛馬驢騾之間,就振作了,也興奮了,完全不是一副年老力衰的模樣,也完全不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樣了。

老人牽著牛正轉(zhuǎn)著,忽然就有人過來問價了。

那人攔住老人,問,咋賣?

老人一愣,他根本沒有想到會有人上來搞價。老人就看那人一眼,搖了搖頭。

那人左右端詳著牛,又說,一千塊。

老人說,不賣。

那人又看牛一眼,就走了。

老人就又牽著牛朝外面走去。正走著,那人卻又領(lǐng)了牲口“經(jīng)紀(jì)”攆來了。

經(jīng)紀(jì)上來就在袖子里握住了老人的手,小聲說,這個數(shù),加這個數(shù),共這個數(shù),咋樣?

老人就笑了。

經(jīng)紀(jì)松了手,回頭對那人說,成交,一千一。

老人說,咋就成交了?我還沒有答應(yīng)哩。

經(jīng)紀(jì)說,看這老頭,沒有答應(yīng)你笑啥?

老人不再搭理經(jīng)紀(jì),卻對那人說,你是哪個村兒的?你們村兒拆遷沒有?

那人說,俺是青龍溝的,俺村不拆遷。

老人又說,那你們村兒還有地吧?

那人說,有地。

老人又說,地里有青草沒有?

那人說,問這弄啥?

老人說,我這牛,好吃青草。

那人說,我是買來殺了賣肉哩,還管它好吃啥?

那人又說,這牛,老了,不能干活了,誰還買回去喂?

那人又說,我就相中它個子大,能多殺幾斤肉,要不,我還不買哩。

那人又說,除了我,沒人買這牛。

那人又說,咋弄?成交吧?

老人牽著牛韁繩,沉了臉說,一萬塊!

那人也變了臉,說,啥破牛,值一萬塊。

沒等那人說完,老人接著又說,也不賣!

老人又看著那人說,打死都不賣!

那人愣了一下,說,神經(jīng)病吧你。

老人也不理他,牽著牛就走。走遠(yuǎn)了,又回頭說,這牛,是拉犁拉耙的牛,是干活的牛,不是肉牛!

走兩步,又回頭說,我這牛,活著養(yǎng),死了埋,想殺了吃肉,哼哼,想瞎你的眼!

冬至

晝最短,夜最長,地面吸熱較少。之后開始“數(shù)九”,每九天為一“九”,“三九”前后,蓄熱最少,天最冷,故曰冷在三九。“陰極之至,陽氣始生,日短之至”。

太陽很好,陽光照耀得也很溫暖,老人牽著牛,慢慢朝村莊走去。

柏油路面很硬,牛行走在上面很不舒服。這樣走著,牛就很懷念過去那種松軟的土路,那種通往田野的鄉(xiāng)間小路。

也許,牛會記得,它的腳下,原本就是肥沃的田地,種過玉米,種過高粱,種過紅薯,種過芝麻,也種過小麥。而現(xiàn)在,這片土地上,生長的不再是莊稼了,生長的是商場,是酒店,是樓房,是柏油馬路。

也許,牛還會記得,附近的道路和高樓下,曾經(jīng)是平展展的田地,牛也曾經(jīng)在這里耕耘過,播種過。走過這里,牛就有了耕耘的沖動,有了播種的希望,有了收獲的喜悅。這種感覺,在牛的心里升騰起來,牛就會在心里說,我驕傲!可是,牛已經(jīng)老了,已經(jīng)拉不動那原始的沉重的犁鏵了,它只能在心底發(fā)出一聲悲壯的吼叫:哞——

老牛,決心猶在,雄心不死!

老人也記得,這里的土地上,曾經(jīng)生長著多么喜人的莊稼啊。這莊稼,是老人親手種下的,又是老人親手收割的。

在收割的季節(jié)里,老人總是感到緊張而激昂,總是感到喜悅而充實。鄉(xiāng)村的陽光很明亮,比城市里的陽光干凈,明媚,純潔。以前的鄉(xiāng)村里,過了“立夏”,遠(yuǎn)處就有了布谷鳥的叫聲,斑鳩也叫了,“吃杯茶”也飛來了,它們一起鳴叫著,催促著農(nóng)人們準(zhǔn)備農(nóng)事。其實還早,麥子才剛剛黃梢兒,還不到收割的時候,鳥兒們倒先是著急了。還有成群的小燕子,在半空中飛舞,在柳絲間穿梭,它們是一兩個月前剪著春風(fēng)從南方飛回來的。還有麻雀,飛一會兒,就落下來歇一會兒,或是落在樹枝上,或是落在房檐上,或是落在墻頭上,或是落在電線上。落在電線上是最好看的,它們在電線上站成一溜兒,像排列整齊的音符,也像排列規(guī)整的詩句,嘰嘰喳喳,像是商量著收麥的事情。

在燕語鶯聲里,節(jié)令就到了“小滿”,麥子成熟了,準(zhǔn)備開鐮了。老人坐在有些燥熱的院子里,借著亮汪汪的水一樣的月光磨著鐮刀。第二天一早,他又坐在略顯涼爽的蘋果樹下,就著微弱的晨曦,把昨夜磨過的鐮刀再磨上一磨。其實也不是真磨,鐮刀已經(jīng)磨得夠快了,不需要再磨了,他只是把鐮刀在細(xì)細(xì)的磨刀石上輕輕過幾趟,就像是剃頭師傅,剃頭之前,還要把磨得飛快的刀子在“畢刀布”上畢一畢。

那時才剛剛興起收割機(jī),有的人家還將信將疑,怕收不凈。老人也不用它,他要用手工割,用鐮刀割,用最原始的工具割。他就起了個大早,磨鐮,找繩子,找扁擔(dān)。麥子割倒以后,要捆起來,捆成“麥個兒”,再用繩子將“麥個兒”扎起,擔(dān)回家去。身子虛弱的老伴也早早起來了,給他做飯,還在鍋里給他打了三個荷包蛋,讓他吃了壯身體,增氣力,好去割麥子。實際上,打荷包蛋,兩個就足夠了,可老伴卻要打三個。不能打兩個,打兩個,是“二蛋”,就是現(xiàn)在說的“二”的意思。老人心疼老伴,不叫她下地割麥,只叫她在家里燒水做飯。老人和牛,都是比較傲慢的,老人也會站在地頭,對著金黃的麥田說,噫,就這么點(diǎn)兒麥子,別說割了,用手掐,也能把它掐完!

收割的季節(jié)來臨了,每個人的頭頂上都懸浮著一塊兒波浪滾滾的麥田,懸浮著一塊兒豐收在望的麥田。那是農(nóng)民辛苦半年的收成,正等待著農(nóng)民去收割。

收割麥子,其實用不了幾天,收割的時間是很緊湊的,不能拖得太久。拖得久了,麥子就等不及了,就焦在地里了。老人割得很快,兩天,有時是兩天多一點(diǎn)兒,反正用不了三天,就全部收割完了。

割倒最后一棵麥子的時候,老人直起腰來,扯過肩頭的毛巾,擦一把額頭上的汗水,舉目遠(yuǎn)望,驕陽下的田野上,沒有一棵站立著的莊稼了,老人就意猶未盡地說,麥天,怎么說過完就過完了呢?忙天,怎么說過去就過去了呢?站立在沒有一棵麥子的土地上,老人把忙活了兩天或是兩天多一點(diǎn)兒的鐮刀還緊緊地握在手里。老人忽而覺得,在這裸露的土地上,自己多像是一棵麥子,多像是一棵莊稼啊!

這棵麥子,就生長在洛河岸邊。夜靜的時候,這棵麥子,就能聽見洛河里嘩嘩的流水聲。

農(nóng)活,其實是一件接著一件,一宗挨著一宗的。麥子收割完了,節(jié)令就到了“芒種”,就該種玉米了。種玉米,也需要好墑。墑情好,土地濕潤,種子播下去了,就會在土里吮吸著濕氣,香甜地睡幾天,并不急于拋頭露面,很沉得住氣的樣子。過了幾天,或是三天,或是五天,當(dāng)初播下的種子,吸足了水分,變得膨松,變得軟和了,但它們還是不急于發(fā)芽。老人卻有些著急了,便想,怎么還沒有動靜呢?其實,播下的種子還沒有到發(fā)芽的天數(shù)呢,是老人自己先著急了。老人就釋然地笑了,種了一輩子地,怎么就變得沉不住氣了呢?怎么還沒有種子本身沉得住氣呢?

必須要等到足夠的天數(shù),應(yīng)該是五天,或是六天,夏季的風(fēng)里飽含著火辣辣的陽光的味道,玉米種子已經(jīng)感受到了土層深處難耐的蒸烤,尖了腦袋,“吱”的一聲就刺破熱氣騰騰的地皮鉆出來了。若是在寂靜的夜晚,玉米發(fā)芽的“吱吱”聲一定會叫人百聽不厭。

苗兒出齊了,有些擁擠,這時,老人就會捏著靈巧的手指,描畫繡花般地開始間苗。苗兒長高了,老人就像是照看嬰兒般地除草,松土,施肥。苗兒粗壯了,老人又像小伙子盼望娶媳婦一樣盼著苗兒揚(yáng)花,受孕,吐穗。

過了“白露”,玉米如同孕婦一樣,都懷上娃娃了。玉米棒子還嫩著的時候,老人也會掰下幾穗送人,送給那些沒有種地的朋友,送給住在城鎮(zhèn)里的親戚。送過了,老人也會掰下幾穗煮了自己吃。煮時,應(yīng)該帶著青青的苞衣來煮。煮熟了,剝?nèi)グ拢吐冻隽私瘘S金黃的玉米粒。老人一粒一粒剝著吃,很綿軟,很香甜,像奶一樣。

很快,節(jié)令就到了“秋分”,玉米腆著肚子成熟了,高粱紅著臉膛成熟了,谷子低垂著頭成熟了,大豆鼓脹著豆莢成熟了,芝麻咧著小嘴兒成熟了,只有紅薯,比較含蓄,把成熟的果實堆在土地下面,憋成了疙瘩。老人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農(nóng)民,莊稼的一舉一動,他全都知道。莊稼把成熟的消息告訴了陽光,陽光是金燦燦的語言,這語言,隨了微風(fēng),流向村莊,流向老人,流向忙著秋收的莊稼漢們。這一片片的玉米,在老人看來,就是莊稼人堅不可摧的旗幟,就是莊稼人實實在在的收成。豐收了,莊稼人并不驕傲,也不喜形于色,莊稼人永遠(yuǎn)低調(diào)地垂著頭,身子弓成了一張犁,如泥土一樣沉默著。他們是把豐收的喜悅埋在心靈深處,放在高高的糧垛上,藏在滿滿的糧囤里。莊稼人在收獲著五谷豐登的時候,他們那一行行堅實的腳印就又扎進(jìn)了土地里,再次滋生著來年的希望。

老人也很沉默,他在靜靜地傾聽,他聽見了玉米在小聲說話,高粱也在小聲說話,各種莊稼都在悄悄地小聲說話。是的,莊稼也有語言,要聽懂,卻不那么容易。而老人,卻聽得那么真切。

一輩一輩的莊稼人在田里刨食,在土里生活。土地,是莊稼人生存的依托,是莊稼人勞動的場所。男人的光膀子上曬得流著油津津的汗水,他們揚(yáng)鞭扶犁,把施過肥料的土地翻卷成泥土的浪花。女人也很辛勤,也很潑辣,在莊稼活上,很有點(diǎn)兒巾幗不讓須眉的意思,她們跟在男人后面,聽著鋒利的犁鏵切斷草根的脆響,順著深深的犁溝撒下了飽滿的種子,勞動的汗水把她們的小褂兒粘在了傲人的胸脯上。于是,順著男人們罵牛的吆喝聲,跟著女人們揮灑的汗滴,沿著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日子,把血汗里浸泡的種子埋進(jìn)新婚一樣的希望里。一個季節(jié)的勞作之后,望一望廚房上面升起的炊煙,嘗一嘗新米新面的香甜,聽一聽牛羊蟲鳥的歡唱,在這埋藏著夢想的土地上,農(nóng)家的日子就這樣綿綿不絕地延續(xù)下去。

在這綿綿不絕的日子里,老人伴著牛鈴,走過了漫長的歲月。叮咚叮咚的牛鈴,如一支樂曲,回響在老人的心里。這樂曲,是那樣的悅耳,那樣的舒心,老人怎么會聽得夠呢?老人又怎么會舍得賣掉他的牛呢?

老人走得很慢,牛,也走得很慢。老人朝著家的方向望了一下,對牛說,快到家了。

搖著牛鈴,老牛走得四平八穩(wěn)。

以前的路,牛很熟悉,不用牽,自己就能夠走回家去。路也是土路,牛的蹄子踩在路面上,綿綿軟軟,富有彈性。牛的腳步,會蹚起煙霧似的塵土,還會踢飛幾顆干枯的羊糞。路邊生長著雜亂的野草,有牛喜歡吃的,也有不喜歡吃的。碰上對胃口的,牛也會伸出舌頭卷他一口,然后,一邊走一邊咀嚼,那么悠然,那么閑散,那么自得其樂。

現(xiàn)在的路,忽而變得陌生了,如果沒有老人領(lǐng)著,恐怕就不知道該怎么行走了。況且,路面也變成了柏油路面,走起來硬邦邦的,踢踢踏踏作響,很是難受。牛不喜歡走這樣的路,牛如果會說話,它可能也會罵他娘的幾句了。

老牛就是帶著這樣的情緒,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

路是新修的路,路口也沒有紅綠燈。走到這里,牛就猶豫了一下,拿不準(zhǔn)是直行還是要拐彎。就在它舉棋不定時,身后忽然響起了一陣刺耳的喇叭聲。

老人也聽見了這刺耳的喇叭聲。老人與牛并行著,甚至還稍稍落后于牛。老人牽牛,不像別人,別人都是拽著韁繩,大咧咧氣昂昂地走在牛的前頭。老人卻不,老人基本上都是與牛并行,或是跟在牛的后面。

在路口,老人看見牛在猶豫,就對牛說,走,往前走。牛卻沒有聽見,老人的這句話被那刺耳的喇叭聲掩蓋住了。

老人就又說了一句,往前走。

這回,牛聽清楚了。牛剛要抬步向前,那喇叭聲卻又響起來了。這回,更近,更響,更刺耳,牛從來沒有聽見過這么難聽的噪音。牛一驚,不知道后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不由自主地抬起后蹄,朝后狠狠踢去。

“咣”的一響,牛蹄子踢在一個鐵家伙身上。

后面的鐵家伙是一輛寶馬轎車,牛這一蹄子踢在前輪葉子板上,葉子板就被踢了個小坑。

司機(jī)趕緊下來了,拽住老人不讓走。

司機(jī)說,別走別走。

老人掰開司機(jī)的手,生氣地說,咋著?拽啥拽?

司機(jī)說,你的牛踢壞我的車了。

老人說,哪兒壞了?

司機(jī)說,你看你看,葉子板,踢個坑。

老人看一眼,說,哎喲,我得先看看我的牛腿受傷沒有。

司機(jī)就不耐煩了,說,別看了別看了,一條破牛腿,斷了也值不了幾個錢。

老人也不耐煩了,說,啥破牛腿?你的車才是破車哩!

司機(jī)連說,喲喲喲,破車?一百多萬哪,買你一大群牛。

老人撇撇嘴,表示不信。

司機(jī)又說,趕緊說我的車咋弄吧。

老人說,你說咋弄?

司機(jī)說,修,你拿修理費(fèi)。

老人說,中中中,不跟你攪?yán)p,算我倒霉,給你十塊錢,自己修去吧。

司機(jī)一聽,跳起來說,咋咋咋?十塊錢?洗一回車還得五十塊哪!

老人說,那得幾十?

司機(jī)輕蔑地說,幾十?少說也得三千。

老人一聽,蹲了下去,說,你把牛牽走吧。

司機(jī)說,耍賴不是?我報警了啊!

老人說,想報啥報啥。

司機(jī)說,嘿!這老頭兒!

司機(jī)說著,就掏出手機(jī)報了警。

老人起身,把牛牽到了路邊,他想讓牛臥下歇一會兒。

司機(jī)卻說,別亂動啊,得保護(hù)好現(xiàn)場。

老人說,管你現(xiàn)場不現(xiàn)場,得先保護(hù)好我的牛。

老人說著,只管把牛牽到了路邊上。

司機(jī)又說,本來不算個事故,修修車就算了,哼,耍賴,看來不報警是不中啊。

老人說,誰耍賴?

司機(jī)說,誰?你!你不是叫我牽你的牛嘛。

老人說,牽牛?想得美,我還不讓你牽哩。

司機(jī)說,我也不跟你吵,你有理,一會兒跟交警說。

老人說,跟誰說都中,交警也得講理。

司機(jī)點(diǎn)了一支煙,吸一口,朝老人說,咋弄爺們兒,抽一支?

老人掏出煙袋,說,我有這,比你的有勁兒。

司機(jī)又吸一口,說,你說你沒事兒牽著個破牛亂轉(zhuǎn)啥?還轉(zhuǎn)到馬路上來啦,大馬路上是你溜牛的地方?

老人就有些生氣了。老人說,我的牛咋就不能走路了?大馬路不就是讓馬走的?

司機(jī)說,喲喲喲,還強(qiáng)詞奪理,你這是牛,不是馬。

老人忽而提高了聲音說,馬是牲口,牛也是牲口,馬能走,牛照樣能走!

司機(jī)也大了嗓門說,別講歪理!你的破牛有啥資格在馬路上瞎轉(zhuǎn)悠?

老人慢慢收起煙斗,看著司機(jī),一字一頓地說,年輕人,你聽著,你腳底下,踩著的路,原先,就是俺村的耕地,我這牛,以前就在這兒,拉過犁,耙過地,耩過麥。這條路,修在俺村的地界上,俺,咋就沒有資格走了?這路,是專門給你這四個轱轆修的?那你叫俺這四只蹄子走在哪兒去?

司機(jī)愣了一下,一時無語了。

幸好,交警來了。

交警一來就說,咋回事兒咋回事兒?誰報的警?

司機(jī)上去就把來龍去脈前因后果學(xué)清楚了。

交警聽了,問老人,是不是這樣兒?

老人說,就是這。

交警在本子上記了幾筆,輕松地說,我當(dāng)多大個事兒哩。

交警又對老人說,把牛牽過來。

老人說,有啥事兒,我擔(dān)著,跟我的牛無關(guān)。

交警就笑了,說,沒事兒啊大叔,牽過來吧。

交警讓老人把牛牽到車前頭,擺拍了個照片,然后對老人說,牽好牛,回去吧。

老人疑惑地說,就這?

交警說,可不就這,還想咋?走吧。

司機(jī)不敢攔老人,卻拽住了牛韁繩。

老人“呼”地?fù)屵^牛韁繩,說,有事兒說事兒,別動我的牛!

司機(jī)就朝交警說,他走了,我的車咋辦?

交警說,這事兒,不怨人家,你得負(fù)全責(zé)。

司機(jī)說,都是我的責(zé)任?

交警說,第一,人家是直行,你是轉(zhuǎn)彎,轉(zhuǎn)彎要避讓直行。第二,人家的牛是牽著的,人對牛行使了很好的監(jiān)護(hù),牛也沒有亂跑,又是在人行道上,你打喇叭催促,驚了牛,挨了踢,責(zé)任也在你。

司機(jī)不服氣地說,那,他牽個牛,能隨便上街?

交警又笑了,說,不說了不說了,你看,一個老人,一頭老牛,修車費(fèi)咋也給你拿不起,你自己修吧。至于牛能不能上街,交通法規(guī)里沒有明確的規(guī)定,應(yīng)該城管部門說了算。

司機(jī)還想說什么,交警說,就這吧就這吧,都忙呼呼的,別再耽誤時間了,我那邊還有一攤子事兒等著處理呢。

交警說完,開車走了。

老人牽著牛,卻還站在路邊,看著交警車遠(yuǎn)去的車。

司機(jī)咕噥了一聲“倒霉”,只得開車走人。走到老人身邊時,嘀!嘀!又使勁兒按了兩下喇叭。

小寒

冷氣積久,天寒地凍,陽氣萌動,進(jìn)入了一年中寒冷的日子。“十二月節(jié),月初寒尚小,故云。月半則大矣”。

老人越來越擔(dān)心他的牛了。過了“小寒”,越來越冷,老人怕牛抗不住這天寒地凍的鬼天氣。

老人給牛炒了黃豆,碾碎了,又切了兩個蘋果,把“黃豆碎”撒在蘋果粒上,讓牛吃。牛只吃了兩口,就不吃了。

老人摸了摸牛頭,就燒了兩碗面湯,自己喝一碗,又喂牛一碗。做稀飯的面,是老人拿自己種的麥子磨的,有一股好聞的麥香氣,牛聞見了,就勉強(qiáng)喝了幾口,算是給了老人面子。老人就又擔(dān)心,這牛,怕是活不過今年了。

老人輕嘆一聲,就來到院子里。院子上空的太陽,泛著清冷的寒光,沒有一絲暖意。老人望了望清冷的天空,心里很是懷念那些陽光明媚的日子。

老人喜歡在陽光明媚的日子里“曬太陽”,也叫“曬暖”。曬暖時,老人總是喜歡坐在那把木制的羅圈椅子上。那把羅圈椅子放在院子里,放在窗戶前的那片陽光里。明凈的陽光里,好像有一種催眠藥,老人曬著曬著就瞌睡了,然后就睡著了,并且睡得很深,很酣,很香甜,甚至還會輕輕地打著順暢的呼嚕。那醉人的呼嚕,好像是夢里唱出的一支小曲兒。夏天的時候,從“夏至”到“秋分”這段時光,老人會把羅圈椅子放在院子里的那棵蘋果樹下,放在蘋果樹下斑駁的綠蔭里,避開強(qiáng)烈的陽光,坐下納涼。蘋果樹是老人結(jié)婚以后親手栽下的。院子里種果樹,也是風(fēng)俗。蘋果,梨,柿子,核桃,還有棗,這幾樣,都可以種。到了碩果累累的秋天,農(nóng)家院子里,就變成了花果園,青枝綠葉間,掩藏不住大紅燈籠一樣的柿子,也掩藏不住紫紅的棗,耀眼明亮的梨也露出了笑臉,還有青色溜圓的核桃在樹上顯擺。蘋果長紅的時候,兒子猴兒一樣爬上樹去,摘下香甜的果子,他就跟兒子一起爭著,搶著,鬧著,吃著。他的不再年輕的老伴則站在樹下,一邊狠勁地吆喝著他,一邊又柔柔地對兒子說,慢點(diǎn)兒慢點(diǎn)兒。然后就淺淺地笑了。

現(xiàn)在,那把木制的羅圈椅子還放在窗戶前的那片陽光里,可是老人覺得,“小寒”之后的陽光太冷淡,失去了暖意。況且,陽光也不再是從前的陽光了,陽光里已經(jīng)蘊(yùn)含了喧鬧,充斥了浮躁,沾染了紛亂的城市的味道。陽光里有了汽車的轟響,有了喇叭的鳴叫,有了人語的嘈雜。這陽光,也失去了以往的純凈,失去了鄉(xiāng)村的寧靜,失去了莊稼與花草的馥郁馨香。

這時,老人看見隊長走過來了。

過去的生產(chǎn)隊,現(xiàn)在叫村民小組,所以應(yīng)該叫村民組長,可人們還是習(xí)慣叫他隊長。

隊長是來通知老人,中午要在一起吃“團(tuán)圓飯”的。

隊長說,這頓飯,本來是想放在過年時候吃的,可咱隊里又有幾戶要搬走了,都有些舍不得,干脆就提前吃吧,大家團(tuán)圓一下,也熱鬧一回。人都差不多到齊了,就在土地廟前的空地上,叔你也趕緊去吧。

老人嘆一聲,說,唉,這叫啥“團(tuán)圓飯”,該叫“散伙飯”啊。

隊長說,老那么悲觀弄啥?

老人進(jìn)屋看了看牛,然后就去了土地廟。老人走到土地廟時,忽然看見,土地廟的前墻上也寫有一個大大的“拆”字。老人看著,覺得很刺眼。老人自語說,土地廟也要拆了,應(yīng)該給土地爺再燒柱香。老人沒有帶香,也沒有帶供品,于是,老人進(jìn)去,在那兩尊泥胎塑身前跪下了。老人先作了個揖,拜了一下,說,土地爺土地奶奶,今兒個啥也沒帶,您湊合點(diǎn)兒,就只給您磕個頭吧。

土地爺是保護(hù)土地的神,是保佑農(nóng)民、保佑農(nóng)事、保佑五谷豐登的神。土地爺是最小的神,也是跟農(nóng)民最近的神。可這神,卻沒有住在大殿里,而是住在小廟里。

老人出來時,又看了一眼那個大大的“拆”字,就很為這土地廟擔(dān)心了。

老人擔(dān)心的,其實還有每年的廟會。

南官莊的廟會是陰歷的二月初六,如果弄得巧,會正好趕在“驚蟄”那一天。一過“驚蟄”,天氣轉(zhuǎn)暖,春雷就會驚醒地下蟄居的動物。過了廟會,就進(jìn)入春耕季節(jié)了。

廟會,起初是在白奶奶廟前,所以稱廟會。后來,白奶奶廟倒塌了,就搬到土地廟前,還叫廟會。老人擔(dān)心,如果土地廟也拆掉了,廟會又能搬到哪里去呢?搬到別的地方,還能叫廟會嗎?

在老人的記憶里,每年的二月初六,南官莊就又像過年一樣熱鬧了。二月初六,是白奶奶的生日,那天要在白奶奶廟前舉行社火,祭祀神靈,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后來,在白奶奶廟前就演繹成一場傳統(tǒng)的廟會。老人從小就喜歡逛廟會。每次,他都要在廟會上買包子,買油條,買胡辣湯。一直到現(xiàn)在,他還要在廟會上買包子,買油條,買胡辣湯。老人很留戀廟會,很留戀廟會上的吃食。更讓老人留戀的,是廟會上的幾場大戲。

老人喜歡看戲,喜歡看廟會上的戲。老人覺得,廟會上的戲,就在眼前的戲臺上,人物是真實的,布景是真實的,鑼鼓是真實的,弦子是真實的,笛子,二胡,嗩吶,琵琶,笙,還有梆子,都是真實的,戲,也就更加真實了。

戲是從二月初四就開始唱了,每天兩場,后晌一場,夜里一場,一直唱到初六的夜里。

廟會上唱的多是豫劇,也有曲劇和越調(diào),老人最愛看的是豫劇,就是河南梆子。鑼鼓一敲,弦子一拉,清亮的樂曲一響,好聽的戲腔就甩出來了。那戲腔,一波一折在村莊的空氣里繚繞回蕩,柔柔地飄進(jìn)老人耳朵里,軟軟地飄進(jìn)老人心里,很是舒暢,很是美妙。老人早早就來到戲臺前,占了靠前的位置。坐在這兒,場上的一舉一動都能看得清楚。青衣舒緩的甩袖,老生悠長的拖腔,武生沉穩(wěn)的架子,老旦輕慢的臺步,丫鬟艷麗的俏皮,丑角多彩的鬼臉,一絲一毫都看在眼里,唱念做打每個環(huán)節(jié)都不會錯過。老人最喜歡看青衣的戲,那水袖的功夫是真功夫,是經(jīng)過千錘百煉的,那委婉的唱腔也是真功夫,至少也有十年功底。特別是青衣的苦戲,或說是哭戲,老人看時,也會跟著流淚。老人愛看《賣苗郎》,柳迎春的唱腔和表演,每場戲都叫他擦幾回眼淚。也愛看《秦香蓮》,特別是《殺廟》一折,也讓他的眼淚流成一條小河。還有幾出戲,老人同樣愛看,《打金枝》《三哭殿》《下陳州》《鍘美案》《八珍湯》《南陽關(guān)》,還有《桃花庵》,還有《秦雪梅吊孝》。老人最愛看常香玉的戲。常香玉的老家就在鞏縣,在洛河岸邊的南河渡村。很早時候,常香玉也來村子里唱過戲,老人記得,唱的是《紅娘》,還唱過《白蛇傳》和《花木蘭》。常香玉演戲很認(rèn)真,她老愛說“戲比天大”。還有馬金鳳,是洛陽豫劇團(tuán)的,也被請來唱過戲,唱的是《花打朝》《對花槍》《穆桂英掛帥》。現(xiàn)在,這兩位大師的戲,在廟會上已經(jīng)看不到了,想看,只能在電視上看。白天看過了,老人夜里還要去看。夜里,很靜,戲臺上的聲音比白天更清晰,比白天更明亮,仿佛不用話筒就能傳得很遠(yuǎn)。看完戲回去,躺在床上,老人還在想著戲。戲里,誰是忠良,誰是奸臣,都在心里評說一回。戲不光是讓看的,也不光是讓聽的,戲文里有禮義廉恥呢。

土地廟前的空地上,全隊的人幾乎都來了,就連先前搬走的人家也回來了。其實也沒有多長時間,可人們覺得像是分開了多少年一樣,重又聚在一起,覺得是那樣的喜悅,那樣的親近,那樣的難舍難分。

有著張王李趙幾十個姓氏的南官莊,在平淡的日子里,村南的娃子會看上村北的姑娘,村東的小伙兒也會跟村西的小伙兒拜把子。炊煙和閑話,彌漫在村莊上空,東家常西家短,也會像風(fēng)一樣,傳遍村莊。人們在一起生活了幾年,幾十年,幾輩子,積累了太深太久的鄉(xiāng)情,這鄉(xiāng)情,在過去的日子里慢慢醞釀,漸漸發(fā)酵,變幻成了深遠(yuǎn)的濃厚的情義。那些曾經(jīng)的隔閡、芥蒂,曾經(jīng)的矛盾、怨恨,曾經(jīng)的不和諧,因為搬遷,也都像撒了氣的皮球,很快就癟了,軟了,煙消云散了。肚子里沒氣兒了,心也就近了,近得貼在了一起,連一點(diǎn)兒距離也沒有了。想一想,也是啊,在一起居住了這么多年,以后還能相聚在一起嗎?就要分開了,還有什么不能放下呢?所以,隊長就提議了這頓“團(tuán)圓飯”。

隊長起草了個決議,說明了籌劃這頓飯的原因、目的、標(biāo)準(zhǔn)、時間、參加人員、所需費(fèi)用,又列出了總管、籌備、采買、記賬、掌廚、服務(wù)、打雜、攝像、拍照等名單,隊長和群眾代表都簽了字,跟村委會也打了招呼。市里占了生產(chǎn)隊幾十畝地,補(bǔ)償款也下來了,大家都說,這頓飯很有紀(jì)念意義,要弄就要弄得排場些,弄得正規(guī)些,弄得大氣些,弄得具有人性化,還要弄得情意綿綿。

農(nóng)村的大型酒席都是露天的,也只有在露天的大廚房里,這些鄉(xiāng)村大廚才能夠大顯身手。小爐灶用著不順手,就用青磚、黃泥砌一個臨時的大灶。燒的是木柴,火很旺,火候很快就達(dá)到了。操作臺是架著的木板,或是床板,或是拼接的幾張桌子,可以在上面切菜揉面。掌廚的幾個鄉(xiāng)村大廚,各人都有兩手絕活,都能做幾道拿手的好菜。每逢村子里的紅白喜事,他們都是要被請去執(zhí)掌席宴的。菜單是由這幾個廚師共同商定的,但很多菜也是必備的。這些菜很有講究,也都有美好的寓意。比如,紅燒全魚,寓意連年有余,有頭有尾。涼拌蓮藕,寓意牽連不斷。油炸丸子,寓意圓圓滿滿。洗菜、切肉、端盤、服務(wù)的,是年輕的姑娘媳婦們,她們的容貌、用語、姿態(tài)雖然沒法跟市區(qū)酒店里相比,可她們的做派更家常,更符合鄉(xiāng)村習(xí)俗,更合乎人情世故。這是鄉(xiāng)村廚師和鄉(xiāng)村女人共同執(zhí)掌的席宴,人們吃的不是酒席,而是幸福團(tuán)圓的氛圍和那股子熱鬧勁兒。

一桌八個人,“坐席”的時候,是按輩分來區(qū)分位置的。老人在首席一坐下,席宴就開始了。人們說著,笑著,吃著,喝著,氣氛很輕松,很和諧。先搬的人跟沒搬的人,一面吃著,一面相互傾訴著分別后的心境。

沒搬的人羨慕地說,你們多美,住上高樓大廈了。

先搬的人就說,嗨呀,住了樓房,照樣種地,還不是個土農(nóng)民?也有不美的地方啊,農(nóng)具沒處放,雞鴨沒法養(yǎng),真沒有住在村莊里方便呢。

老人聽了,就說,要是搬進(jìn)樓房,我的牛咋喂?

就有人說,到時候,就不喂牛了,雞鴨貓狗都不喂了。

也有人說,一下子住進(jìn)樓里,還真不適應(yīng),用煤氣,怕爆炸,用熱水器,怕漏電,上廁所,坐便器也用不慣,沒有蹲著來勁兒。

又有人說,實際上咱也不想離開村子,離開生活了這么多年的村子,就像是斷了根,沒了魂一樣。

還有人說,咱就是土命,離了土地,離了鄉(xiāng)村,就像是斷線的風(fēng)箏飛上了天,跟地上沒有牽連,就失去地氣了。

真的是這樣,鄉(xiāng)村人在鄉(xiāng)村里住得久了,并不愿意離開鄉(xiāng)村。住得愈久,就愈依戀鄉(xiāng)村,依戀鄉(xiāng)村的日子和習(xí)俗,依戀鄉(xiāng)村的環(huán)境和空氣,依戀鄉(xiāng)村的習(xí)性和脾氣,依戀鄉(xiāng)村的記憶和往事,依戀鄉(xiāng)村的平淡和祥和,還依戀那一縷縷牽扯不斷的鄉(xiāng)村情節(jié),還依戀,那滿腔的鄉(xiāng)愁!

懷念,是人們的本能。鄉(xiāng)村人也會懷念,也會懷舊,也會懷念故土,也會多愁善感。報紙上都說,“不會懷舊的社會注定沉悶墮落,沒有鄉(xiāng)愁的村莊一定也會悲觀消極”。鄉(xiāng)村人懷念的,是鄉(xiāng)村的清風(fēng)和明月,是鄉(xiāng)村的淳樸和友善。鄉(xiāng)村人懷念的,是把鄉(xiāng)村還給鄉(xiāng)村,讓鄉(xiāng)村繼續(xù)做鄉(xiāng)村,做更好的新型的鄉(xiāng)村,也就是,新農(nóng)村!

或許,這就是鄉(xiāng)村人的“中國夢”吧!。

吃著家常菜,說著家常話,相互間碰了杯,也給老人敬了酒,給所有的長輩都敬了酒。有人起了興致,就劃開了拳,行起了令,把這場鄉(xiāng)村席宴的氣氛烘托到了高潮。鄉(xiāng)村人就在這場鄉(xiāng)村席宴上感受著親情,感受著鄉(xiāng)情,感受著人性的溫暖和濃厚。

老人飲下一杯酒,嘆一聲,說,唉!在一塊兒住了這么多年,要分開了,還真有些舍不得哩!

情緒忽而就低落下來,人們慢慢吃著,竟吃出了眼淚。

老人有了一些醉意,不是酒醉,是心醉。或者說,是心碎。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心痛,是悲哀,是黯然神傷。

席宴還沒有結(jié)束,老人就提前離場了。由于酒的緣故,老人感覺有些燥熱。老人漫無目的地游蕩著,徘徊著,走出了村子,走過了田野,走到了那一片荒草地上。

一陣風(fēng)兒吹過,老人忽而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他覺得自己似乎失去了生活的依靠,失去了生活的依據(jù)。

正在搬遷的南官莊又何嘗不是這樣無依無靠呢?村莊,若是從村莊的土地上搬走了,那么,村莊的根,就斷了,村莊的脈,也斷了,村莊的魂,也就無法延續(xù)了。

老人站在那一片荒草地上,就望見了那條湯湯東流的古老的洛河。老人便想,這河水,源遠(yuǎn)流長,應(yīng)該延續(xù)不斷吧。老人望著慢慢逝去的河水,這種恍惚的感覺忽然就彌漫上來,一種飄渺的懷念的情感便從心里飛出,他仿佛找到了日子里的依靠,這依靠,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抓住。然而,老人伸出手去,想抓,卻什么也沒有抓到。

一只孤鳥飛向了洛河的盡頭,老人忽然覺得,他是那樣的單薄蒼白,又是那樣的孤獨(dú)寂寞。

大寒

寒潮頻繁南下,大風(fēng),低溫,積雪,呈現(xiàn)出冰天雪地的嚴(yán)寒現(xiàn)象。“大寒為中者,上形于小寒,故謂之大......寒氣之逆極,故謂大寒”。

老牛死了。南官莊的最后一頭牛死了。

老牛最終沒有熬過這個寒冷的冬季,在“大寒”節(jié)令的夜里,懷著對老人的依戀,懷著對土地的敬畏,呼出了最后一口氣,閉上了疲憊的眼睛。

老人默默地抽煙,默默地流淚,默默地守護(hù)著老牛。

天亮了,老人也無心吃早飯,就給兒子打了個電話。

老人說,咱的牛,死了。

兒子還沒有起床,迷迷糊糊地說,死就死了吧,也不用它干活,省得再喂。

老人一聽就惱了。老人說,混賬,這牛,給咱家出了多少力?比你出力都大。

兒子調(diào)皮地笑一下說,爸你別生氣,給你說個高興事兒。

老人說,啥高興事兒?

兒子說,我給你買了個手機(jī)。

老人說,不叫你買,偏要買,家里不是有電話嘛。

兒子說,這是智能手機(jī),能上網(wǎng),過年時候咱可以視頻。

老人說,視頻,是個啥?

兒子說,就是在手機(jī)里我能看見你,你也能看見我,同時還能說話。

老人沉默了一下,忽然就說,聽你說這話,是不是過年不回來了?

兒子說,正想給你說哩,春節(jié)要加班,可能回不去了。

老人嘆了一聲,沒有說話。

兒子又說,手機(jī)買好了,等會兒我上街給你寄回去。

老人慢慢地說,我也不會擺弄啊。

兒子又說,讓俺老表去給你設(shè)置,再教會你咋操作,年三十晚上,我在視頻上給老爹拜年。

老人心里忽然充滿了傷感。快要過年了,牛死了,兒子也不回來了,這個年,過得還有啥意思呢?兒子又說了什么,他也沒有聽清,啥時候掛的電話,他似乎也不知道了。老人擱下電話,走出了院子。

老人來到路邊,就看見了隊長。

老人就說,俺家的牛,死了。

隊長騎著摩托車,可能要去辦事,聽見老人說話,就停下來,并未下車,而是一只腳點(diǎn)著地停在那里。

隊長說,牛死了?死得怪是時候。

老人不解地看著隊長。

隊長又說,我現(xiàn)在有事,后晌回來我叫人把牛剝了,幫你把肉賣了。該過年了,誰家不買肉?估計不愁賣。

老人驚訝地看著隊長。

隊長又說,叔你別著急,后晌我盡量早點(diǎn)兒回來。

老人沒有搭腔,看隊長遠(yuǎn)去了,就回屋拿了一把頭,還有一張鐵锨。老人走到院子里的那顆蘋果樹下,狠狠地刨著。老人要在蘋果樹下挖一個大坑。

老人說,想吃牛肉?哼!

老人又說,想吃牛肉!哼哼!

晌午的時候,大坑還沒有挖好。老人就累出了一身汗水,可是老人不敢休息,也不敢吃飯,他得趕緊挖,他得趕在隊長回來之前,把坑挖好,把牛埋了。

老人望著那個大坑,眼里蓄滿了淚水。

責(zé)任編輯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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