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李白曾在“大雅久不作”開頭的《古風》中大談詩藝理想,其他就極少了。他還闡明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美學主張。李白以“復古”來反對當朝詩歌的律化傾向,喜歡古風和樂府詩的自由,決定承繼詩騷傳統,有過論詩的一段話:“梁陳以來,艷薄斯極,沈休文又尚以聲律,將復古道,非我而誰歟?”另外就是以詩論詩,對詩歌文體的演變和發展進行了總體反思,肯定《詩經》《離騷》的傳統,認為這才是正路;批判漢賦的鋪排雕琢,提出以“復古”為革新,倡導“清真”之風;在以首句“丑女來效顰”開頭的《古風》之三十五中,他批判詩歌寫作中的矯揉造作,表達出對質樸之美和自然之美的賞識。但總的來說,李白糾纏于詩藝的言說畢竟不多,這方面沒有表現出多少興奮點,杜甫則比他要多一些。
在這方面,李白和杜甫的共同點是以詩論詩。杜甫“論詩”較多,如《戲為六絕句》《解悶十二首》等。《戲為六絕句》中有“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不薄今人愛古人”等名句。杜甫與李白相同之處,在于二人對《詩經》《離騷》的傳統都十分肯定;不同之處在于李白大多從總體考察詩歌,而杜甫著眼對詩人個體進行評論,強調結合時代背景、以歷史眼光評判詩人。而且無論對于古人還是今人,均建議以繼承借鑒和吸收為主;包括對魏晉六朝,也要采取學習的態度。他同時提及自己寫作時的反復推敲與苦吟,強調詩歌對于精神的陶冶作用,并推崇詩的雄偉之境。
李白一生用力做的幾件事情并沒有成功,而似乎于不經意間成了一位偉大的詩人。其實我們不可以孤立地去看他一生的“務實”與“務虛”,而要將它們做統一觀。李白沒有“干謁”和訪仙煉丹這些經歷和實踐,沒有仗劍任俠的漫游與砥礪,就不會滋生出那一片斑斕的文字。
凡是源于心靈之業,最大的依據還是生命的質地。他認為自己在治國理政方面有經天緯地之才,最后卻毫無作為;他受極大的使命感驅使全心入世,投入了巨大的熱情,結果一無所獲。
李白的天性中有放縱的自由感,有豪邁之氣,有時時涌來的生命沖動。這在一般人那兒恰恰是最為缺乏的。人們認為性格對命運是有決定力的,而性格中的主要元素又是先天鑄定的——人們對這種先天的決定力稱之為“天賦”。
當“天賦”在后天活躍起來,激發起來,成長起來,即可以成就人間的事業了。人在順從這種天賦往前時,不一定十分刻意地追求,也會自然而然地結出豐碩的果實。
如此相反,當一個人受現世欲望的控制和干涉之后,就會形成一種負面的力量,它將不同程度地傷害天才的創造。使命感是各種各樣的,有時哪怕是最良好的用世愿望,也會阻礙和傷害敏銳的感受力——李白詩文中那些孱弱的部分,杜甫那些詩意淺直的篇章。無不說明了這一點。
許多人言之鑿鑿,說寫作者應該在“道德”和“審美愉悅”之間達成良好的平衡,這種平衡一旦達成就會出現好的作品。這里看上去似乎正確:一方面講了道德,另一方面又講了審美,講了二者的平衡,但其實是不通的——因為人在完成道德的自我苛求中,必定會喚起強烈的審美愉悅。“審美愉悅”和作家的“道德感”既不抵觸也不分離,它們本來就是一體兩面。如果我們把“道德”凝固化、標簽化、淺表化,也就對生命愉悅和審美愉悅造成了雙重的傷害。
其實“道德”也應該是一種天賦,我們甚至不能在后天隨便根據需要給它加進另一些內容。當違背了這種天賦時,那種貌似的“道德”也許成為一種假象。李白和杜甫的優美詩章,其中喚起我們巨大美感、給人以無盡的審美享受的,主要也是因為激發了我們每個人都有的、來自這種天賦的道德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