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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氏春秋

2016-04-29 10:19:18羅偉章
十月 2016年1期

羅偉章

在我老家,那些有趣的人,一個個都死了。他們活得不好看,死得也不好看?;畹迷俨缓每矗驗橛腥?,就算好看了;死得是真不好看,一點意思也沒有。老實說,我很想念他們。我經常在城市睡去之后,爬上樓頂,望著東北方向。我老家就在那邊,相距四百公里。我腳下的成都平原,號稱“沃野千里”,其實哪里是呢,若真有那么遼闊,我故鄉就不該團團的都是崇山峻嶺。那個名叫千河口的村莊,我的出生地,臥于老君山的肚臍眼,從山腳望,是望不見的,要看它的全貌,只能去河對面的馬伏山??墒侨ヱR伏山也望不見。直待千河口有人死了,高音喇叭放出哀樂,馬伏山人循著聲音,才能瞅見幾處虛虛的房合。那邊又死人了,他們說。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那些人都是我的長輩,是到死的年紀了??晌铱傆X得他們還應該繼續活下去。他們一死,村莊就枯了,甚至沒有了村莊。

我最怕我哥打電話來。我哥平時不來電話,村里死了人才來。他的第一句話必然是:我這幾天忙得很。然后才說某某死了,他在幫忙扎靈堂、打掌盆、抬喪。

在我靠書桌的墻上,貼著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村里常住人口的名字。曾經數百口人的村莊,有的去世了,多數離開了,到前年只剩七個。那字條上就寫著這七個人的名字。他們是:桂成國、梁海財、許文貴、冉從郵、茍興菊、李婷玉、楊大雙。前年是這七個,到去年年底,就只剩一個。僅僅一年多時間,那六個都死了,像約好了去趕集一樣。他們都是很有趣的人,可還沒來得及把有趣的故事講完,或許是懶得講完,就任由風吹,把燈滅了。

比如桂成國。桂成國十九歲那年的春分,百十個國民黨兵從老君山過,此前三天,那支部隊在六十公里外的縣城,跟解放軍打了兩場惡仗,死傷慘重,便在撤退途中,順便拉些壯丁。其實桂成國根本算不上“壯丁”,一雙銅殼眼,像落到深井里的月亮,把衣服一掀,就只見魚骨架子,可聽說國民黨軍隊拉人,他舉起彎刀,將左手墊在門檻上:咔!咔咔!先砍一刀,再砍兩刀,三刀剁斷了兩根指頭。這舉動讓國民黨軍隊那個姓張的團長很不高興,張團長用槍桿撩起他血淋淋的左手,問:你拿筷子是左手還是右手?桂成國說右手。張團長脖子一扭:帶走。張團長想的是,左手斷了兩根指頭,并不影響扣槍。桂成國后來成了解放軍的俘虜,被放回原籍,娶個女人,離了,又娶個女人,又離了,兩娶兩離,加上中間的大片空檔,就混過了二十多年光景。兩個女人都沒為他留下一男半女。我七歲那年夏季的某一天,村子里放電影,是部戰爭片,講解放軍和國民黨軍隊在大江兩岸急行軍,去搶占一座名叫春臺嶺的山頭,不用說,解放軍勝了??吹浇夥跑娫谏巾敳迳霞t旗歡呼,桂成國說:亂(上尸下求)演,明明是我們占了山頭,那次行動我參加了的,未必我還不曉得!他說的“我們”,自然是指國民黨軍隊。為這句話,他成了現行反革命,但憐惜他當年以剁指頭的方式,拒絕參加國民黨軍隊,便沒讓他坐牢,在公社武裝部關了一個多月,又放回來,農閑時節,接受社員的批斗。那年月,要不是斗地主、右派和“反革命”,真不知道該如何打發漫漫時光。斗桂成國特別好玩,叫他跪下,砰!雙膝就在石壩上了;叫他抬頭,噌!脖子就朝向天空了,雞卵似的喉結,抽搐著。他把每個動作都夸張到毒,押解他的民兵,要拍腳打掌笑夠了,把笑出來的眼淚花子抹去,才又去抓他的膀子。后來不斗他了,他就去村外三里許的拐棗彎,搭了個窩棚,養羊。他每天跟著羊群逐草遠行,天黑盡了回到窩棚,里面就橫七豎八睡滿了野豬。自從離了第二個老婆,桂成國就再沒關過門,住進窩棚照例不關。他睡在野豬群里,那些兇惡的畜生,競不傷他一根毫毛。有時野豬來得太多,弄得他無法下腳,他才會發幾聲氣。聽他發氣,有些自覺的野豬就起身睡到外面去,給他騰出地方……可惜他死了。

再比如李婷玉。李婷玉是去年四月間死的,剛過了她的八十七歲生日。死之前,她當了六十多年寡婦。她男人是偽保長,解放初就被槍斃了。但也有人說,她男人是遭冤枉的,那個諢名莽三的家伙,能把褲子穿周正就不錯,怎么可能當保長。在川話里,“莽”是愚笨的意思;魯莽的意思也有一點,卻是因愚笨而魯莽。但莽三的確當過保長。他比李婷玉大了將近二十歲,紅軍入川的時候,他就是個成年人。紅軍要殺偽保長,可偽保長腳快,聽到山那邊的槍聲,就溜下河,坐船去縣城躲了。紅軍問保長在哪,被問的人不敢說跑了,就胡亂一指,恰好指著莽三的屋。莽三在窗眼里看見那人指他,當真以為自己是保長,就縮到床腳底下。紅軍進去搜,競沒搜到,有個紅軍戰士拿刺刀朝床底下捅,刀刀捅在他的帽子和衣袖上,偏偏就沒戳到他的皮肉。紅軍走后,真正的保長回來了,但鎮里對他很不滿,撤了他的職,請英勇無畏的莽三出山。莽三就這樣當上了保長。他被槍斃時,李婷玉才二十出頭,育了兩個兒子。莽三死去兩年多,李婷玉又生了個兒子。誰播的種,她不說大家也知道。那是個外地人,抽調到老君山清匪反霸。李婷玉是偽保長的老婆,且頗有姿色,自然屬清反對象,睡她一下,是工作的一部分。斗桂成國時,當然也要斗李婷玉,但李婷玉那人,稍微一碰就嗚喧喧亂叫,整得村落里陰風慘慘的,一點也不好耍,所以大家還是喜歡斗桂成國。隨著年歲漸長,李婷玉的姿色被光陰沒收,斗她時又不懂配合,使她淪落為一個平平常常的婦人,大家都以為她將平常一輩子,誰知到她死之前,顯出意思來了。你說許文貴跟她有啥關系?要說有點兒,也無非是同村人,幾十年來,彼此一直是淡淡的,但去年的四月初二,許文貴死了,李婷玉聽到消息,破口大罵:許文貴,你個牛日的,你跑到哪里老子追到哪里,我不信你跑得脫!那時候她本來端起了飯碗,罵過這幾聲,把飯碗丟下,從此就不吃飯了。既不吃飯,也不出門,只躺到床上等死。她身體好得很,八十七歲,還能上山挖樹疙瘩。都以為她要活百多歲呢,她自己也是這樣想的,她還對二兒子說過:我要活長些,把你爸爸沒活夠的歲數活回來。可因為許文貴死了,她放棄了這種理想。她的后輩和從外地回來為許文貴辦喪的村里人,特別是許文貴的兒孫,都來勸她莫死,還把飯遞到她嘴邊,求她吃幾口。不吃。說不吃就不吃。她其實根本就沒聽到這些人說話,她心里只想著許文貴,想著想著又罵幾聲,直到斷氣的前一刻。這是怎么回事?指認莽三是偽保長的,并非許文貴,乘人之危睡了她的,也不是許文貴,平時斗她,許文貴總是坐在一邊抽煙,村里人摳破腦殼,也想不出許文貴啥時候得罪過她,更想不出啥時候欺負過她,她跟許文貴,不該有這樣的深仇大恨。幾天后,她成功死去,瘦成一把骨頭。這把骨頭追上許文貴沒有,不得而知。一個平平常常的寡婦,卻因為出人意料的死,使她數十年的生活,成為被猜想的謎團。

我舉這兩個例子,是想說明,在我們千河口,沒有一個生命是平凡的。

但他們都不是我要說的主人公。我要說的主人公,在那張字條上排第四,名叫冉從郵。

冉從郵是個女的,我該叫她冉大娘。我上小學不久,看記工員記工分,寫冉大娘的名字,當看到那個郵字,心里吃那一驚,只能用震驚來形容。村子里,我的長輩女人,名字少于外露,有些女人活了一輩子,除記工員和她丈夫,幾乎沒人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我早先就知道冉大娘的名字。那年她娘家弟弟冉幺娃,得病死了,在壽板上放了三天四夜,第四個白天到來時,就要在陰陽先生主持下,裝棺入殮,敲鑼打鼓地抬出去埋掉,可就在蓋板扣上去的瞬間,他喊了聲餓,他說:餓喲,媽也,餓喲。舉蓋板的人手一松,砸斷了自己的兩根腳指頭。死了又活了的冉幺娃,渾身抖,像他在陰曹地府冷了一場,再也暖不過來。為他睡著了是否還抖,我跟村里一個最好的朋友發生了激烈爭執,他的口水噴到我臉上,我的口水噴到他臉上,我們都嫌對方的口水臭,就動手打了起來,從那以后,我倆的友誼就斷了。冉幺娃以前不大到他姐姐家來,從死人變成活人后,抖成那樣,反而特別愛來。他住的地方叫鴉雀梁,來千河口,需翻兩座山,不抖的人也要走大半天。冉大娘不喜歡弟弟,村里人遠遠地看見冉幺娃從山彎那邊抖過來,就扯長了頸子吼:冉氏,你家來客了。冉大娘跑出去張望,若是別的客人,就迎過去說:走得快呀。若是她弟弟,就臉一黑,進屋去了。我想這除了因為冉幺娃抖,還因為冉幺娃飯量大。那年月,飯量大和災難是同一個意思。我們跟冉大娘是隔壁鄰居,能聽見他們吃飯的情景:只要冉大娘咳一聲,我就知道,冉幺娃吃完一碗了,抖著去罐子邊舀第二碗了;冉大娘又咳一聲,我就知道,冉幺娃吃完第二碗了,抖著去罐子邊舀第三碗了。冉大娘咳,冉幺娃和他姐夫都默然無聲,像那家里只有冉大娘一個人??捎写稳界弁逈]忍住,當他姐的喉嚨里又“喀”的一聲,冉幺娃大聲嚷:你咳不咳我都要吃夠,我不信你冉從郵要來奪我的碗!

冉大娘的名字,我就是這樣聽來的。但在我的想象中,她應該叫冉從油。我只能想出這個油字,豬油、菜油、油粑粑、油炒飯,都是好東西。我怎么也沒想到她不是油,是郵。我知道有郵局、郵車、郵票、郵件、郵遞員,但這些人啊物的,從來就與我們山村無關,它們是鎮上的,城里的,再就是我們語文課本里的,因此,也是遠方的,洋氣的。

因為叫冉從郵而不是冉從油,讓冉大娘在我心里高大起來。

但在當時,冉大娘越高大,我就越自卑,也為我母親自卑。

我母親和冉大娘經常吵架。

說句很難聽的話,那時候,我感覺我母親跟冉大娘是兩只有血海深仇的狗,本來各自在好好地走路,突然身子一別,就咬起來了??赡芤驗槭亲约耗赣H的緣故,分明吵了贏架,我卻老覺得母親輸了。這讓我對冉大娘又恨又怕。然而,自從知道了冉大娘叫冉從郵,我就既不恨她,也不怕她,只是仰慕她,母親再跟她吵,總讓我心情復雜。

我記得,那年的十月初八,她倆從清晨吵到黃昏,聲音完全啞了,只是相距幾丈的兩個婦人,腰彎一下,腳點一下,手指一下,嘴張一下。這其間,某個人會暫時停下來,擤一把鼻涕,將擤鼻涕的手在衣襟上擦了,再彎腰、點腳、指手。雖聽不見聲音,卻都知道她們罵什么。全是戳對方的痛處。就麻雀臉恁大個村落,世世代代喝同一口井的水,種同一塊土地,擁有同一片天空下的白天和夜晚,哪家祖上長過痔瘡,哪家女人生過死胎,哪家親戚說話結巴,都一清二楚,至于偷漢養奸,就更清楚了。這些都是好材料,可以無限發揮。比方說,由長痔瘡,說到爛屁眼,由爛屁眼,說到心黑,由心黑,說到要遭雷打,由一個人遭雷打,說到全家都不得好死。凡罵架的,都希望對方家里出過丑事,那樣罵起來才痛快,也才能以一當十。我們家有過些什么丑事,我一直被蒙在鼓里,冉大娘罵我母親那些話,我聽起來格外陌生,她說我母親嫁我父親之前,已嫁過一回,可沒幾下工夫,那男人就奔了黃泉,冉大娘由此斷定,我母親是騷蜘蛛,是吸精王,無須多久,我父親也會死。聽了這些,我很憂傷。但母親似乎不為所動。她有個很高強的本領,就是不聽對方的話,讓自己刀槍不入,然后再把武器發射出去。罵冉大娘是容易的,單是她死了又活了的弟弟,罵起來就天寬地闊。從棺材里爬起來的冉幺娃,究竟是人是鬼?是人鬼還是鬼人?他以前不大來姐姐家,成了人鬼或鬼人后,卻經常來,證明他做人的時候,并不認他這個姐姐,做了鬼才認,以此推演,他姐姐也是鬼,他姐姐一家都是鬼,他姐姐生的兒女,全是鬼兒女。我發現,罵她別的,冉大娘也能刀槍不入,可只要罵她弟弟,她就亂了方寸,很有些氣急敗壞的樣子。這種形露于外是危險的,等于向對方昭示了自己的命門,即便還沒敗下陣來,失敗也是遲早的事。那年的十月初八,她們吵了一整天,到暮色四合還沒有停下的意思,但看得出來,冉大娘已經敗了,只是硬撐著??晌夷赣H心性剛強,你不認輸,她就絕不松口——那時候,我的心情就很復雜,我在心里對母親說:媽呀,她不是叫冉從油,是叫冉從郵哇,你少罵幾句行不行?

對母親的這種指責,盡管很輕微,也讓我后悔不迭。

因為兩天過后,我母親死了。

死得很奇,沒什么病,說死就死了。為此,村里人悄悄議論,說莫非冉從郵真的是鬼?冉從郵不是鬼,她弟弟也是。十月初九那天,冉幺娃到他姐姐家來了,初十走的,當天晚上,我母親就死了。很可能,冉從郵讓她弟弟下陰曹去,求閻王爺勾了我母親的生死簿。這說法是有依據的,冉幺娃到姐姐家來,吃了三頓飯,我卻一次也沒聽見冉大娘“喀”過。然而,冉大娘的一系列表現,又不像是她害了我母親。我母親的遺體,在堂屋停了四天,那四天時間里,冉大娘跑前跑后,幫忙料理喪事,忙得沒梳過頭,也沒洗過臉,臉上的鍋灰連鼻溝也盛不下,溢出來,溢到鼻尖和嘴唇,那唇上便長著胡子。因我母親死得年輕,也死得突然,棺材需臨時做,冉大娘的男人李建權,是村里唯一的木匠,當然就由他做,工場擺在院壩里,冉大娘抽空就去摸一把,只要她感覺某個地方沒刨平,就逼李建權返工。母親在家住的最后一天中午,遠近客人正吃午飯,靈堂里突然響起扯天扯地的哭聲。是誰呀,哭得這么好!大人小孩都端上碗,去靈堂門口看。原來是冉大娘。冉大娘半蹲在地上,雙手扣住停尸板,身子斜向我母親蓋著冥紙的臉,掏心掏肺地哭,肝腸寸斷地哭。在我們那里,哭喪都是女人的事,當然是至親女人,此前我大姨哭過,表姐哭過,我哥的未婚妻哭過,自然是大姨哭得最好,畢竟有姐妹情。但冉大娘一哭,就把我大姨比下去了。說個沒水平的話,那是石頭聽了也要落淚的。在當時,連這樣沒水平的話我也說不出來,我只看見,院壩外面那棵古老的黃桷樹上,鳥兒成群結隊地飛走。送亡靈上路的鞭炮沒讓它們走,做法事的銅鑼沒讓它們走,冉大娘的哭聲讓它們走了。它們是不忍心聽了。緊跟著,黃桷樹的葉子紛紛飄零。雖是秋天,但還沒到落葉的時候,葉子都青郁郁的,何況黃桷樹是“再生”樹,也就是能記住自己的“再生”日,啥時候栽種的,就啥時候換葉,我們院壩外那棵,年年都是春天換葉,可這時候,卻把葉子落了一地。樹下是個石碾,葉片在石碾里堆起來幾尺高。

在與我母親經年累月的爭吵中,冉大娘練出了笙簧玉石之音,不僅好聽,吐字也格外清晰。她哭的是怨恨。不是怨恨我母親跟她吵架,是怨恨我母親這么早就死了:你這婆娘喂——死(上尸下求)了喲——你倒那個是——萬事休喲——你丟下我一個呃—一咋個活喲——…….

原來,冉大娘哭我母親,是因為母親一死,就沒人跟她吵架了。不是沒人吵,是她瞧不起那些人吵架的能耐。她們膚淺地以為吵架就是罵人。吵架當然是罵人,但如果吵架僅僅是罵人,那檔次就太低了。檔次高的吵架,不但能以一當十,還能舉一反三,此外還要舍得一身剮,遭遇再大的困境,也敢熬下去。有這些就夠了嗎?不夠,遠遠不夠。在世代祖居的村莊,吵架者還得勇于擔當秘密的傳播者。秘密,是最深沉的文明。不要說當年的村民多不識字,就是能識能寫,那些事也不能寫,因為最深沉的文明多為丑事,既不能寫,也不能說。傳播的唯一途徑,就是吵架。如果不是吵架吵出來,你怎么知道某某的祖上得過梅毒,某某的丈母娘害過羊癇風?羊癇風且不去說,梅毒那東西卻是大有說道的,那東西通常是不會得的,那東西通常只有一種情況才會得,由此追根溯源,你慢慢弄清了:那某某的祖上,三十四歲那年翻過老君山,去了幾百里外的萬源縣,萬源毗鄰陜南,山又大又惡,連滿山開著的杜鵑花,看上去也惡札札的;萬山叢中,蜿蜒著一條青石鹽道,那某某的祖上就去下苦力背鹽,鹽道上有小客棧,小客棧里有浪女人,他那臟病,就是浪女人浪出來的。他的人生史,就這樣被記錄。如果你還覺得這意義不大,另一種情況必然會引起你的重視:通過吵架,你知道了某某不是他爸的種,而是另有其人(像李婷玉的三兒子那樣),這個神秘的影子人,如果跟你沾親帶故,你要跟那某某定親結緣,就得考慮,看看是否符合優生學,是否違背倫理。吵架,既保證了人口質量,還維系著隱秘的倫理。冉大娘,包括我母親,都是傳播鄉間文明的使者。她們起著某些地方說唱藝人的作用。與說唱藝人不同的是,她們不能單干,必須兩人合作,在博弈當中完成。

可是我母親死了,冉大娘就沒有博弈的對手了。

冉大娘的寂寞是看得見的,從她臉頰上直往下掉。簌簌簌,簌簌簌。掉到她的衣襟上,褲腿上,腳背上,山風一吹,又揚到她的頭發上。

我母親埋在遠離大路的祖墳里,每天放學,我都在半途鉆進一片紅刺藤,在刺藤林里彎彎繞繞走二三百米,再抓住塄坎上一棵柿子樹,爬上傾斜的旱地,沿壟溝上行,越過渠堰,再穿過一片柏林,就看得見我家祖墳了。祖墳里埋了五個人,母親之外,還有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但除了母親,那些人我都沒見過。母親的墳新得亮眼,因為我每天去看,它就一直那么新,就像一直看著某個人,就不容易發現那個人變老一樣。

秋天快過完的時候,有天我剛進柏林,就聽見說話聲。這是個埡口,沒有田地,也不當路,平時是沒人來的。我躲進柏林高處,朝那邊望。結果是冉大娘。冉大娘盤腿坐在我母親墳前,說:桂氏,你要是再不跟我吵,我就要憋死了。從這句話聽出,冉大娘跟我一樣,也是常來找母親的,只不過她來時我正上學。我以前發現過一些腳印,還以為是父親或哥哥留下的。冉大娘繼續說:樹葉子黃了,草枯了,我家養的牛,從昨天起就吃枯草了,眼見著冬天就到了,你好歹跟我吵一架,幫我把這個冬天熬過去。這幾句話,冉大娘說得很是哀切。我們那里,冬天是從下第一場雪開始的,哪怕還是九月份,只要下了雪,就說是冬天了;如果整年都沒下雪,就說這一年沒有冬天。但不下雪是不可能的,朔風一旦越過秦嶺,雪花就在天上飄開了,然后密密實實落下來,比夏天的雨還密;落到地上的雪,被風一吹,又往天上落,而天上還繼續在往地上飛,如此川流不息,天成了地,地成了天。對這種沒天沒地的混亂局面,玉帝大概相當不滿,于是又起一陣風。好毒的風!給地上的雪戴上鐐銬,讓它變成冰塊或冰柱,動彈不得。遍地冰塊,滿山冰柱。在這樣的時節,田地都是白的,也是硬的,田地變成了尸骨。再勤勞,也不能去尸骨上做手腳,只能躲在家里,等待冰雪融化。世間事,等待最難。男人還好,可以打草鞋,編花籃、背篼,做犁頭、鋤把,還可以打長牌,輸一盤往下巴上粘綹紙胡子,粘滿了,就拿火點,以此取樂。女人就難了。當然,女人可以做針線,有理無理,將舊衣服拆來拆去,補來補去??赡鞘瞧胀ㄅ?。冉大娘不是普通女人。世上的有些人,生下來就是帶著使命的,冉大娘就屬于那種人……

那天,冉大娘向我母親求情。我想她是要做無用功了。我每天都向母親求情,求她跟我說句話,她從沒搭理過我。有天我學算盤撥錯了顆珠子,被老師一棕片打下來,手立時腫成泡粑,放學后,我來到母親墳前,把手亮給母親看,叫她出來給我吹兩口,她照樣沒搭理。她以為自己死了,就可以連兒子都不管了。連兒子也不管,怎么可能去管冉大娘。

可是奇怪,冉大娘笑了,哈哈大笑,邊笑邊說:背時婆娘,我還以為你裝大不買我的賬呢。言畢,冉大娘站起身,雙手往腰上一叉,跟我母親吵架。

她們吵啥,我全聽到了!第一聲罵,竟是我母親發出的,母親罵冉大娘是鬼:她弟弟是鬼,她是鬼,她一家子都是鬼。這是老套路。冉大娘卻沒走老套路,她的罵如峽谷深潤,一浪一波,都是洗過的。概言之,她罵了這樣一些內容:我曾祖父就是得梅毒的,我曾祖母跟著我曾祖父得了梅毒,兩人偷偷用水銀洗,結果中毒死了。兩人死在同一天,但曾祖母比曾祖父先咽氣,咽氣之前,她對丈夫說:我不怪你,你讓我這輩子長了見識,下輩子我還跟你。我祖父則是羞愧死的:那年缺糧,我祖母、父親還有我的兩個姑姑,餓得口痰也舍得不吐,祖父沒辦法,就想到了偷。饑荒年月,不管是人是狗,沒長鼻子也能聞到糧食的氣味。我祖父李中平,就聞到楊大雙家有糧食——楊大雙,你還記得嗎?在我列的那個名單里面,排名第七;當然,排名沒有標準,不分先后,只是順手寫下而已。

冉大娘只說我祖父是下午去鉆了楊大雙的屋,沒說當時楊大雙和他家人去了哪里,也沒說我祖父是怎樣進了那個傍崖的土墻房。他進去后,又用他的鼻子,聞到糧食鎖在一口箱子里,箱子藏在床腳,跟尿壺放在一起。那混雜在糧食里的尿騷味兒,聞起來競也是那樣香甜!祖父把箱子拖出來,扭開指頭大的一把明鎖,見里面裝著十二根紅苕。祖父先啃了半根,再往荷包里塞。加啃掉的半根,共塞了六根。他覺得有些過分,抽兩根出來,放回箱子,剛放進去,又覺得至少應該再拿一根。他把那根拿上手,眼睛的余光看到旁邊有團陰影。猛回頭,見楊大雙站在后面。楊大雙朝他笑了一下,說:我曉得明娃子(我父親)得了水腫,你就拿六根走吧。結果是,我祖父一根也沒拿,回到家,當夜就上了吊。待祖母發現,祖父的舌頭已掉出半尺長。她把丈夫從繩圈里解下來,再把自己的頸項套進去。

躲在柏樹林里,聽冉大娘罵這些,我覺得她是在講故事。

若干年后才知道不是故事。至少關于我祖父的那些不是。

楊大雙死于去年二月十四,死之前高聲喊冤。村里人都以為是牛魔王請他來了,他在向牛魔王喊冤。楊大雙是個牛販子,我還很小那陣,他就背地里做耕牛買賣,到20世紀九十年代,他終于放開手腳,把這生意做得大張旗鼓。那時候他的年紀就已經很大了,臉像干肉,有干肉的黑,也有干肉的硬,但精力充沛,經常吆著幾頭牛,在山道上默默地來去,好些天也不落屋。都是東山買來賣西山,有時只拐過一道埡口,不過二十來分鐘路程,就能賺好幾十甚至一二百。后來,他有了徒弟,那些徒弟都叫他楊老師,徒弟對楊老師比對自己父母還孝敬,什么都聽他的,楊老師說:現在耕牛生意不好做了,做菜牛生意吧。徒弟說好,就在山下搭了個棚子,收那些為人賣力賣老了的牛,也包括不肯賣力的壯牛。楊老師帶領徒弟,把牛收來殺掉,乘鎮上下來的早班船,賣往縣城。殺牛之前,先用木杠把??ㄗ?,將鼻繩系在挑梁上,伸根管子到牛的喉嚨里,灌水。管子前端,套支尖利的鐵矛,這是為了能把管子插得更深,最好能插進肺里去。插進肺里能灌更多的水。當灌進去的水直往外涌,才將鼻繩解開,木杠挪開。牛轟然倒地。不是死了,是脹得四腿梆硬,成了個圓球,連眼睛也閉不上,眼珠凸出來,也成了圓球。如此還不急于動刀,要等水往皮肉里浸一會兒再動刀。楊大雙因此掙了很多錢,千河口第一個在鎮上買房的,就是他,只不過他讓兒孫們去住,自己堅決不肯下山,說他老要老在山上,死也要死在山上。去年的二月十四,如其所愿,他躺在了老屋的木床上。但他并不想死,所以才喊冤。聽到他喊冤,村里人都扁嘴。你害了那么多牛,卻讓你活了這么大歲數,有啥臉喊冤?可誰也沒想到,他接下來的話竟與牛無關。他說:不信你們去問李中平,我不但沒罵他,沒打他,還叫他拿六根紅苕走,六根哪,一半哪!他沒拿,是他自己不拿的!這表明,在他面前已站了陰間來的警察。我祖父去偷他紅苕,是多少年前的事啊,那時栽下的樹,都有水桶粗了,那時生下的娃,都成老人了,楊大雙怎么還記得?很可能,不是他記得,是我祖父記得。據情形推斷,我祖父李中平,在陰間已熬出了一官半職,否則不能調動警察。楊大雙的喊冤沒起作用,他喊著喊著就斷了氣,眼白外翻,嘴大張著,舌尖頂住下齒,看上去是被那個“冤”字卡死的。但那些上了年歲的人都說,楊大雙不冤。李中平是村里難得一見的好人,所謂好人,就是知道害恥的人;他爹媽是得梅毒死的,上輩有了污點,下輩人要洗,需付出艱辛的努力,李中平就很努力,他去偷,實在是為了活命。楊大雙當然知道他害恥,若成心幫他,盡可以躲在暗處,讓他安然離去,但楊大雙沒這樣做,他讓李中平發現自己,還叫李中平多拿一根:并非真心讓他多拿,只是為了羞他。他不知道讓一個人羞愧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比打和罵還可怕。何況李中平這一死,還帶領他女人也跟著死了,只把兒女扔在世間……

幸虧冉大娘在我母親墳前跟我母親吵架的時候,離楊大雙死還有數十年光陰,否則想想那情景,真要把人嚇暈。不過當時已經嚇得我毛骨悚然了。越是驚悚,越想聽。可惜的是,柏樹林里發出沙沙的響聲。那是黃昏降落的聲音。山里的黃昏是和黑夜連在一起的,黃昏是黑夜的頭發。冉大娘抽空擤鼻涕時,才發現黃昏逼到了跟前,她只得匆匆收尾,說:賊婆娘,恁早就死了,沒(上尸下求)得出息!那種恨鐵不成鋼的口氣,聽了直叫人心寒。然后冉大娘腳步一撤,沿著一條干溝朝山下走。夜色追著她跑。我不知道冉大娘是否有頭痛的毛病,頭上老是纏著青布帕子,大熱天也纏,這時候,深青的夜色在她頭上層層堆積,堆得那塊帕子像有一丈多高,遠處望去,冉大娘就只剩一顆頭,那顆頭搖搖晃晃,急速地奔向繚繞著人煙的村落。

從那以后,我就天天盼著在我母親墳前看到冉大娘。我想聽冉大娘說出我們家更多的事情,比如我祖父、祖母死的時候,我父親和兩個姑姑有多大?他們是怎么活出來的?兩個姑姑又是怎么嫁的?兩個姑姑的境遇天地懸隔,大姑嫁到了對河的馬伏山,那個窮法,真是不堪言說,前兩年大姑父到我家來過,是來找糧的,穿的那身衣褲,到處孔孔眼眼,給人的感覺是他啥也沒穿;二姑嫁到了壩下,不僅有吃有喝,還能生病。在我們那一帶,吃不下飯了,只能躺床上了,氣喘得有一口沒一口了,才能說自己生了病,可我二姑分明能吃,能睡,能干活,我們去看她,她擺龍門陣擺到高興處,還接連不斷地打哈哈,但她總是說:我病了好些時候了。生病成了一種身份。難怪有一陣子,我特別想生病……此外我還想從冉大娘那里知道:你以前說我母親嫁過兩次,第一次嫁給了誰?你說我母親要把我父親弄死,怎么父親沒死,母親卻死了?

然而,接下來連續九天,我放學后都沒看到冉大娘。

她肯定是在我上學期間去跟我母親吵的吧?于是我開始逃學。當時我還沒跟那個最好的朋友斷交,我讓他幫我請假。

逃了三天學,冉大娘也沒去過。

不能再逃下去了。

當我又出現在老師面前,老師問我:李壯,楊小春說你請一天假,為啥三天才來?我說,老師,我病了。此話一出,我突然覺得自己高貴起來,比老師還高貴。我把自己當成二姑了。二姑的日子可比老師好過得多,二姑能半個月就吃頓肉,把自己吃得胖胖的,給人浮腫的、生病的印象,我老師吃的,跟我們吃的差不多,大多是照得見鼻子眼睛的菜稀飯。

事實上,冉大娘到我母親墳前,就去了那一次。以前的腳印,很可能真是我父親和哥哥留下的。冉大娘去過一次,就不再去了。她叫冉從郵啊,叫冉從郵自然比叫冉從油聰明。冉大娘是何等聰明的人,她深知,活人跟死人吵架,敗下陣來的永遠是活人。

可是怎么辦呢,這一年的冬天,又是漫天大雪,又是遍野冰層,坡脊崗嶺,除不得不上學的孩子和出來尋屎吃的狗,幾乎見不到一個活物。當然野物東西是有的,比如烏鴉和狐貍,但既然叫野物東西,它們的家本就在野外。對冉大娘而言,現實是如此殘酷。屈服是容易的,就是跟其他婦人一樣,把掉的紐扣縫上,把斷的袖子接上,把褲子的膝蓋和屁股打上補疤。這都是些簡單活,鄉里每個婦人都會做,但要做好——做得像茍興菊那么好,卻不容易。茍興菊,也是我寫在字條上的七個人中的一員,她比我母親要小,比冉大娘更小,我母親死的時候,她不過三十來歲。茍興菊打在屁股上的補疤,像十六的月亮那么圓,即使只有半邊屁股湯了、爛了,為了好看,她把另半邊屁股也縫上疤,她在前面走,那兩個月亮便跟著蕩漾。不止是她,她全家人的屁股上,都帶著兩個月亮,包括她的公公梁海財。梁海財,那七個人中位居第二,他就是茍興菊的公公。梁海財穿著兒媳為他縫補的褲子,很驕傲地在村里三層院落間走動,分明跟人面對面說話,為讓人看到他屁股上的月亮,故意把煙袋扔在身后,再轉過身去撿。人家看見了,就說:興菊這手針腳!這夸獎要說是應付梁海財,也沒說錯,但應付的是梁海財,并不是茍興菊。夸茍興菊是真心實意的。但在我看來,并不是茍興菊當真比別的婦人心靈手巧,而是她有把女工往漂亮處做的愿望。大多數婦人沒有那個愿望。冉大娘更是不屑。冉大娘的志向不在于此。她最見不慣的,正是婦人們在清寒的雪天里,面前擺個篩子,篩子里裝著剪刀、頂針、針線和破布條,迎著雪光,低了頭,一聲不吭地查來查去,剪來剪去,縫來縫去,半天混過去了,整天混過去,十天混過去了,一個月混過去了,一個冬天混過去了。她們都不來跟冉大娘吵架!

唉,要是桂氏還活著該有多好。

但桂氏死了,這是鐵一樣的事實。

冉大娘決定自我拯救。

拯救的方法,是培養一個新的對手。這對手只能從婦人中尋找,男人是不成的,再窩囊的男人,也知道說好男不跟女斗。吵架的天才跟各行各業的天才一樣,畢竟是極少數,大多是訓練出來的。冉大娘就決定訓練她們。不需要多,一個足矣。這個不行了,再說下一個的事。栽出好莊稼,選苗是關鍵,冉大娘把村里所有婦人都當成苗,從中精挑細選。她要是像我這樣,能夠識字,一定會將她們的名字寫出來,排除一個,劃掉一個,最后剩下的那個,就是她所要的。遺憾的是她不識字,只能用別的辦法。那天,她起床過后,吱呀一聲打開門,見梯坎下的院壩都冒了頂,全是白雪;昨夜神不知鬼不覺,下了一夜強盜雪。要是往常,冉大娘會陷入愁苦,但這天沒有,她拿出篩子,坐到階沿底下,跟別的婦人一樣,迎著雪光,低頭做事。不同的是,她做的不是針線活,那篩子里沒有針線,什么也沒有,待坐下后,她才把手伸進斜襟口袋,摸出一把玉米。這把玉米就是千河口的婦人。她右手一扒拉,玉米均勻地鋪開,然后開始揀選。在平凡人眼里,那些玉米完全一樣,但冉大娘迅速將其中的十多粒剔掉了。每剔除一粒,就扔到地上。在她腳邊,圍著她家養的三只蘆花雞,蘆花雞比試著嘴快,搶進嘴里,吞入嗦囊。它們不知道自己吃的是千河口的婦人,還以為吃的是玉米呢。十幾粒過后,冉大娘的速度慢了下來,但并沒有停。眼看還有四五粒,她男人出來了。她男人自從學會木匠活,每個冬天,家里都響起鐵器啃咬木頭的聲音,他做的小板凳,多得豬圈牛棚里都放了好多條,像豬和牛跟人一樣,要坐在凳子上吃飯、喝茶、發呆、擺龍門陣。那些板凳,大的可以把豬按上去殺,小到可以揣進褲兜,外村放電影,千河口家家戶戶都來借他那些能揣進褲兜的板凳。這天,他躺在床上,等著冉大娘生火,讓屋子里暖和了,他再起來,可老半天沒有生火的跡象,他還以為冉大娘去地里倒尿壺去了,結果下了那么大的雪,冉大娘坐在階沿下數玉米!他頓時來了氣,將篩子一拎,那四五粒玉米逃跑似的蹦到了地上。真是逃跑,它們都怕被冉大娘選中。剛掉地上,就被雞吃了。

那不是玉米啊,那是冉大娘遴選的人才啊,卻被雞吃了!

你別以為可以重新找來四五粒玉米繼續挑揀。不是那樣簡單的。不識字的冉大娘,很早就憑借她的聰明才智,悟出了這樣一個道理:個體并不存在。許多年后,才有西方學者提出,每個人的出生,都只有數十億分之一甚至數百億分之一、數千億分之一的概率,因此說,個體并不存在,人只有群體。如果個體存在,也只是個體的幽靈,無根的幽靈,孤獨的幽靈。這觀點一出,那學者暴得大名。我真想厲聲疾呼:你算什么,我們村的冉大娘,好幾十年前就明白這個道理了!冉大娘沒提出,可她懂得,而且踐行。那些個體的幽靈,被雞吃了,就連幽靈也沒有了。她需要重新創造。也就是說,村里的那些婦人,特別冉大娘勉強看得上眼準備選為對手的婦人,本來是不存在的,是冉大娘創造出來的。李建權拎那一下篩子,讓冉大娘功虧一簣。冉大娘傷心啊??赡惆研膫鲅钟惺裁崔k法?罵嗎?自然是要罵的,但罵和吵不同。夫妻間吵架,跟與外人吵架不同。與外人吵架,跟與真正的對手吵架不同。這后一種吵架,才能挖掘和傳續村里的秘密。對此,冉大娘分得很清。

沒過多久,冉幺娃病了——是說他又病了。這對冉大娘而言,是件不幸的事,但畢竟讓她在這個冬天里有事做了。冉幺娃那病,怪得很:半夜三更亂跑。你說他一個渾身抖的人,出門就是高巖陡坎,哪能亂跑?何況還是半夜三更。山里的夜,有星有月時,能望見很遠的樹梢,要是星月無光,那個黑,說黑得像固體都不夠。那些日子,每隔七八天,午后時分,一個雪人就進了千河口,然后進到某個院子,問去冉從郵家咋走。那是冉大娘的娘家人。冉大娘的娘家人丁不旺,她父親是單傳,到她這輩,也就她和弟弟,而弟弟還打著光棍,看那樣子,將來更沒有女人跟他。冉大娘把這人丁不旺的氣象,帶到了婆家,她生過四個,兩兒兩女,可其中的一個兒子和兩個女兒,都得病死了,只剩了個獨子,比我哥長幾歲。那從娘家鴉雀梁過來找冉從郵的,并非親人,而是村坊。她父母都上了年歲,不敢在大雪天里走那么遠的路,就央村坊幫忙,去看看冉幺娃是否去了姐姐家。這次央這個去,下次央那個去,因此每一次來,都在村口的戶里問路。這無異于把冉大娘娘家的秘密,傳到婆家來了。冉大娘很憤怒,每有人來,都高聲怒罵。當然不是罵來人,而是罵父母和弟弟。雖如此,也弄得來人尷尬和委屈,因此來了六七個,后面就沒人來了。冉大娘自己卻坐不住了。但她也并不十分著急,娘家村坊說,冉幺娃每次跑走三幾天,又各人回去了,每次回去,耳朵里都塞滿沙子,嘴角和鼻孔里也是沙子,問他去了哪兒,打死都不吭氣。冉大娘想的是,既然知道回去,就用不著找他,更用不著擔心他。父母把他們那個不爭氣的兒子當成寶貝,說不定還對他傳宗接代抱著幻想,才陸陸續續地著人來。

冉大娘正這么想,楊大雙帶信來了。那是個傍晚,楊大雙剛去鴉雀梁做牛生意回來,他對冉大娘說:幺娃死了噢。冉大娘說,哪個幺娃?楊大雙說,還有哪個幺娃?噌的一聲,冉大娘從凳子上站了起來。當時她坐在我們家烤火。有十多個村里人都坐在我們家烤火。自從我母親死后,父親嫌日子冷清,將火塘擴大了一倍,每天把火生得油旺。冉大娘站起身,又木了半分鐘,才腳步一撇出門,很快,她家里就響起吱拉吱拉的聲音。那是她在撕一件朽了的白布衫子。她把衫子撕出一綹,成為布條,然后去鄰院,抓回正學打長牌的兒子,將白布條往他頭上一系,戴吊絲孝麻,就率領全家,摸黑往鴉雀梁走。

楊大雙舍不得離開,繼續坐在我們家烤火。一直等到冉大娘一家出了門,估計也出了村,他才說:冉幺娃多半是遭女鬼看上了。他去陰間走過一趟,女鬼認得他。他后來跑,是被女鬼拉跑的,從山上拉下了河,不然他身上那些沙子咋來的?沙子且不說,我聽鴉雀梁人講,他每次回去,嘴巴上都通紅通紅的,那是鬼口紅。除了鬼口紅,還有他那褲襠,濕答答的,不是雪水整濕的,是那家伙整濕的。當時,我還聽不懂“那家伙”是什么家伙,但從大人們的表情和笑聲,我意會出那不是個好家伙。接著楊大雙又說:冉幺娃死前,我恰好在他們院子里,他來千河口,我沒怎么碰見過他,更沒打過招呼,可他認得我,開口就叫我姨爹。我想他是認錯人了,問他我是哪里人,他說你是哪里人未必我不曉得?千河口的嘛。楊大雙的女人跟他母親同姓,且是一個輩分,他一點也沒叫錯。楊大雙說,他跟我打了招呼,轉過身才走了兩三步,一撲趴就栽倒了,抖得地皮都動,邊抖邊喊:我要死了,我這是第二回死,你們,還有你們——他指南指北,指東指西——哪個能跟我比?說完狂笑,狂笑幾聲,死了。

火塘邊陷入長時間的沉默。

死兩回,相當于用一副身體,活了兩世人。這實在是太厲害了。你說你能干,你厲害,結果你用一副身體活兩世人都做不到,你有什么能干的,又有什么厲害的。

冉大娘回來后,眼睛紅腫了好些日子都不消。

這證明她不止在弟弟的靈前哭過,回來后還繼續哭,只不過是悄悄哭。

待她眼睛消的紅腫下去,不僅冬天過去了,連春天也過去了。

對農人而言,一年要閑兩季,冬天之外,就是夏天。別人的閑日子,便是冉大娘的苦日子。冉大娘的苦日子又來了。

她如法炮制,再次開始了自我拯救的歷程。

這次木匠李建權沒敢打攪她,因此她成功地挑選出了未來的對手。

這個對手,就是心靈手巧的茍興菊。

冉大娘相中茍興菊,茍興菊的心靈手巧只占非常次要的因素,主要原因在于:茍興菊雖是個淑靜的人,可她嘴皮子薄,削薄,長這號嘴皮子,天生就是為說話和吵架用的,要是她這輩子不好生吵些架,別說把屁股上的疤補得跟月亮一樣圓,就是補成了真月亮,也是浪費,是屈才,在冉大娘看來,還是天理不容——以上是主要原因,還有更主要的原因:茍興菊跟她公公“不正?!薄D阏f,一個當公公的,怎么老是把衣服褲子交給兒媳縫補?或許你會說兒媳手藝好,這算一個理由,可大家都知道,縫補所需的手藝,無非是貼料平整,針腳勻稱,穿起來不歪歪扭扭,也相對結實,凡鄉間婦人,這點手藝誰都不缺,至于能不能把疤補圓,根本就不是那么要緊的。只有他梁海財才看得那么要緊。交給兒媳補了也就罷了,他竟然還隨時在人前撅屁股,搖尾巴,故意逗人去看。那可是一針一線補上去的呀,那屁股上有兒媳的指紋,也有兒媳的體溫。這就太不正常了!冉大娘特別看重這點。不正常就是打破了常規,世間的許多變局,就從打破常規開始,但要有人發現,有人挖掘。盡管公公扒灰自古就有,但在千河口還從沒聽說過,現在,梁海財和茍興菊,算是填補了這一空缺。冉大娘覺得,事情發生了是重要的,把事情明確下來,傳揚出去,進而植入村莊的記憶,同樣重要,甚至更加重要。

這天是農歷五月十七,太陽剛出來,曬在身上就當開水淋。我哥打著赤腳去院壩,想把院壩里的雞屎掃干凈,好曬糧食,掃到太陽照著的地方,雙腳就蹦起來了。啊呀!他這么叫了一聲。我父親以為他踩到了柴刺或釘子,但哥說不是,他踩到太陽了。這未免夸張,他跑回階沿下,坐在青坎上,把腳板翻起來看,雖有些紅,但并沒燙出燎泡。當然,這畢竟透露出一個信息:今天的太陽毒。昨天比黃昏稍早的時候,隊長敲著木梆,安排下了今天的活路:早飯過后,以院子為單位,分頭下田薅秧。我說過,千河口共三層院落,我們院子在東邊,就叫東院,西邊的叫西院,唯獨中間的不以方位命名,叫老二房,為何如此,冉大娘在跟我母親吵架的時候,還有零星地跟別人吵架的時候,都未曾提及,所以至今成為盲點。那天冉大娘本來坐在灶前,就坐在能揣進褲兜的那種小板凳上,往灶孔里架著柞樹葉子煮豬食,聽到我哥叫,連忙跑出來望天。天上除了太陽,啥都不剩。冉大娘的鼻翼裂開了。那是在笑。她已從弟弟亡故的悲傷里走出來,新的計劃早已制訂,卻一直沒能實施,今天如果按隊長說的那樣去薅秧,照樣不能實施,因為茍興菊不跟我們住一個院子。茍興菊住在西院。冉大娘等著隊長再敲木梆改口。木梆掛在老二房隊長家的虛樓上,冉大娘怕木梆響起她卻沒第一個聽見,更怕隊長不敲木梆也不改口,就站在院壩邊黃桷樹下的陰影里不動。站在那位置能聽得最明白。她的豬食已煮得半生不熟,柞樹葉子是熛一下就熄的,多挨些時候,又得重新燒開了煮,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這其間,李婷玉回來了。李婷玉打早就上山割牛草去了??粗@個汗流浹背的寡婦,冉大娘輕輕地搖了搖頭。多好的一個人才啊,經歷過那么多事,有數不清的秘密,卻不敢吵架!別說跟冉大娘吵,一個小孩子罵她,她也不敢吱聲,更不敢還嘴。不過,雖然李婷玉秘密很多,但那些秘密都透亮了,亮了的秘密就不是秘密了——冉大娘正這么想,梆聲響了。隊長敲梆,由輕而重,由緩而疾,疾到極處,山川肅穆,鳥鳴終止,天地間只有這梆聲,然后,唰!收了,隊長說話了。

隊長說:算(上尸下求)了哦,熱得卵子打挺,今兒個耍!

冉大娘快步進屋去了。

在這樣的天氣里,想干點私活也不能夠,只有乘涼。村里人聚眾乘涼,有兩個去處,一是老二房的巷道,那里的房合與房合之間,有條深長的巷道,通風;二是西院的竹林,西院背后有片疏朗的竹林,不知是不是竹林里有口水井的緣故,不僅涼快,還是甜絲絲的涼快。

早飯過后,冉大娘搖著蒲扇,朝西院的竹林走去了。

竹林里已有好多人。茍興菊也在那里,正破了胸膛,給她第四個孩子也是第一個兒子喂奶。冉大娘起眼一觀,見梁海財不在,感覺時機還沒成熟,便決定等一會兒。但她并沒閑著,她從褲兜里摸出丈夫做的那種凳子,挨到茍興菊身邊去,很殷勤地照著茍興菊的胸膛搖扇子。那正吃奶的孩子,只有四個月大,經不住扇子的風力,對此冉大娘當然明白,便把扇子搖得像是打瞌睡,只間斷地游過微風,讓那孩子不煩躁,也讓茍興菊舒坦。茍興菊除了嘴皮薄,其他地方都不薄,或許正因為嘴皮太薄,其他地方就想辦法填補。說穿了,每個人都是一件破衣裳,有雙看不見的手,也在這件破衣上縫補,手藝好,縫得好看些,手藝不好,縫得難看些。茍興菊縫補破衣舊褲時那么精細,很可能是出于報恩,那雙看不見的手,把她縫得實在是好!臉好,眼睛好,身材好。而且白。她的身體也是個月亮。正值哺乳期,本來就飽滿的乳房,大得讓人炸慌,里里外外都是熱量。冉大娘拂出的涼風,讓它們降溫。為此,茍興菊很感激,說,冉嫂你自己扇,我不熱。冉大娘眼睛一彎:長牛肚子恁粗兩個奶子,咋有不熱的?是我早就熱死了。這話很多人都聽見了,茍興菊的臉紅了,將乳頭從快睡過去的孩子嘴里扒出,把衣服合上了。不合上還好,這一合,就像獵人在槍筒里扎根茅草,更顯現出沉默的威力。茍興菊穿的是件紅花衫子,又比較新,乳峰上鮮花怒放。大家都沒說話,但不說話,茍興菊更受不了,她本來是不大說話的人,這時候也挑起話頭來說,說天氣,說莊稼,說耕牛。要是別人,早看出世相來了——冉大娘當然也看出來了,但她不能像別人那樣打退堂鼓。這是她好不容易挑選出的培養對象,她今天要給她上第一課。這堂課該怎么講,是很費思量的。顯而易見的是,像剛才那種溫柔的方式,完全沒什么效果。茍興菊不順著你的話說,就是你明明白白的失敗。這讓冉大娘禁不住再次懷念我的母親。要是把茍興菊換成桂氏,就會從奶子過渡到孩子,由孩子過渡到孩子是怎么來的,由孩子是怎么來的,過渡到是否還有更加隱秘的來源,如此,村莊的歷史就得到創造、梳理和傳頌……

梁三爸,坐。有人這樣打招呼。

冉大娘迅速掐滅那一點愁緒,振作精神。

梁海財身體精瘦,但說話聲音極高,每吐一個字,都掀開嘴唇,露出褐色的牙齦。在他身邊,有塊石頭,但他并沒立即坐下,身子轉過來轉過去,指點哪根竹子遭了竹蟲。不用說,這是為了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看到他的屁股。不用說,那屁股上又是兩個月亮。不用說,那兩個月亮又是茍興菊從天上摘下來或者從水里撈上來的。當他估計所有人都被兩個光芒四射的月亮照花了眼,才坐下來。坐下后就跟人說楊大雙的牛生意,說楊大雙不知從哪里弄了好多牛牙套,低價買來菊花口的老牛,把牙套一籠,就變成才長對牙的嫩牛了,就能多賣出好多錢。大家都對這話題很感興趣,因此梁海財越說越起勁兒。這時候冉大娘發話了,冉大娘說:人家賺錢有你屁相干,有本事你也去當牛販子。梁海財笑,笑起來嘴唇掀得更開,牙齦露得更長,比牙齒還長。冉大娘說:自己的孫兒在這里,來老半天都不曉得抱一抱,還好意思笑呢!梁海財覺得有道理,而且他自己早就想抱了,他有了三個孫女,才有了這個孫子,喜歡得不知道該怎么好。他站起來,過來抱孫兒。茍興菊說,爸爸你坐你的,我抱就是。但梁海財已彎下了腰,伸出了手,茍興菊只好把兒子遞給他。

就在梁海財剛把孩子接過去的瞬間,冉大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撕開了茍興菊的胸膛。這是她孤注一擲破釜沉舟的一招,她要以這一招激怒茍興菊。怒氣,或者說沉不住怒氣,是吵架的第一步,有了這一步,就算師傅引進了門,之后扶上馬再送一程,就可真正上路。

冉大娘使的力氣真大,茍興菊衫子上的三顆紐扣,像芝麻炸籽,蹦出去老遠。那兩個乳房,剛喂了孩子,已顯出疲憊,一副正要睡去的樣子,卻被突然掀開,嚇得驚慌失措,哆嗦著,張望著。奶孩子的時候,雖是露了大半,卻沒露出乳頭,乳頭是乳房的羞處;即使露出乳頭,因為在奶孩子,也無所謂,何況確實沒露?,F在沒奶孩子,卻暴露無遺。

在這么多人面前!

在自己公公面前!

公公的腰還彎著,離得這么近!

茍興菊發出一聲尖叫。

尖叫的哨音還沒走遠,她已抓住冉大娘的手,頭一低。

這時候冉大娘尖叫了。冉大娘的尖叫聲格外具有穿透力,連那口古井也嗡嗡悶響。

然后,茍興菊起身,哭著回去了。

剩下一群木偶。當然冉大娘不是木偶。她左手的拇指上,先是一排錯落的牙印,隨后漫過鮮血。看上去,拇指上那么少的肉,競有那么多血,打得腳下的筍籜啪啪響。冉大娘把那指拇含進嘴里吸,吸一會兒吐一口,吐出滿口的血水,像她的舌頭也被茍興菊咬傷了。當疼痛再不是那么鉆心,意識又回復到身體里,她就罵天罵地??墒瞧埮d菊已經回去了。茍興菊沒罵一句,只是哭。冉大娘選中的人,原是這樣不中用!那種挫敗感和后繼無人的憂患,是常人難以體會的。比如梁海財就不能體會,聽冉大娘罵得實在不像樣子,他有些尷尬地說:她咬了你,該罵,可是你冉氏也把玩笑開得太過火了,再是妯娌之間,也不該開那么過火的玩笑——你聽聽,一樁萬般嚴肅的正事,他竟然說成是玩笑。

冉大娘用嘴止不住血,又無人跟她對罵,只好離開竹林,去找赤腳醫生。我們村的赤腳醫生,是李婷玉的三兒子,因為自己來歷不明,他恨母親,也瞧不起母親;還是因為自己來歷不明,再加上母親是被批斗的,除了問病,他從不多說一句話。他給冉大娘清洗和包扎時,冉大娘對茍興菊罵不絕口,他也不插一言。他只知道這是人咬的就可以了。

冉大娘的那根拇指,腫了相當長的時間,她也消沉了相當長的時間。在這相當長的時間里,村里發生了許多事,自然包括生老病死。有一年,不死老人,不死孩子,也不死女人,青壯男人卻像麻稈似的倒下了。那些人從東院死起,漸次西進,雖不是一二三那么嚴格,卻引起巨大的恐慌。當西院死了第一個,十五到四十歲之間的男子,紛紛去親戚家躲避。死神找不到對象,每到雞不叫狗不咬的夜半時分,就發出悲苦的哀鳴。某天清早,當西院人起床,看見自己的所有家畜都死光了。死神是帶著任務來的,陰間要修什么工程,需添置有勞力的丁口,東院和老二房都規規矩矩地聽令,唯西院抗拒他,他便殺滅西院的家畜來平息怒火。好在死神做了這場事,就離開了千河口。這無疑是一場災難。任何災難的后果,都不是災難本身能夠解說的。別人的命運,很大程度上也是自己的命運。千河口人想的是,青壯年都那樣死,老年人還有啥可說的。如果不能像冉幺娃那樣,一生中死兩次,即使再老的老人,在身體健康時,都覺得死很遙遠,現在發現,死神就在家門口,甚至跟你碰著額頭。

冉大娘感到了深重的危機。她是怕村莊的歷史還沒被充分記錄,老輩人卻一個接一個死去了,那樣就把“過去”弄丟了。丟了過去,就談不上現在,更談不上未來。

可這村里的婦人啊,多么沒有出息。出了茍興菊那件事,別的婦人無一例外,全站在茍興菊一邊,說興菊那人,不曉得是心慈還是養娃兒養虧了身子,只把她指拇咬破了,連塊肉都沒撕下來,遇到老子的話,不給她咬斷才怪!這話的意思是,她們都不會跟冉大娘吵,只像茍興菊那樣,咬她。冉大娘連個候選人也沒有。那些婦人,是多么沒有出息啊——包括桂氏,不上四十歲就死了,同樣沒有出息。桂氏最沒有出息!

冉大娘的難處可想而知。

婦人沒有出息,只能寄希望于男人了。有了這樣的念頭,冉大娘才發現,自己對男人的了解是那樣含混。連對自家男人,也含混乃至陌生。她跟丈夫生了幾個孩子,可這又怎樣呢?比如一棵樹,時候到了就開花,花謝了就結果,就這么回事,要說出其中的深義,完全無從著手。因為對男人缺乏了解,冉大娘沒像選婦人那樣,捧出一把玉米,一粒一粒挑。她碰到誰是誰。短短的時間內,她就跟十數個男人過過招。這其中包括我父親。在此之前,冉大娘曾在我父親身上狠動過一番心思。她想為我父親找個續弦。她覺得,啥都是有靈性的,桂氏吵架的靈性,很可能還凝聚在那家里,往那家里塞個女人,或許能讓桂氏的靈魂附體。但我父親總是一口回絕。他不想給自己兒子找個后娘,尤其是不想給我找個后娘;我哥大了,凡事能自主,但我還小,難保不受欺負。冉大娘沒奈何,才寄希望于男人的——她跟我父親過招那天,我父親鋪了曬席,把曬席分出兩半,一半曬綠豆,一半曬谷子,剛曬好,冉大娘走出來,往院壩邊去;曬席和青坎之間,至少有一米寬,可冉大娘偏偏一腳踩在曬席里,且是曬綠豆的半邊,腳底一滑,摔了個四仰八叉。她往上爬,結果又一滑,又摔倒。如此反復多遍,把綠豆蹬了大半在外面的灰土和雞屎里,她才終于爬起來,轉過頭,見我父親站在不遠處,不僅沒有歉意,面色還相當難看,她就罵開了。她說我父親是故意整她,明明知道她要去院壩,卻把綠豆曬出來。對她摔倒的整個過程,除我父親看見,她男人李建權也看見了,李建權端著一瓢水,站在自家門口喝,這時候把口取開,說:莫(上尸下求)得名堂,那么寬的路,牛都牽得過去,你去踩人家曬席做啥子?冉大娘沒想到,她是要跟我父親吵的,卻被自家男人打了岔,于是把臉轉向自家男人:我踩建明的曬席,有你建權(上尸下求)事!你跟他啥關系?未必你狗日的跟他整的一個婆娘?她這話本來是想罵我母親的,由于表意不清,又像是罵她自己。我父親拿著掃把,去把綠豆掃起來,用篩子篩。這其間,冉大娘一直揪住那句話罵,父親笑起來,說:你才罵得好聽啰。然后父親把清理過的綠豆倒進曬席,背著背簍上坡去了。他去很遠的山梁上背了一大捆柴回來,冉大娘還在罵??墒歉赣H不接她的腔。他感念為我母親辦喪那些天,冉大娘著實幫了不少忙,而且還去哭了喪;當然主要是父親按照自己的心意去理解冉大娘的意思,覺得自己沒吃虧,也就懶得接腔。

與別的男人,情形大抵如此。不管冉大娘罵什么,男人們都忍,都躲;那些男人的女人,有時要接一兩句腔,可都不是罵,而是點著她的鼻子說:你也像對興菊那樣,過來撕我衣裳喲,你過來喲,過來喲——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

又是孤注一擲,又是破釜沉舟,冉大娘瞄準了桂成國。

按理,桂成國比李婷玉罪行更重,他不僅當過國民黨軍,還是現行“反革命”,但他會逗樂子,平時說話也不像李婷玉那樣顧忌。冉大娘看重的,是桂成國身上背著事,卻不怕事。既然不怕事,就敢跟她吵架了。桂成國的生活,看上去明明白白,其實可挖掘處甚多,比如國民黨軍抓壯丁時,他咔咔幾刀切斷自己兩根指頭,究竟是不愿當國民黨軍還是怕當炮灰?切的時候痛不痛?——因為冉大娘有被茍興菊咬傷指頭的經歷,知道那是痛徹心扉的,齊刷刷將指頭切斷,想必更痛,但桂成國從沒說過痛的話。再比如他當國民黨軍期間,打死過多少解放軍?那次搶占春臺嶺,如果真像桂成國說的那樣,是國民黨軍隊搶占成功,站在山頭上,不必放槍,只推石頭,也能把半山上的解放軍砸成餅。還比如,他為啥娶個婆娘離了,再娶個又離了?第一個倒說只跟了他七個月,第二個是一起過了八九年的,為啥也不見下個崽子?……

冉大娘感覺到,在千河口,當解放軍和志愿軍的有好幾個,當國民黨軍的,僅桂成國一人,如此,他在千河口的意義就特別突出。

早就應該去跟他吵,根本就不該去找茍興菊那娼婦,那娼婦不配!

這么恨恨幾聲過后,去找桂成國吵架,就不僅變成了決心,還變成了熱情。

這天,隊長接到上級指示,開荒置田,于是全村出動,扛著山斧和鋤頭,浩浩蕩蕩,翻過兩座威風凜凜的崗子,去到一片廣闊的林地,因那林地里多為松樹,那地方便叫松林坡。隊長的想法是,男人砍樹,女人挖出樹疙瘩,再辦地。走攏一看,傻眼了。在過去的日子里,不知多少次來到松林坡,那是撿柴,撿菌子,撿野雞蛋,如果運氣好,還能在野雞起飛的瞬間,一把抓住,那些家伙比家雞還懶,總是等到人的腳尖頂住羽毛,才從草叢中飛起來。那時候看松林坡,只覺莽莽蒼蒼,蔭翳蔽日,盛大莊嚴;現在再看,完全變了,每一棵樹都變成了障礙,有的古樹,幾個人都抱不住,鱗片比鍋蓋還大,某些地方油光閃閃,那是野豬和黑瞎子撓過癢癢。樹叢間藤蔓交錯,藤蔓都有碗口粗,硬如鐵杵,斧子劈下去,隨著一道白光,手腳震得發麻。如果以砍的方式辦出這片地,怕是要到猴年馬月,而上級催逼甚急,說一個月后就下鄉檢查。隊長點燃旱煙,順手將半截燃著的火柴扔進了林子。燒吧,隊長說,日他媽,燒!聽見這話,許多男人都摸出火柴,點煙,扔火。林子里松針盈尺,那又正是十月間天氣,多日無雨,松針被火一燎,再被風一掃,火勢便轟轟隆隆蔓延開。

燒山不必守住,隊長手—揮,全村人又回去了。

冉大娘本來打算在集體干活時行她的大事,現在又只得等了。

那片林子燒了半個多月。站在村口,看到崗子那邊的天空紅彤彤的,把太陽燒爛了,也把星星燒爛了。動物的哀號晝夜不息。有時砰的一聲巨響,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飛上云端,再肢解為碎片。大火除燒掉了那片林子,還燒到別的林子,包括其他村莊的林子。其他村莊鳴鑼歡呼,因為他們也要開荒。是一場大雨把火澆滅的。這場大雨來得正是時候,該燒的都燒了。大雨下了一個多禮拜,但千河口人沒等雨住,就披蓑戴笠,去了工地。先前的林子,化為焦土,偶有一根斷樁,以殘敗之軀,挺身面對這群再次走向它們的人。這群人走到工地就低頭干活:隊長說了,誰挖出的樹疙瘩就歸誰,收工的時候,用大秤稱樹疙瘩的重量,誰的樹疙瘩多,工分也就多。挖,使勁挖,拼命挖,不僅能多掙工分,還能把樹疙瘩背回去當柴燒。眼見冬天就要來了,正需柴禾。松樹疙瘩多好,松油特別肯燃,無需引火柴,一根火柴就能點著,一塊像樣的疙瘩,煮熟一頓飯過后,還能烤老半天火。

冉大娘是很顧家的人——誰又不顧家呢?在緊要關頭,她不會丟下家務去尋人吵架。這并不是說她缺乏傳揚村莊秘密或者村莊深沉文明的責任心,而是她懂得輕重緩急。再說,那么大的雨,自己咳嗽也只在耳朵里發出潮濕的悶響,你去尋人吵架,又有誰聽得見呢?沒人聽見的吵架,往小處說,是錦衣夜行,往大處說,是放棄自己的使命。

雨是在一個上午停的。雨剛停,太陽破空而出。原來之所以下雨,是因為太陽被燒爛了臉,不好意思露面。現在它臉上的傷疤好了。歇了十來天,太陽勁頭十足,完全不管這已是深秋。土地里冒出嗆人的黑煙。兩個太陽過后,黑煙被悉數收走,松林坡面目一新。這時候,大的樹疙瘩差不多挖光了,速度明顯慢了下來。慢下來還有個原因,就是無論男人女人,無論大人小孩,手掌都爛糟糟的,先是起黃水泡,然后起血泡,然后血泡破了,再起血泡,于是爛了,手掌爛得不是手掌了。也該歇歇了。

歇和閑這兩個字,是冉大娘懼怕的,也是她特別喜歡的。

她找桂成國說話去了。

說了很多話,桂成國都賊眉鼠眼地應答。問他是不愿當白軍還是怕當炮灰,他說:你說呢?問他剁指拇時痛不痛,他兩手一舉:我剁了嗎?沒有啊,你不能因為我左手少兩根指拇,就說是剁掉的呀。又問他打死過多少解放軍,他說:只有解放軍打死我們的,我們哪能打死解放軍?再問他為啥娶兩個婆娘都跑了——確實不是離了,是跑了,前一個跟安徽來耍猴戲的一個串臉胡跑了,后一個跑回馬伏山娘家,過一陣又嫁了人。這事,冉大娘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但別人都說成離了,冉大娘平時也說離了,此刻故意說成跑了。桂成國聽見這話,立馬糾正:冉嫂,不是跑了,是離了!這時候他變得認真一些了。冉大娘覺得有戲唱了,帶著輕微的責備口吻,說:你是個不講天良的家伙,再咋說,你跟小珍(第一個)也有幾個月的夫妻情分,也該讓人家天亮了才走;就算你不想她在你家再待一時半刻,硬是要深更半夜把她攆走,也該叫她從大門出去,不該讓人家像老鼠那樣從煙囪里爬;就算你恨她,直接把她攆出家門就算完事,不該糟蹋她,把她送給那個耍猴戲的!冉大娘這些話,不僅指認了小珍是跑掉的,還揭示了這樣的秘密:桂成國知道她想跑,夜里把門窗釘死了。桂成國的臉色不好看了。冉大娘看在眼里,喜上心頭,覺得再添一把火,這架就吵起來了。于是她說:你跟素英(第二個)還有來往沒有?桂成國說,離都離了,有啥來往?冉大娘說,前一場我在街上看到素英了,牽著個四五歲的男娃子。桂成國說,唔。冉大娘以非常貼心的腔調說:你說你們沒來往,我不信!雖說她改嫁在馬伏山,可男女之間,別說馬伏山,就是天王山,想見也是要見的。桂成國的嘴角抽動著。冉大娘看見他抽,接著說:我說你們見過,是有證據的,鐵證如山:她手里牽的那個娃,跟你長得一模一樣!

冉大娘挨那一拳,離桂成國最近的人,也沒見他揮拳出去,只在冉大娘飛出數米,長條條癱在齜牙咧嘴的荒地上,才知道桂成國打了她。因為要背樹疙瘩,每個人都帶了大花籃來,冉大娘癱在地上剛叫出一聲,桂成國提著身邊的花籃,又是不見影子,他已立定在冉大娘身邊。平時,誰也看不出他當過兵,誰也不知道他有這么好的身手。憑他這副身手,沒打死過解放軍才怪。他先把冉大娘踢了一腳,冉大娘像受到威脅的蟲子,嗖地蜷成一團。這正是桂成國需要的,他將花籃往冉大娘身上一放,左手摁住,右拳猛捶下去,花籃底便捶穿一個大孔。冉大娘怎么也沒想到他會以這樣的方式為自己設置囚籠??蛇@并沒有完,他掏摸下去,抓住冉大娘的頭發,往上一提,冉大娘的頭就從那孔里蹦出來。只有一顆頭,身子是看不見的。冉大娘的眼睛,像朝額頭上移動了幾公分。這時,桂成國用他的左手解褲帶。他要干啥呢!他左手缺了兩根指拇,卻跟多了兩根指拇一樣靈便,褲子嗖地解開,他左腳一跺,右腳再一跺,褲子就滑到腳背上了。那時候大多不穿內褲,外面的褲子滑到腳背,就是所有的褲子滑到腳背。

桂成國那地方,是平的。

你看看!他脖子上繃起八股筋,朝著右手拎住的那顆頭怒吼,你這不說閑話就過不得人日子的婆娘,睜大你的狗眼看看,老子上了戰場,第一仗就把這玩意兒廢了!你說素英牽的那個娃……桂成國哽咽起來。這東西,原來不止會做怪相,不止會笑,還會哭。他哽咽幾聲,又說:素英可憐我,不愿跟我離,是我把她趕走的。我早知道她是那么好的一個女人,就不該跟她結婚。跟小珍結婚我不后悔,那種騷婆娘,就該拿我這種沒家伙的男人整治她一下;跟素英結婚我后悔,我害了她,但我不能害她一輩子,她跟我過了九年零七天,我再不能昧著良心把她拖累下去,叫她滾,她不滾,我說你不滾我天天打你。她不怕。我說你不滾我用刀剁你,跟我一樣剁掉兩根指頭。她不怕。有天后半夜,我說你再不滾,我去馬伏山殺你全家。說了這句我翻身起來,去磨刀,磨了刀又往竹篙里塞棉花,往棉花上倒煤油,做出立馬就去馬伏山殺人的樣子,她這才怕了,哭著跟我離了……

把話說完,桂成國才將那顆頭往花籃里一(扌芻),再把褲子提上身,沒等隊長說收工,就空著手回去了。

自然,他遭到了批斗。那時候,我哥和冉大娘的兒子李科都是民兵了。那天民兵排長指令我哥和另一個民兵押桂成國上場。這是一種儀式。村里斗人,都在老二房,這是因為隊長住在老二房,還因為老二房的院壩更平整,也更寬敞。不管是斗桂成國,還是斗李婷玉,都讓他們先去隊長家一個房間里候著,兩個民兵坐在左右,跟他們擺龍門陣,當外面民兵排長一聲令下:押反革命分子桂成國(或偽保長婆娘李婷玉)上場!兩個民兵聽到命令,就一人抓住一條胳膊,再摁住他們的后領,以小跑的速度和姿勢,將他們押到院壩正中。我哥和李科關系好,李科和他父母,特別是和他母親,完全不像一家人,這意思是說,不僅性格不同,他還跟父母相當陌生,桂成國打他母親的時候,他父親正躲到哪里拉屎去了,而他就在眼前,卻沒有幫助母親的任何舉動。這可能與他父親忙著做木匠活,母親又忙著傳揚村莊秘史,便將他忽略了有關。盡管如此,我哥想到桂成國毒打和羞辱的,畢竟是李科的母親,押桂成國上場時,把他手臂往后撇,就多用了些力氣。我哥還想過,如果桂成國逗人發笑,他就偏不笑,還要喝令桂成國正經些。偏偏那天桂成國真的很正經,動作老實,更不言語。我哥為朋友兩肋插刀的心思,沒能表露出來讓朋友知道,使他郁悶了好幾天。

在某些人看來,冉大娘一定怕死了,也恨死了。我就是這樣認為的。結果我錯了。錯到十萬八千里。冉大娘被花籃囚禁時,確實怕,過后就不怕了。她不怕,更不恨。相反,她深感欣慰。要不是她的舍身求法,千河口人知道桂成國沒有家伙嗎?不知道的?;貞浧饋恚詮墓鸪蓢环呕卦?,他就沒再跟男人們一起撒過尿。男人們撒尿方便得很,將大褲腳撈起來,漏出家伙,走著路就撒了,而桂成國從不這樣,他總是說:我要拉屎。躲到田地外邊去,或者路旁的林子里去。原來,他所謂的拉屎,很多時候是撒尿。可誰又會經意這些呢?不經意,所以不知道他沒有家伙。很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但是現在知道了。這在千河口的村莊史上,是不能漏掉的一筆,甚至可以說是濃墨重彩的一筆。

要不是因為世道變遷,冉大娘必將有更大的作為。遺憾的是,世道變遷這件事,是冉大娘無法左右的。土地下戶了。也就是說,各干各的了。對冉大娘而言,這又是一場災難。這場災難的強烈程度,遠遠超過了她弟弟冉幺娃的飯量,甚至也超過了死神收走千河口的青壯男人。大集體時代,村中男女窩在一起,能找到千百種吵架的理由:我家糞便的品級評低了,分糧食分到我家時秤桿往下垂了,我分明比你多挖一鋤工分卻跟你一樣了,等等,都是理由?,F在各干各的,還有什么理由!

當然也是有的。比如你割牛草的時候割到了我家的塄坎上,再比如我曬糧食的時候被你家的雞吃了幾顆……但歸結起來,理由畢竟少得多了。

冉大娘的落寞,我真不忍說,更不忍看。好在我離開了村莊。讀初中時就離開了。當我大學畢業,在外地工作,就正式離開。這些年里,因為缺少機會讓冉大娘吵架,村莊變得是那樣平庸。男男女女,坐下來就打牌,不光打以前那種長牌,還打撲克,打麻將;也不是像先前那樣輸了往下巴上粘紙胡子,而是輸錢。村里到處是賭場,熱天把賭場設在竹樹下,冷天設在家里,春節期間也見不到幾個人在外面走動,更見不到踢毽子的、碰鐘的、打錢棍的、耍車車燈的。

緊跟著,冉大娘不僅沒有架吵,連說話的人也沒有了。比她歲數大或跟她年紀相仿的,包括我父親在內的好幾個人,相繼歸于黃土。桂成國去了三里外的拐棗彎,白天放羊,晚上跟野豬睡。別的,都老得不想說話,只陷入無邊無際的回憶里。冉大娘的男人李建權,本來身體好好的,有天拿著錛舌去院壩邊的碌碡上磨,下梯坎時摔了一跤,摔成盆骨骨折,雖是治好了,可從那以后,他就滋著地板走路。吱,吱,吱。聽了前一聲,要等下一聲,像要把人等老。他不再做木匠活了,每天起床,從家里走到院壩,又從院壩走回家里,就差不多用去一個上午。而冉大娘還照常砍柴,挑糞,割大背的豬草。每當她滿身汗水地從坡地回來,見男人在滋著走路,她站下來就罵:裝!你狗日的再裝像些!無論怎么罵,李建權都像沒聽見。他是真沒聽見。并非耳聾,而是山風河水般的回憶,把他的魂帶走了。再后,把他的身體也帶走了。他死之前,我恰好回了老家,上院子時,見他坐在青坎上烤太陽,那眼神,已退回去很遠很遠了。我過去給他遞煙,他把煙接了,望著我,老半天沒認出來,我說建權爸,我是李壯啊。他說:你是壯娃子?我說我是壯娃子。他說:壯娃子,你說說看,我還這么活起,有啥益呢?這真把我問住了,囁嚅著說不出話。幸好我哥聽到聲音,出來喊我,我才脫了身。第三天他就死了。他一死,冉大娘連個可以隨時臭罵的人也沒有了。好些年前,他們就跟兒子分了家,李建權死后,李科并沒叫母親跟他們同??;即使李科叫,他老婆也不會同意,李科的老婆叫秀蓮,剛嫁過來那幾年,秀蓮的眼淚沒干過。她在婆婆面前,喘口氣也是罪過。婆婆罵她,也罵李科,她不敢還嘴,就把嘴腫起來。她不知道婆婆希望她還嘴。你不還嘴,還把嘴腫起來,冉大娘就覺得,反正腫了,不如再腫兇些,便逮住了秀蓮的嘴皮撕。后來分了家,情況才有所好轉。但秀蓮對婆婆的恨,從未減少分毫,怎么可能答應跟婆婆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不過冉大娘也不需要,她又不是做不來吃的。只是年紀確實很大了,到底比不得先前的肝精火旺。干了一天活回來,她弄了飯吃過,累得慌,本該躺上床睡,可長夜漫漫,睡幾覺也熬不到天亮,不如睡晚些。于是她去看人打牌。她啥也看不懂,只看人家數錢,那些錢都像不識主人的小狗,才從東家跑到西家,車個身,又從西家跑到東家,她看得迷糊,就啄瞌睡,細瘦黢黑的脖子往前一伸,頭上的青布帕子就搭到火塘里,有好幾次,人也差點兒栽進了火塘。

如果我回到老家,冉大娘是高興的。

我開始以為,她高興是因為我身上沾染著外面的氣息,能讓她新鮮,結果不是。是因為我愿意聽她說話。村子里,不僅沒人跟她吵架,沒人主動跟她說話,連聽她說話的人也沒有了。她和我說的都是我母親,帶著無限深情。但是我哥是不要聽她嘮叨這些的,我哥可以隨時截斷她的話頭,向我問這問那。有回在院壩里,哥問起我工作的地方,我就描述那地方,剛說出一個地名,冉大娘就接腔了:嗯,那里有些煤渣子。我又說出一個地名,冉大娘又接腔:嗯,那里有些碗渣子。待她又要接腔時,李科忍無可忍:嗯嗯嗯,未必你去過?你走得最遠的路,就是去鎮上,未必哪個不曉得?冉大娘頓時噤了口,過后無論別人談論什么,她都沒再吭過一聲。這證明,她現在非但不敢罵兒子兒媳,還怕他們了。

又一天,我和哥在他伙房門邊的桌子上下象棋,冉大娘倚著門框看我們下,看一會兒說:嗯,壯娃子該走炮啦。我哥大聲說:冉大娘也會下棋呀?冉大娘驚慌四顧,見沒旁人,又不敢承認自己會下,就似有若無地點了點頭。我哥當然知道她不會下,我也知道,連炮呀馬的,她也是從我們口里聽來的。此外我還知道,她的名字冉從郵,是因為她嫁到千河口后,最先的那個記工分念過四天初中,為表明自己不僅會寫油,還會寫郵,就寫了這個郵字。很可能,冉大娘的爹娘給她取名字的時候,心里想的真是油字。同時,我也知道她說我母親嫁過兩回,是因為我母親嫁我父親之前,跟另一個男人訂過婚,那男人名叫胡勝,與我母親青梅竹馬,就在選好黃道吉日,母親就要嫁過去的前半月,胡勝去崖畔上挖藥材,失足摔死了。或許,母親一直都在懷念胡勝,冉大娘罵她嫁過兩回,她無動于衷,可能不是刀槍不入,而是她本來就承認:她的第一個男人,不是我父親李建明,而是胡勝……

村里打牌的逐漸少下去,是因為年輕人走了。先是男人,去外地務工。接著是女人,也去外地務工。他們要到大年三十才回來,跟父母沒說幾句話,就打開電視,看春節聯歡晚會。他們寧愿跟電視里的人聯歡。到了初一,又是打牌,打三幾天牌,又消失在村口。再后來,村小拆并,不管山有多高,水有多深,孩子都一律去鎮上讀書,這樣,村里的老人也少了——他們要去鎮上租房子,照顧孫子輩的吃穿,每到周末,才領著孫兒孫女回到千河口,抓緊時間經管他們的田地。這樣過了些時日,那些在外地掙了錢的年輕人,到鎮上買房子了。買房子不只是為孩子讀書,還為孩子找老婆,誰在鎮上沒房子,誰就找不到老婆。如此,從外地回來過春節,他們就不回村子,只住在鎮上的家里,打牌也在鎮上;以前是在院壩里打,現在是在茶館里打。千河口空了。沒過幾年,許多房子都塌了。

只有七個人不走,就是我寫在字條上的那七個。除桂成國,其余六個的兒孫都在鎮上有房子,但他們最多趕場天去歇個腳,絕不在那里過夜,更不去那里常住。冉大娘的兒子李科,育有一兒一女,兒女都結了婚,都沒去外地打工,只買了汽劃子,在河上跑運輸,掙了很多錢,他們在鎮上的房子大得很,特別是兒子,沿濱河路買了幾套,將墻壁鑿穿,連成一體,站在房子這頭,喊那頭的人競喊不答應。這么大的房子,住幾十個人也行,冉大娘就是不去住。為此,她孫子發了她的火,發火她也不去。她孫子小名糞瓢,是冉大娘取的,也可以說是冉大娘讓他成了人。他是早產兒,生下時,沒有指甲,頭骨軟如稀泥,在他頭上輕輕拍,就能隨心所欲地拍出不同的形狀,哭聲幾乎聽不見,赤腳醫生判了死刑,鎮衛生院也判了死刑,李科把埋他的坑都挖好了。冉大娘見到那個坑,當場給了李科一記耳光。糞瓢出生之前,就有了小名,是他爺爺取的,叫華兒,這小名男女都適用,是冉大娘改成了糞瓢。冉大娘覺得,取個賤名,好養。那些日子,冉大娘不得已,丟下揭示村莊秘密的責任,天不亮就抱著孫子,翻過幾座大山,去找有辦法的醫生和各種偏方。天黑透了,有時要到后半夜,聽見狗叫,才聽見冉大娘進院壩和開門的聲音。糞瓢沒有進展,但也沒死。四十多天后,他開始長指甲了,看來是不會死了。他最終長成了一米八三的大漢。對救了他命的奶奶,他很孝順,但他的孝順跟常人不同,他是呵斥,許多時候是怒斥,比如奶奶不去鎮上住,他就說:你將來爛在山上,也沒人管你!冉大娘聽見這話,只輕輕回一句:不管算了。她是合不得離開,也沒法離開。她的全部辛酸和光榮,都在這村莊里。

住在老君山千河口村的七個老人——如果三里外的桂成國,也算是住在村莊的話——盡管已經相當老了,但身體還算過得去,我以為,大哥來電話說他“忙”,至少可以延續五六年,誰知道從前年到去年,他就打了六個電話,有幾個電話還是挨著打的:許文貴死了幾天,李婷玉死了;梁海財死了幾天,桂成國也死了。

梁海財死得很快,那天吃著飯,他說:興菊,下頓再煮軟和些。茍興菊答應了,且把公公手里的碗端回去,用熱湯泡軟了再遞給他。婆婆死了,丈夫也死了,她的一個女婿,也在外地被車撞死了,好在兒子和另兩個女兒,都過得不錯,她本來可以去跟兒女們過,但公公堅決不下山,她當兒媳的,只好留下來服侍。那天,她把泡軟了的飯遞給公公,梁海財還沒開吃,就吐,吐出的東西烏黑烏黑,結成膏,然后栽倒在地。她不知道那是腦溢血,動不得,去抱住公公的后背,想讓他坐起來。等她讓公公坐起來時,公公已經是個死人了。村里死了人,會轟的一聲鬧熱幾天。亡者的后輩、至親都會回去料理,像我哥這種住在鎮上、有點老但又不是很老的人,會回去幫忙,高音喇叭放著哀樂,還有響器,還有鞭炮,坐夜那天,彼此熟悉的,會去送人情……直到發喪過后,各自星散,才又轟的一聲靜下來。

給梁海財發過喪,我哥和李科他們幾個,突發奇想,要打野豬吃。這山里野豬越來越多,但要打到很難,那皮面粗糙的生物,靈醒得很,空氣里浮過游絲般的危險氣息,也會遠遠地避開??梢侨ス鸪蓢罡C棚的拐棗彎打,又并不難,桂成國不是經常跟野豬同眠嗎,趁那些家伙睡著了,搬起石頭也能砸死一頭。他們決定留在村里,反正梁海財的孫兒孫女還要處理些事,今明兩天都不走,不愁找不到飯吃,每次辦了大席,都大鍋小碗地剩下許多,不幫他們吃,也只能倒掉。白天干啥呢?當然是打牌。到了黃昏,幾人操著鋼釬、斧頭和杠子,拿著雙節手電筒,朝拐棗彎去。出腳天就黑了,好在有滿天星斗。過了一道梁子,就能看到星光底下的那個窩棚了,茅草蓋頂,現在茅草早已發黑,成為星光下的陰影。腳步放輕,甚至都不敢呼吸。距窩棚還有二十米遠,李科把電筒驟然摁亮,直射過去。窩棚外的石骨子地,白得晃眼。但幾人依然不敢前行。我哥猛發一聲喊,喊聲在彎壁上碰來碰去,當喊聲碰成碎片,萎落于地,就沒有絲毫動靜。這證明桂成國沒回,野豬也還沒來。

幾人膽子壯了些,朝窩棚靠近。從半敞的門里,涌出濃烈的氣味。確切地說,是臭味。幾人捂了鼻子,笑罵桂成國,說這么臭,不知咋住下去的。他們以前都只是遠遠地看過窩棚,并不知里面的情形,想進去看看,看過后再到附近的黃荊林里躲起來,等待野豬來過夜。

剛進門,電筒的光像被吸引,照到了木板床上的死人。

臭味就是死人發出的。裸露的手臂生滿黑斑,眼眶里滾動著蛆蟲。

桂成國死了,野豬就不到他這里來了。野豬也知道死者為大。他是啥時候死的?不知道。很難說他是死在梁海財前,還是梁海財后。那是五月中旬,梁海財躺在家里,享受了七天法事,如果不是躺在陰陽先生帶來的冰棺里,也會變成如桂成國那般模樣。

桂成國沒有后人,這么多年過去,以前的親戚也早已生疏,不來往了。我哥給住在鎮上的隊長打了電話。隊長說:你們幾個反正在山上,建權爸的墨斗鑿子錛子也在,村里那么多房子垮了,再從朽木上摳些洋釘,將就給他釘個木匣子,把他埋了,到時候全隊社員集資,給你們一人補助一百塊錢。幾個人便這樣去做,至于給不給補助,也就不必考慮了,千河口人已是天南地北,連春節也沒有過齊整的時候,以后更不可能齊整,找誰去集資?

把桂成國裝進木匣,封口前,李科用黃泥巴捏了根陰莖,鄭重地放在了他的兩腿之間。

等到去年秋末,茍興菊也過世以后,千河口就只剩冉大娘了。

為茍興菊舉辦喪事的時候,我哥來電話說他很忙,然后又說:把這件事情忙完,怕還耍不成呢。

不需要問,我就知道,他是說,冉大娘也不行了。

但我哥沒再來電話。冬至那天,我打電話給他,順便問起冉大娘的身體,他說:險了好幾回,要不是糞瓢有錢,把她拉到縣醫院去治,多時死了!

這意思是,冉大娘還活著。

今年春節,我本來沒時間回去,但那些天,心里荒荒的,又慌慌的,就丟下別的事務,正月初二回了老家。在鎮上過了個夜,就吆著我哥和李科上山去。李科本就是要去的,因為他媽住在山上,再不跟媽親,春節期間也要去看看。我哥也想去,多年前,隊里一個半畝大的堰塘就由他承包了,他在里面放了魚苗,開始幾年,每年起一次,能賣幾百塊錢,自從住到鎮上,就沒再管過,魚怕都老起黃斑了,哥想去撈幾條出來,做幾碗醒酒湯。我以為糞瓢要跟去的,結果他沒跟他爸爸一起來,一問才知道,他近幾個月都在山上,照顧他奶奶。

冉大娘拄著根青岡棒,站在院壩里,見到我們幾人,笑得說不出一句話。糞瓢也高興得不行,立即掛上罐子,為我們做飯,我哥說去弄兩條魚起來再做,他都等不及,他說還有滿堰塘的水,不好弄;不弄算了,讓它們長,以后幫我們守村莊。

冉大娘生了場大病,也就是大病過后的樣子,雖然還跟以前一樣,并沒有多少皺紋,卻臉色枯黃。特別是她手里的那根棒子,看上去很不協調。她的身體,是可以跟李婷玉比的,李婷玉八十多歲還能挖樹疙瘩,冉大娘也能?,F在卻拄一根棒子了。她個子高,那根棒子卻不甚長,腰便彎曲著。盡管如此,她也沒忘記盡地主之誼,尤其是對我這個從遠方回來的人。我哥和李科要到老二房和西院去,看又有哪些房子塌了,冉大娘不讓我去,說:你莫去,到處是瓦碴子。然后牽著我的手,把我引到火塘邊。糞瓢怕煙子熏了我,又把我和他奶奶引進另一間空屋,撮來一大瓢火石,讓我們烤。冉大娘不停地說話,說她得病的時候,好多人都等著吃她的杠子肉,結果沒吃成。說罷又笑,笑得格外天真的樣子。所謂杠子肉,就是為治喪發喪而辦的酒席,發喪時要用杠子抬棺材,那酒席也因此而得名。

接下來,冉大娘又說了很多,可說來說去,都離不開她心里那個天大的疑惑:李婷玉跟許文貴有啥關系?許文貴死了,李婷玉為啥要去追?

冉大娘的眼神告訴我,她沒能在許文貴和李婷玉死之前把這個秘密挖掘出來,是多大的失職啊。

——但這輩子,她永遠也挖掘不出來了,因為她很快就死了。

她死在農歷二月二十三。我哥來電話說,正月沒過完,冉大娘的病就“反”了。是因為受了涼。從正月初四開始,也就是我、我哥和李科離開千河口那天開始,她就每天上墳,不是上自家的祖墳,而是上我母親的墳,上茍興菊的墳,上桂成國的墳……她默默地坐在墳前,糞瓢不去找她,就不知道回來。她每天都把自己凍成一塊冰,病就這樣“反”了。“反”出的病都比先前更重,冉大娘躺在床上,起不來,拉屎拉尿都要糞瓢服侍。糞瓢花高價請了幾個醫生來,都說沒救。到二月二十三那天晚上,她的眼睛就睜不開了。她還沒死,就把眼睛閉上了。她閉著眼睛,揮舞著手喊:藥!藥!糞瓢去到她床邊,厲聲呵斥:老鼠藥要不要?

聽見這話,冉大娘不再喊,沒一會兒,就停止了呼吸。

聽我哥說,冉大娘死后穿著旗袍。這風俗是最近才傳去的:女性過世以后,無論老少,躺在冰棺里都穿旗袍。冉大娘穿的那件,滿身都是艷麗的大紅花。

埋了冉大娘的當天,所有人都下了山。

千河口從此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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