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然是個飯店的老板,每星期他都擠出兩天的時間到農村里去轉轉。他堅信“美食在民間”,去各處尋找美食,也是他賺錢的秘籍。
這天,李然來到風景秀麗的桃花峪水庫,眼看到了中午,也餓了,就往不遠處的桃花峪村走去。剛一進村,他就聞到了一股香味,皺著鼻子聞了聞,斷定是一種豬肉野菜餡餅,按說材料并不特殊,但做得這么香,手藝卻是絕了。
他循著香味兒找到一座很普通的民房,敲門,好一會兒,才有個男人應了一聲,然后就聽到“撲——噠”、“撲——噠”的聲音。他透過門縫一看,卻見一個男人拄著拐走過來。那男人左半邊的褲腿在風里晃來晃去。男人邊走邊問:“誰呀?”
李然說:“大哥,我是過路的,渴啦,借口水喝。”
男人開了門,然后指著院子中的自來水,讓他自己去喝。李然喝完水,這時,那餡餅的香味兒更重了。他皺起鼻子聞了聞,聞出那香味兒是從廚房傳過來的,不覺望了望廚房那邊,又吞了口口水,感嘆道:“大哥,你家做了什么好吃的,這么香啊。”
男人笑笑說:“能有啥好吃的?就是餡餅。”
李然問他:“誰做的呀?手藝真好。”
男人說:“我那口子。”
李然正要再細問,卻聽門口傳來電動自行車的聲音,扭頭一看,見一個三十四五歲的農村女人騎著一輛電動自行車帶著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回來了。見到李然,女人就問男人:“來客啦?”男人說:“過路的,渴了,找口水喝。”女人就笑吟吟地說:“城里人喝不慣涼水,你該給人家倒點兒熱的。這位兄弟,你餓了沒?我家有餡餅。”
李然正求之不得呢,忙應道:“我真是餓了。也聞到你家餡餅好香。只是,我吃了,你們還夠吃不?”女人說:“我烙得多,夠吃!”
農村人的飯菜很簡單,有了餡餅,再做一個疙瘩湯,就是一頓飯。李然見餡餅和疙瘩湯還都在鍋里,心里就明白了,女人先做好飯菜,再去學校接孩子,放在鍋里,那是怕涼了。
女人先給他盛了一碗疙瘩湯,又把餡餅遞給他。李然接過來,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然后就慢慢咀嚼起來。餡餅一入口,那叫一個香啊,汁香餡膩面滑,李然不禁脫口叫道:“香,太香了!”
那孩子得意地說道:“我媽烙的餡餅天下第一!”
女人笑著說:“別吹牛啦!餡餅還堵不住你的嘴呀。”
李然說:“姐,孩子說得沒錯,你這餡餅真是天下第一。大姐,你這手藝是跟誰學的啊?”
女人說:“沒跟誰學,自己琢磨的。”
李然又問:“大姐,我在城里開著家飯店。我要請你去我的飯店當廚師,只做餡餅,你看怎么樣?工錢好商量。”
女人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望望男人,一時說不出話來。男人望望女人,又望望李然,也沒說話。倒是那孩子,搶先說道:“我不讓我媽去!我媽走了,誰送我上學去呀,誰給我做飯吃呀?”說著,他丟下餡餅,抱住了女人的胳膊,還用厭惡的眼神盯著李然。
李然說:“大姐,我那里包吃包住,一個月再給你開四千塊錢。另外呢,每個星期休息一天,可以回來看看孩子,歸整歸整家,來回的路費我也給你出。”
男人和女人又是一愣,顯然是被李然開出的優厚條件驚到了。李然就不再說什么,吃了五個餡餅,喝了兩碗疙瘩湯,然后就跟女人說他到水庫邊去釣魚,晚上六點走,這之前都可以去找他。說完,他掏出一張百元大鈔放到桌上,還沒走出院子,就聽到男人和女人說起話來。
下午五點多鐘,女人挎著一個提兜來找他,說已經跟家里人商量好了,跟他到城里去。
車上,兩個人閑聊起來。他才知道,女人名叫柳翠,今年三十六歲了。男人名叫程海彬,倆人青梅竹馬。后來,兩個人戀愛了,準備結婚,當時兩家都不寬裕,程海彬為了掙出舉辦婚禮的錢,就跑到小煤窯上去挖煤,誰知道被砸斷了腿。程家人說她是程海彬的克星,甩臉子給她看。她娘家人說,你又沒跟程海彬領證,何必嫁給一個殘廢。她卻堅持要嫁給程海彬,結果,兩邊的父母都不愛搭理他們。她一個女人家,要照顧程海彬,要看孩子,還得照看幾畝山地,這日子,過得難啊。李然給她開出了這么優厚的條件,她跟男人一商量,還是決定出來。
聽她這么一說,李然倒有些不忍心了,問她:“你走了,家里怎么辦?”
柳翠笑笑說:“日子嘛,總是可以過去的。我家鄰居的孩子跟冠軍一個班,我跟他說好了,順路幫我們接送冠軍。程海彬洗衣做飯都沒問題。就是那幾畝地,得等我回來的時候再收拾了。少點兒收成,就少點兒吧。”
李然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什么。但轉念一想,他給柳翠一個工作,又給她這么高的工資,那也是幫了這個家呀。這么一想,他心里就踏實了。
李然帶著柳翠回到飯店,就讓她動手做餡餅。他叫妻子、女兒和兩名大廚在一邊等著。很快,一鍋餡餅新鮮出爐,端上桌來。幾個人剛一聞到味道,就喊香,一吃上,更是贊不絕口。李然的妻子和女兒只會說好吃。那兩個大廚就專業了,說這餡餅地道啊,面皮勁道,爽滑,薄而不破,餡兒的汁水香濃,卻不顯油膩,那餡兒更是又香又嫩,味道純正。李然又問他們:咱們要推出這道餡餅,你們看有沒有還需要改進的地方?一位大廚提議,如果再加入點兒新鮮蝦仁,那就更顯鮮香了。李然點頭同意了,說可以讓柳翠試試。既然大家都沒意見,這事兒就定下來了,菜譜里新加了一道“柳翠餡餅”。李然還在飯店門口打出了一個廣告:本店新推柳翠餡餅。
“柳翠餡餅”,這是李然想出的名字。得知女人名叫柳翠的那個瞬間,他就靈機一動,想到了這道餡餅就叫柳翠餡餅,和柳翠的名字一樣,帶著些土氣,味道卻純正。
飯店推出柳翠餡餅后,生意果然又好了許多。又過不久,就有人直奔著這道餡餅而來。李然是個聰明人,他看準商機,又跟電視臺取得了聯系,電視臺派記者來采訪,然后在美食節目中播出,柳翠餡餅的名氣更大了,外賣窗口常常要排隊。李然怕柳翠累壞了,就特地給她派了兩個幫手。
這天,李然正在辦公室里琢磨事,忽然聽到敲門聲,便應聲道:“請進。”就見李小榮端著兩盤餡餅走進來,臉色很難看。李然微微一愣,問她:“你這是干嗎?”李小榮說:“老板,你嘗嘗這兩盤餡餅,有什么不同?”
李然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還是分別從兩個盤子里拿起一個餡餅來嘗了嘗,然后說其中一個盤子里的更香。李小榮頓時來了精神,大聲說道:“老板,你說更香的餡餅,那是我做的。這稍微差一點兒的,才是柳翠做的。我做的餡餅更勝一籌,怎么我的工錢卻只有柳翠的一半啊?”
李小榮就是李然派過去給柳翠打下手的,按勤雜工招進來的,自然只掙勤雜工的錢,每個月的工資只有兩千多,柳翠每個月工資有四千多。餡餅火了以后,李然還不時地給她發些獎金。李小榮看不過去,這才演了這么一出兒。
李然不信,柳翠做的餡餅是他店里的招牌,天天那么多食客慕名而來。李然又嘗了嘗兩個餡餅,的確,柳翠做的味道比李小榮做的的確差了那么一點點。他把柳翠叫過來,問她哪盤餡餅是她做的,柳翠指著那盤味道稍微差一點的,李小榮果然沒有蒙他。李然讓柳翠先回去忙。
李小榮更來勁了:“老板,你說咋辦?”李然瞟了她一眼:“什么咋辦?”
李小榮說:“我做的餡餅,比柳翠做得好吃。”
李然淡淡地說:“好吃就好吃吧。你是勤雜工,就該掙勤雜工的錢。我高薪請來的柳翠,條件是早就講好了的,不能說降就給她降呀。”
李然也很無奈。柳翠做的餡餅好吃,現在名氣也大,但畢竟只是餡餅,盈利空間很小,賺不來幾個錢,他只是靠著這個來提升人氣。要是再給李小榮開那么高的工資,他就得賠錢。在沒想出好對策之前,他只好這么說,就是抹稀泥唄。
李小榮一下子鼓圓了眼睛,生氣地問:“老板,你太不講道理了吧?柳翠做的不如我的好吃,她休息的時候還是我們頂著做,那工資卻差了一倍,這事兒你擱誰那兒能說出理去?”
李然只好勸她:“小榮,話不能這么說。咱做什么事情,都要講法,依法辦事。在咱們的合同里,明確寫著你是勤雜工,月薪兩千塊。我每個月都給了你兩千塊,有時候還發獎金,沒違法吧?至于你做的餡餅比柳翠做得好吃,那是另外一回事。如果我聘請你當大廚,你的本事發揮出來,那我就得給你高薪。但現在我這里不需要大廚,我請你是來當勤雜工的。你就是會做國宴,我沒用你,你還得拿勤雜工的錢。是這個道理吧?”
李小榮生氣地說:“那我不干了,總可以吧?”
李然說:“你正式提出來,我就批你。”
李小榮辭職以后,馬上就在旁邊的飯店找到了工作,那家飯店的老板看中了她的手藝,也是看中了李然這邊的人氣,推出了“傻小妹餡餅”。李然搞的那一套,人家暗地里學會了,還比他高了一招兒:除了做廣告、請記者,還在網上進行宣傳,很多年輕人慕名前來,一時間熱鬧非凡。李然這邊的很多食客,也被那邊拉過去了。
人一少,銷量就下來了,李然暗暗著急。他拿過幾個餡餅一嘗,味道是比李小榮做得差了點兒。他把柳翠叫到跟前,問她是怎么回事兒。柳翠也不傻,早就看出他的心思,忙說最近她也正為這事兒著急呢。她仔細地想過了,從選料到剁餡,肉菜配比,所用的作料,還有和面、烙制的時間,整個程序都和原來一樣,沒有絲毫變化,可做出來的餡餅就是不如原先的香。
李然說:“我看著你做!”
他眼看著柳翠做餡餅,跟原先的程序一模一樣,而且每一道工序都那么用心,可做出來的餡餅就是比李小榮的差了那么一點點。現在的食客嘴巴刁啊,雖說只差了這么一點點,可就被他們嘗出來了,然后就跑到那邊去了。柳翠看大勢已去,就跟李然提出辭職。李然正在研究新菜品,對餡餅的熱乎勁兒過去了,干脆就答應了柳翠,柳翠拿著一筆錢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李小榮做的餡餅好吃,真要想吃了,就到她那邊去買吧。李然是個想得開的人,何況這也不是什么丟臉的事。柳翠一走,他的飯店就不再做餡餅生意了。
說來也怪,柳翠走了以后,李小榮做的餡餅也一天差似一天,食客們慢慢地就不來了。她也跟柳翠一樣,覺得再做下去沒多大意思了,跟老板提出辭職,領了一筆錢走了。
半年后的一天,李然又到桃花峪水庫去釣魚,路過山下小鎮時,偶然發現路邊有家小飯館,門口竟排著十幾個人,像是在等著買什么東西。難道這家小飯館也有什么特殊的菜品嗎?他即刻停下車。剛一下車,他就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天吶,這不是柳翠餡餅的味道嗎?他抬頭看飯館的招牌,鼻子險些氣歪了,招牌上赫然寫著:柳翠餡餅。他便不動聲色地排在隊尾。
排了好一會兒,這才輪到他。賣貨的程海彬一眼就認出了他,興奮地對著后面喊道:“柳翠,李老板來了!”柳翠馬上跑出來,扎著圍裙,手上還拎著鍋鏟。她熱情地招呼李然:“李老板,快進來坐。海彬,還愣著呢?趕緊給李老板上一盤餡餅,一碗疙瘩湯。”鍋里還烙著餡餅,柳翠忙跑回后廚去了。程海彬從后廚端出了一盤餡餅,一碗疙瘩湯。
李然咬了一口,香啊!就像當初他第一次吃到柳翠餡餅的時候一樣。難道柳翠跟他耍了心眼兒?李然奔進后廚,說想幫柳翠包餡餅,卻偷偷看了面和餡料。他發現,柳翠所用的餡料和面跟在他的飯店里用的一模一樣。他不禁啞然。柳翠看出了他的心思,也十分迷惑地說道:“李老板,你說這事兒怪不怪?同樣的東西同樣的人,做出來的味道咋就不一樣呢?”看來柳翠也想過這個問題,也沒琢磨透。
柳翠說,她從李然的店里灰頭土臉地回來,心里充滿了歉疚。人家李老板認可她的本事,還給她開那么高的工資,把她請了去,她剛給李老板干了半年,這事兒就黃了,她心里好生過意不去。回家以后,她又試著烙餡餅,還是用同樣的面、同樣的餡料、同樣的火候,說來也怪,烙出來的餡餅就是特別香。她想不透,有心去找李然說個明白,可又怕一到城里她的手藝又失靈了,那豈不是越描越黑了嘛,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這回到城里倒讓她開了眼界,她覺得自己要是在鎮上開家餡餅店,一個是比土里刨食來錢,一個也方便接送孩子。她就把李然給她的工錢當本兒,盤下這間店面,開了這家店。
李然說:“你也別琢磨了,我信你的話。”
柳翠問他:“你真信?”
李然說:“當然信。你給我干,輕輕松松的,一個月穩掙四千。你自己干,累死累活,未必掙得了這么多,傻子都知道該怎么選。”
這時,柳翠的兒子放學回來了。他們學校就在飯店旁邊,連接都不用接,直接跑回店里來,一邊跑向后廚一邊喊著:“餓死我了,餓死我了!”柳翠喊:“洗手去!”她兒子洗了手,抓過餡餅就吃。柳翠嗔怪地說:“慢點兒吃,別噎著。”
李然看到柳翠凝視她兒子的眼神兒中,充滿了母親的慈愛,他心里猛地一動,笑著說:“柳翠,我明白了。”柳翠一愣:“明白啥?”
李然一板一眼地說:“不論是在你家,還是在這個店里,你做餡餅的時候,都想著你兒子會來吃,那就是給你兒子做的,這餡兒里就有了你的感情,你的母愛。給客人做時,你絕對不會有這份感情。其實,我一直覺得,美食是和做美食的人心意相通的。你幸福的時候,做出來的美食就有幸福的味道。你憂傷的時候,做出的美食就會讓人憂傷。”
柳翠聽得云里霧里,反問道:“李小榮做的餡餅很香,也帶著感情嗎?”
李然點了點頭說:“當然啊。你拿著高薪,不用考慮那些。李小榮卻只拿著勤雜工的錢,她就想做出好餡餅來,得到食客們的認可。她在餡里投入的感情,比你多多了。你們用的方子又一樣,她做得比你的好吃,應該就是這個道理。”
柳翠點了點頭,把目光投向她的兒子。
看著她的目光,李然心里猛地一搐,猛地想起了他的媽媽。他又多久沒見過媽媽啦?他忽然想起,媽媽做的小酥魚,他一直認為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啊。后來,他吃到了很多美味的東西,想到那時是物質太匱乏,才有了這種錯覺。此刻,他才明白,那不是錯覺,是他忽略的真實。他大步走出門去,摸出手機,給媽媽撥了電話:“媽,是我。我正往家趕呢,估計晚上就能到了。您能再給我做點兒小酥魚嗎?”
媽媽顫著聲兒地說:“好,好。”
他掛上電話,坐進車里,眼睛里一酸,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