窩囊了半輩子的神瘸子,突然間也想殺個人玩玩!
神瘸子姓劉,行二,街坊們都管他叫劉老二。說他神,是因為他能活下來,絕對稱得上是神奇——
去年初夏的一天,一隊日本鬼子闖進了劉老二所住的老龍溝,兇神惡煞,見人就抓。那時的劉老二腿腳利落,翻過籬笆矮墻剛想逃,忽覺左腿膝蓋窩像被野蚊子叮了一下,麻酥酥的,緊接著腳下一軟,“撲通”摔倒在地。
很快,一個小鬼子罵咧咧地過來了。
這個小鬼子叫島間一郎,是個曹長,出生在中國,東北話說得很溜。
此前,劉老二在鎮上的藥鋪見過他幾回,島間照著他后腰踹了兩腳:“癟犢子,跑啥跑?起來,進山!”
劉老二以采藥為生,常年在山里轉,當然清楚島間為何抓勞工。
老龍溝方圓百里,密密匝匝長滿了兩人合抱粗的參天大樹,日本人貪得無厭,四處抓壯丁日夜砍伐,想將每一棵都運回國內去。
走著走著,劉老二感覺左腿鉆心般疼,提起褲管一瞧,天,膝蓋骨碎了!不看還能忍,這一看,劉老二徹底癱了。島間走到他跟前,問:“咋了?”
“我的腿可能、可能斷了。”話剛出口,島間拔出槍對準他那血肉模糊的膝蓋扣動扳機:“來人,把他扔進山溝喂狼!”
從此,劉老二成了神瘸子。神瘸子想殺的人,正是島間一郎。那天,兩個小鬼子惡狼似的撲上來,扯起昏死過去的神瘸子的雙腿扔下了百丈深的山洼。不知過了多久,神瘸子從昏昏沉沉中醒轉,是被一陣陣熱氣呵醒的。睜開眼前,他還做了個美夢,夢到島間一郎的妻子——野澤惠子。
有一次,神瘸子去鎮里的藥鋪賣草藥,恰巧碰上了野澤惠子。藥鋪掌柜告訴他說,這日本娘們不能生,為了懷上孩子,她可沒少來拿中藥。見野澤惠子模樣兒俏,神瘸子有些心動,先后送去幾味好藥,讓她如愿以償懷了孕。
迷迷糊糊睜開了眼。不是野澤惠子,是條狼!神瘸子登時嚇個半死,想逃,可半步都挪不動。
就在灰狼張口咬向他脖子的剎那,傻丫到了,赤手空拳沖下山坳,舞舞乍乍嚇跑了灰狼。
神瘸子被島間打殘后,傻丫沒嫌棄他,衣不解帶地照顧他,等到他傷愈后又薅著他的脖子入了洞房。
這天傍晚,神瘸子抄起那把尺半長的殺豬刀,在磨石上“噌噌”磨個不停。
“瘸子,那刀夠快的了,你磨它干啥?”傻丫問。
神瘸子狠叨叨地說:“我想殺個人。”
傻丫問:“殺誰?用不用我幫忙?”
“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神瘸子硬邦邦打斷傻丫,一字一頓地回道,“殺人是爺們兒的事,老娘們兒少摻和!”
當夕陽跌進西山坳,神瘸子揣上殺豬刀走出了院。從老龍溝到鎮上,約莫二三里地,神瘸子瞄見了島間一郎的那座二層木板洋樓。
今晚,憋屈得快要發瘋的神瘸子決定親手宰了島間一郎那個胡作非為的王八羔子。神瘸子聽人說,昨天日本天皇已下詔停戰,可關東軍仍在垂死掙扎。
“奶奶的,死到臨頭還裝硬,那就別怪老子不客氣!”神瘸子往手心里啐口唾沫,緊握殺豬刀摸向小洋樓。
小洋樓外還杵著一間木屋,驀地,一個黑影躥出來,抬腳踹翻了門板。
這天,是農歷七月初十。借著月光和屋里黯淡的燈光,神瘸子認出黑影就是島間一郎。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神瘸子憋口氣剛要繞過去抹了島間的脖子,余光里卻瞥見從木屋走出一個女人和兩個七八歲大的孩子。
三人都穿著和服,沖島間唯唯諾諾一個勁地點頭。島間沒少喝酒,硬著舌根好一通嘰里呱啦,離開前順手把一顆手榴彈插進了孩子的腰里!
島間一郎打著酒嗝晃向了小洋樓,野澤惠子還沒睡,踩著木屐“噠噠噠”地迎來,要幫島間解下佩刀。孰料,島間將野澤惠子推了個跟頭,還不罷手,抽出刀抵住了野澤惠子的心口。
顯然,野澤惠子被這個舉動嚇壞了,張著嘴巴好半天沒合上。藏身暗處的神瘸子驚得心跳如打鼓,差點叫出聲。緊接著,他瞅見野澤惠子抖成一團,像在問島間要干啥,島間獰笑回頭,邊嘰嘰哇哇邊舉刀指向木屋。恰恰此時,距離不過十余丈的木屋內,驟然傳出了震天的響聲。
神瘸子做夢都難相信,那個日本女人會抱著孩子一同自殺!更讓他恨得牙癢的是,島間一郎放聲狂笑,隨后又掏出一顆手榴彈硬塞給了野澤惠子。如今日本人窮途末路,這也許是女人們最好的歸宿——送她上路。
去年,神瘸子的膝蓋骨被島間一郎開槍擊碎,傻丫把他背到鎮上,求藥鋪掌柜幫忙接骨。掌柜查看完傷情,說接不了;五臟六腑也逛蕩得挪了位,人能活著,只能說閻王爺看錯生死簿,陰差陽錯給他留了條賤命。
在治傷的那段日子,神瘸子獲知野澤惠子連喝了幾副黃精湯后,還真懷上了王八犢子島間的種。一轉眼,十個月過去,野澤惠子順利生下一女嬰,取名常子。
透過門縫,神瘸子看到島間一郎來藥鋪拿滋補中藥,當時,喜得閨女的島間樂得直齜牙,說女兒常子很漂亮,他非常喜歡,可眼下,他竟要讓妻子炸死剛咿咿呀呀學說話的女兒。他將手榴彈藏在搖籃車下,然后打開拉環,拴在女兒的腰上,只要有人來抱她,必會拽響手榴彈!
看著島間狂躁亢奮比比畫畫,神瘸子不覺驚出了一身冷汗。
虎毒還不食子呢,這狗雜種喪盡天良,居然要對自己的親生女兒下手!神瘸子再也按捺不住滿心的憤怒,蹦出來大喝道:“你就是一畜生,豬狗不如的畜生,傻丫養的大黑都比你通人性!”
大黑,是條看家護院的笨狗。島間一郎先是一怔,隨即高舉長刀撲來,摟頭就劈:“你沒死?好,那我再送你去趟鬼門關!”神瘸子行動不便,只能用殺豬刀去擋。兩刀相撞,神瘸子被震得手臂酥麻,殺豬刀也落了地。島間刀鋒一橫,割向神瘸子的脖頸:“癟犢子,去死吧——”
情知躲無可躲,神瘸子索性眼珠子一瞪,要親眼瞧瞧自己那吃飯的家什是如何搬家落地的。但轉瞬間,他又呵呵笑起來:“狗日的小鬼子,誰死誰活還不一定呢。”
“咣”,隨著悶響聲起,一根胳膊粗的木棒不偏不斜砸中了島間一郎的腦袋。重擊之下,島間都沒來得及哼一聲便倒下了。
危急關頭救下神瘸子的是傻丫,傻丫又照準島間的后背補了兩棒子,憤憤罵道:“你們這幫犢子玩意,不單禍害我們中國老百姓,還禍害自己的老婆孩子,你們到底是不是人?”
“媳婦,你咋來了?”神瘸子尚未松口氣,又心頭一緊,“誰欺負你了?快告訴我,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冷清的月光下,只見傻丫的臉上、衣服上,還有拎在手中的木棒上血跡斑斑,“沒人打我。是他們窩里斗,家家戶戶老老少少都跟鬼上身似的殺紅了眼。”
傻丫是從日本屯抄近道趕過來的。
日本屯原叫柳家屯,被開拓團強占后改了名。傻丫前腳剛進屯,就瞄到兩個日本兵走進一戶人家,和男主人鬼鬼祟祟咬起了耳朵。女主人似乎覺察到什么,拉起三個孩子就跑。不待跨出院門,那兩個日本兵已開了槍,女主人和三個孩子頃刻命赴黃泉。
隨后,日本屯殺亂了套,有的集體自殺,有的雙方交換著殺,到處是尸體。
“瘸子,他們都瘋了。咱們快走,別在這兒招惹晦氣。”傻丫薅起神瘸子的手腕拔腿要走,卻見野澤惠子站在二層小洋樓上,懷抱不滿周歲的女兒哭得淚眼漣漣。
“真可憐。”神瘸子嘆聲氣,沖野澤惠子喊道,“我瘸子雖是來殺人的,可不殺女人。你走吧。”
“走?我能去哪兒?”野澤惠子的中國話說得也很地道,她告訴神瘸子和傻丫,說島間一郎帶回了軍方消息:不論乘火車還是輪船回國,每人只準帶一件行李。難民如潮,車船極度匱乏,連大人都擠不上去,更別提孩子了。于是,許多日本人為搶得一絲逃命機會,干脆把孩子丟掉,或者掐死,扔進井里淹死,開槍殺死。
聽著聽著,神瘸子的那顆心“嗖”的一下子懸到了嗓子眼:“你不會也殺了她吧?她可是你的親生閨女。”
野澤惠子遲緩地走下樓梯,哽咽著說道:“大哥,求你救救她,把她抱走吧。”
神瘸子扭頭看向傻丫。傻丫人彪,心直口快嗓子高:“你瞅我干啥?孩子是無辜的,救她我沒得說;可你要敢把這日本娘們帶回家,信不信我砍斷你的那條好腿?”
神瘸子叨叨咕咕伸出了手。在接過女嬰的那刻,忽聽傻丫發出了“嗷”的一聲大叫:“快扔掉,別接她!”
這婆娘,咋又變卦了?僅僅一愣神,神瘸子便駭得頭皮發麻,心尖直哆嗦。
包裹著女嬰的襁褓里,正“哧哧”地往外冒白煙!
糟糕,襁褓里藏有手榴彈。趁女嬰易手之際,野澤惠子無比狠毒地扯開引線,意欲同歸于盡。
此刻,島間一郎也醒了,笑得歇斯底里喪心病狂:“惠子,做得好,不愧是我島間的女人。哈哈——”
突然,傻丫就像一頭母狼縱身撲過去,從襁褓里拽出手榴彈扔向遠處,接著張開雙臂,把神瘸子和女嬰緊緊護在了懷中。
手榴彈在半空爆炸,彈片呼嘯飛射,有一片嵌進了島間一郎的腦門,島間一郎當場斃命;野澤惠子也被擊中心口,側側歪歪倒在了島間的身上。說來堪稱奇跡,盡管彈片密集如流星雨,傻丫卻毫發無損。
“媳婦,我是來殺人的,不是救人。你看看這小犢子,咋整?”神瘸子撓著頭問。
傻丫說:“留下吧。”
“你說留下她?嘿嘿,我也是這么想的。媳婦,你趕緊給咱閨女換個名,叫腸子肚子的難聽死了。”
“我說就叫劉霞。”
留下,劉霞,這名字還不賴。神瘸子樂滋滋地追問:“那小名呢?”
“閨女是娘的小棉襖,當然叫小棉襖!”說著話,二人抱著孩子向遠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