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拿乞丐不當菜

一

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姓秦名六，是個拖著一雙殘腿蹲街乞討的流浪漢。最近半年，他在曼月小區(qū)外的綠化樹下“安營扎寨”，再沒換過地方。

不得不承認，秦六的眼光確實老辣獨到。居于此地的業(yè)主個個不差錢兒，出手也大方，少則十塊八塊，多則百兒八十，樂得他直蹦高。對了，他雙腿殘疾，蹦不起來。幾天前，一個頭戴遮陽帽、身穿長袍大褂、蓄著一綹山羊胡的算命先生也盯上了這塊風水寶地，緊挨著秦六鋪開了卦攤。

不過，算命先生的生意很不景氣，一連數(shù)日沒開張。這日中午，秦六伸伸懶腰正想瞇一覺，算命先生開了腔：“鄰居，別睡，我給你算一卦？”

“快拉倒吧，沒人聽你滿嘴跑火車。”秦六揶揄回道。盡管挨了搶白，可算命先生并未動氣，依舊滿臉正兒八經(jīng)：“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我和你住這么近，必須得為你的命運和前程著想。今兒個，你的運氣會很糟糕——”

“糟糕你個頭！”秦六搶過話茬，探手端起了身前的破碗，“我運氣不好能討到錢？你瞪大眼珠子好好瞧瞧，里面還有張五十的呢。你呢？從賴在這兒起，好像就沒進過半個子兒吧？”“禍福自有天定，不急一時。”算命先生捋著稀疏的山羊胡回道，“但你，很快會碰上兩件事。第一件，倒霉；第二件，撒丫子就跑。”

“你瞎啊？我的腿廢了，咋跑？”秦六氣哼哼說完，倒頭睡去。

這一覺，秦六直睡到落日黃昏才醒。這個時段，出入曼月小區(qū)的人也漸漸多起來。秦六趕緊打起精神，求爺爺告奶奶，見人就磕頭，擺放在面前的破碗也變成“聚寶盆”，財源滾滾。磕到天色黑透，秦六以手代足挪到算命先生跟前，扯翻了他的卦攤：“你瞅瞅我的腦門，上面寫沒寫‘倒霉’兩個字？”

“鄰居鄰居，我的好鄰居。你別動火，和氣生財嘛。”算命先生忙不迭賠笑道。

“少套近乎。就憑你這兩把刷子，也敢出來蒙事？滾！”

算命先生還算識趣，灰頭土臉地溜之大吉。原本以為他會就此消失，或者換地兒重打鑼鼓另開張，哪承想次日早晨，秦六剛睡醒，斜眼一瞥，嘿，算命先生又來了，還主動道了聲“早上好”。秦六又氣又樂，邊擺出破碗開張營業(yè)邊打趣：“神算子，我今天的運氣咋樣？”算命先生一通亂掐指頭，又冒出句挨揍沒夠的話：“你昨日的運勢，將會在今日逐一兌現(xiàn)。不信，咱慢慢瞧。”

好你個烏鴉嘴，那咱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秦六在心里暗暗發(fā)了狠：等到打烊，便是你的倒霉之時！

二

太陽已升上三竿高，算命先生四下望望，突然壓低聲音說道：“鄰居，敢不敢和我打賭？”“賭啥？”秦六冷聲問。

算命先生沖不遠處努努嘴：“瞧見那輛車沒？你要能從車主手里討到一分錢，我給你二百。如果討不到，你給我一百。咋樣？”“一言為定，誰反悔誰是王八蛋！”秦六毫不猶豫地接了招，雙手一通倒騰，眨眼工夫便堵在了小區(qū)門口。從車里下來的，是個看上去約有四十出頭的風衣男，戴著墨鏡，風衣領(lǐng)子豎得高高的。“這位大哥，求你行行好，賞我一頓飯錢吧。”秦六攔下他，指指殘腿，眼淚緊跟著如大河潰堤，泛濫成災。風衣男一怔，便從兜里掏出張五十元面額的鈔票扔了過來。

“臭算卦的，跟我賭，你還嫩了點。”秦六自鳴得意，以手代足正要返回原地，忽聽“汪汪汪”幾聲狗吠。倉皇回頭，循聲望去，秦六頓時嚇得膽戰(zhàn)直哆嗦，接連倒吸了幾口涼氣。

能不怕嗎？幾米開外，一只比他高出差不多有半頭的大笨狗突然掙脫牽狗人，張牙舞爪猛撲過來。秦六本能后撤，該死的笨狗卻似和他前世有仇，今生有怨，照著他的胳膊就是一口。“媽呀，疼死我了！”秦六單臂一按地，“噌”的一下子彈跳而起，撒開雙腿圍著風衣男轉(zhuǎn)圈跑，躲避笨狗的追擊和撲咬。敢情，這家伙是裝的，一點都不瘸！風衣男劈手搶過鈔票，狠狠剜了秦六一眼后邁進小區(qū)，進了樓道。

事情鬧到這地步，情知從此再也無顏面對曼月父老，秦六不由得惱羞成怒，搶過狗繩拴上了綠化樹：“人呢？這狗東西的主人呢？唉喲，咬死人不償命啊！”狗傷人，當找主人算賬，不光賠錢，還得去醫(yī)院打狂犬疫苗。可秦六蹦高叫罵了半天，狗主人許是怕?lián)煟缌锏脹]了影兒。既然人跑了，那我就告狗！

“鄰居，我沒瞎掰吧？只是你的霉運來得遲了點。”算命先生也湊上前幫腔道，“應(yīng)該告這畜生。可你想過咋告嗎？”

“你有法子？”秦六氣鼓鼓地問。“讓我算算。”算命先生斜瞥著大笨狗相起了面，“這狗東西一定是黑戶，沒在犬類管理所上戶口。就算警察來了，也難查到它的主人。別忘了，你也是警察打擊遣送的對象。我再算算，金木水火，子丑寅卯，異象，異象啊，我的好鄰居，你時來運轉(zhuǎn)要發(fā)大財了！”

三

十幾分鐘后，秦六昂首挺胸、兩腿溜直地站在了曼月小區(qū)的樓下，雙手攏住嘴巴高聲喊道：“各位業(yè)主，請大家瞧瞧那只狗是誰家的？如果沒人認領(lǐng)，我可要告它了！”

人告狗？有意思。一居民推開窗戶，探頭笑問：“喂，你告它啥罪名？”“咬人傷人，更可恨的是它看人下口，歧視乞丐！”秦六端起血糊糊的胳膊，又揚起一只手機道，“整個過程，我都拍下來了。我要通知報社記者，要把照片傳上網(wǎng)！大伙給評評理，我和一位先生同時進小區(qū)，該死的畜生為啥沖他點頭搖尾巴，卻往死里咬我？沒人認領(lǐng)是吧？那我可走了。那位穿風衣的先生，到時還請你給做個見證！”喊罷，秦六大踏步走出小區(qū)，背起家當走遠。

這個主意，是算命先生出的；秦六拿的手機，也是算命先生給的，里面非常清晰地拍下了秦六被狗追咬、圍著風衣男轉(zhuǎn)圈的場景。一切都在預料之中，沒走出多遠，一輛轎車追了上來，是風衣男。

“上車。”

“你要給我作證是吧？你真是個好人，謝謝啊。”

秦六鉆進車，屁股尚未坐穩(wěn)，風衣男又硬邦邦下了命令：“給我看看你拍的照片。”秦六忙從手機里找出圖片，展示給對方看。風衣男越看臉越冷，從包里掏出兩張百元大鈔拍上了秦六的腦門：“刪了它。馬上！”

“我刪我刪，我這人，最愛聽錢的話。”秦六嘿嘿笑著問，“是刪一張，還是全刪？”“少廢話，全刪！”風衣男罵了一句，又掏出一沓錢，看厚度差不多有一千塊。秦六的動作也確實夠麻利，手指飛動刪了個精光。風衣男如釋重負般松口氣，剛要趕他下車，秦六竟又折騰出一段視頻來：“你再看看這個，能值多少錢？”

夠狠！除了拍照，還錄了像。風衣男再也忍耐不住，哼道：“臭叫花子，我奉勸你別太貪，小心惹禍上身。”“可不，貪財貪色，都是作死。我不貪，五千，咋樣？”秦六舔著臉問。風衣男被氣得臉色鐵青，猛踩油門駛向附近的銀行。

幾張照片和一段視頻，一出手就賺回六千多，這不是財神爺附體是啥？心花怒放之余，秦六動了盡快逃之夭夭的念頭。必須逃，沒得商量。曼月小區(qū)是個啥樣的地兒，在此盤踞大半年的秦六自是心知肚明：與其叫曼月，倒不如改名叫風月，或者“二奶樓”更貼切。秦六來此行乞，恰恰是抓住了某些人的軟肋：不給錢，我就死纏爛打制造影響，我是乞丐我怕誰？至于風衣男前來曼月小區(qū)的目的，秦六也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這也是他敢跟算命先生打賭、敢和風衣男得寸進尺的緣由——算命先生拍下的每張照片上，都有一個性感爆棚的年輕女子站在樓道口，沖著風衣男眉目傳情吃吃地笑。

算命先生跟秦六說，咱們是“中國好鄰居”，狗咬在你的胳膊上，疼在我的心里啊。給，拿著手機進小區(qū)，虛張聲勢喊幾嗓子，我保你能賺個盆滿缽滿。秦六的腦袋沒被門框擠過，也沒被驢踢過，一點兒都不傻，當即斷定這家伙并非卦仙，肚子里指定藏著不可告人的鬼胎。

管他是啥呢，我走為上！孰料，當晚，身背鋪蓋卷的秦六剛溜到城郊，一輛轎車便從夜幕中迅疾殺出，直將他撞得橫飛出去……

四

昏昏沉沉中不知過了多久，秦六悠悠醒轉(zhuǎn)。強忍著像要炸開般的頭痛一睜開眼，他便看到了兩名警察。“我、我這是在哪兒？你們咋來了？”秦六問。“你出了車禍，已昏睡了三天。能醒過來，算你命大。”一個警察說，“經(jīng)調(diào)查，你涉嫌敲詐勒索，請配合我們的工作。”

在接下來的訊問中，秦六獲知，撞他的人，正是遭他訛詐的風衣男。風衣男任職住建局，是實權(quán)派，他憤憤不平地交代，秦六言而無信，收了他的錢，又把照片和視頻鼓搗上網(wǎng)，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也害得他后院起火身敗名裂。惱怒之下，他失去理智，動了撞死秦六的念頭。

秦六聽得心頭發(fā)緊，冷汗直往下掉。自己只是嘴上說說，并沒往網(wǎng)上弄，也沒炒作啊。悶頭琢磨半晌，秦六想到了一個人——算命先生。肯定是他搞的鬼，這王八蛋，為啥不直接曝光，偏要兜圈子牽扯上我？

一轉(zhuǎn)眼，小半年過去了。這天，變成真瘸子的秦六接到傳喚，一瘸一拐去了法院作證。接受審判的，是風衣男。

庭審結(jié)束，就在法警押著他坐進警車，開出法院大門的那刻，秦六看得真真切切，一個男子匆匆現(xiàn)身，站在隔離區(qū)外喊：“老劉，不管你判多少年，咱們永遠都是最好的朋友。你放心，等你到了監(jiān)獄，我就去看你，你的家人，我會照顧的！”

聽聽，這才叫哥們，患難見真情。前來旁聽的群眾有人在悄聲咬耳朵，說這個男子姓周，是風衣男的發(fā)小，兩人從小學到大學，幾乎形影不離。后來，風衣男步入仕途，周則投身商界，搞起了城建項目開發(fā)。據(jù)傳，最近幾個頗有油水的俏活兒都落到了別人手上，沒周老板的分兒。

可周老板沒翻臉沒記仇，念及朋友之誼仍苦口婆心地勸風衣男：常在河邊站，哪能不濕鞋？你要缺錢，就跟我吱聲，千萬別再亂伸手，亂張口了。

聽著聽著，秦六禁不住多瞟了周老板幾眼。咦，這個人，咋越瞅越面熟？秦六忙掏出一只手機——乖乖，還是款觸屏的智能機。千萬別拿乞丐不當盤菜，人家只是行事低調(diào)，不炫富而已——接著找出了當初暗中偷拍的算命先生的圖片。三擺弄兩擺弄，摘掉遮陽帽，薅掉山羊胡，脫掉長袍大褂，嘿，竟和眼前這人一模一樣！

恰恰此時，一輛轎車停在了周老板身邊。車門打開，秦六又瞅見了一顆非常熟悉的腦袋。是狗腦袋，坐在轎車后排座上的，活脫脫就是那只咬傷他的大笨狗。至于司機，是——牽狗人！

去他的朋友情誼，全是貓哭耗子，假慈悲！明擺著，他們兩男一狗是一伙的，早就聞到了風衣男的腥味，然后圍繞我設(shè)局，下套，利用我這個道具既算計了風衣男，又維護住了他重情重義的高大形象。哼，玩得不錯啊。一念及此，秦六徑直去了刑警隊，找到了那個曾訊問過他的警察。

“警察同志，你看，這個游戲好玩不好玩？”說著，秦六亮出手機，調(diào)出剛拍的周老板圖片，玩起了“化裝游戲”：戴遮陽帽，粘山羊胡，穿長袍大褂，頃刻間變成了算命先生。

“怎么會這樣？那他為何那么做？”警察脫口驚問。

是啊，為啥？還不是狗咬狗兩嘴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