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細雨綿綿的初冬午后,高港和妻子購完物,興致勃勃地步行回家,高港撐著一把大黑傘,因為雨絲斜飛,所以他把傘壓得很低,這樣視線便受到了阻礙,妻子撐著一把透明的小傘。
兩人正打著傘并排走著,妻子無意中一抬眼,忽然失聲尖叫起來!
高港一驚,還沒反應過來,妻子猛地一把推開他,幾乎就在同時,“咚”的一聲響,一股巨大的力量撞過來,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過了多久,高港在醫院醒來,和妻子已是陰陽兩隔。酒駕奪走了妻子的生命,高港雙腿嚴重骨折——是妻子把生的機會留給了他。
高港坐上了輪椅,他不能下地走路了,心也徹底被封存在那個冰冷的午后。
他的臉永遠陰沉似冰,要不是因為年老的母親和年幼的女兒苗苗,他早就追隨妻子去了,現在雖說活著,也只是比死人多口氣而已。
久雨的天終于放了晴,又恰好是星期天,苗苗興高采烈地跑進了高港的臥室,拉著他的手說:“爸爸,我想到公園玩會兒,你能陪我去嗎?”
自從坐上輪椅后,高港便很少出門了。
現在一聽苗苗的話,不由得心生厭煩,剛要開口呵斥,一抬眼看到苗苗蒼白的小臉和怯生生的眼睛,那是酷似妻子的眼睛。
他頓時心腸一軟,低聲說:“行啊,那就玩一會兒吧!”
苗苗一聽歡呼雀躍起來,母親的臉上也綻開了久違的笑容。高港見了又是一陣心酸,母親和苗苗僅僅需要這么點兒歡樂,自己給予她們的實在太少了。
在公園內,人流如織、笑語喧嘩,大伙都在盡情享受著春光,高港的心情也漸漸開朗起來。就在這時他發現公園一角圍著好多人,高港搖著輪椅上前一看,原來人群中央有個怪老頭在作畫。
之所以叫怪老頭,是因為他衣著打扮十分古樸,看上去怪怪的,像是從古代穿越來一樣。
他的頷下飄拂著一縷雪白長須,加上兩只睿智的眼睛,更增添三分古意,此刻他正為坐在前面的一個女孩畫像。
怪老頭的技藝十分高超,不大工夫一幅惟妙惟肖的肖像畫就誕生了,人群頓時發出一陣驚嘆聲。
苗苗更是樂得直蹦,拉著高港的手說:“爸爸,我們一家也畫張畫吧!”
高港不忍拒絕,含笑答應了,苗苗又是一陣蹦跳,然后在怪老頭的指揮下,一家三代坐好,怪老頭這才拿起畫筆,仔細端詳起三人的神態來。
高港忽然無來由一驚,怪老頭的目光竟像兩柄利劍,一直刺到他心里似的。
奇怪的是怪老頭打量了好半天,卻并沒有下筆,而是把高港的母親叫了過去,兩人隨即低低細談起來。聽不到他們談什么,只能看見母親的一會兒眉頭皺在一起,一會兒又頻頻點頭。
當母親回到身邊時,高港忍不住問道:“這個怪老頭跟你說了什么?”
母親說:“他問我,你的眼中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悲傷。嗨,這老頭兒眼睛真毒!”
又過了一會兒,怪老頭的畫畫好了,畫上一家三代滿臉陽光地笑著,是那么開心,那么無憂無慮。
高港笑著看著,喜悅的心情又蒙上了一層陰云,他又悲從中來:要是妻子還在,這畫中應該有她啊!
這么一想,高港的眼圈立時紅了,正努力控制住別流眼淚,怪老頭口氣十分凝重地開口了:“年輕人,我必須跟你說件事,是件關系到你母親、孩子的大事。”
高港一驚,忙問:“什么大事?您請講!”
怪老頭伸出竹枝一樣的手指,指點著那幅畫作,說:“年輕人,這絕不是一幅簡單的畫作,它具有相當的靈氣!實不相瞞,我年輕時曾遇到過異人,學會了一些奇特的本領——你千萬不要以為我胡說八道,這世界遠不是你看到的那么簡單。簡而言之,從此后你母親和你女兒的一切全掌握在你手中,你快樂健康,畫中的人也快樂健康,而現實中她們二人同樣如此。反之,當你消沉郁悶的時候,她們也隨之衰老而多病。年輕人,你不要以為我是個精神病,我說的到底是不是靈驗,你過后自知。再見!”
世上還有這樣的靈異之事?高港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一抬頭,卻發現怪老頭已經收拾好畫具起身走了,他想起來錢還沒給人家哩,一邊喊著給錢,一邊去翻口袋。再一抬頭,怪老頭已消失不見了。
等一家三口回家后才發現一個大問題,他們根本沒法把畫掛起來。
母親上了年紀,腰腿都不好使,高港坐輪椅,苗苗又太小。最終還是母親拿起錘子、釘子,說:“我來掛,沒事的。”
母親說著硬要站上椅子,高港哪里肯讓母親冒這么大的危險,同時開始憎恨起自個兒的腿為什么不早點好起來,或許早就能站起來了,可一直沒有勇氣,也懶得運動……
就在這時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同小區的梅林笑吟吟地站在門口。梅林是高港妻子生前的閨密,可她婚姻運太差,嫁了個酒鬼丈夫,那家伙每次喝了酒便對她拳打腳踢,這么著梅林堅決跟他離了婚。
雖然離了婚,她反而開開心心的,或許擺脫一段噩夢似的婚姻,對她來說倒不失為一場重生吧。自從妻子走后,梅林便常來照應苗苗,給苗苗梳頭,講故事給苗苗聽,以至于苗苗有好幾次失口叫人家“媽媽”,把人家鬧了個大紅臉。
此刻梅林手中拎了一個方便袋,里面裝著幾個大大的橙子,笑著說:“苗苗,你不是最喜歡吃橙子嗎?看,阿姨恰好看到有賣橙子的,就給你買了幾只。快來嘗嘗。”
苗苗再次歡呼起來,沖上去摟住梅林。高港看在眼內,他知道梅林是真心喜歡苗苗,因為梅林眼里的母性是裝不出來的。同時,他也隱隱感覺到梅林對他似乎有那個意思,可他只要一想到這個問題,妻子臨別時那聲驚叫就浮現在耳畔,讓他心痛如割……
梅林看到了高港母親手中的錘子釘子,也看到了那幅畫。她當即放下橙子,幫著高港的母親掛上了畫。
在梅林掛畫時,母親出去了一趟,說今晚包餃子吃,她去買些肉餡蔬菜餃子皮什么的,可母親這一去竟過了好長時間,回來后母親解釋說鄰近的餃子皮賣光了,她走了好遠才買到。然后快手快腳的梅林和母親、苗苗一起包起了餃子。望著她們三人說說笑笑、其樂融融的樣子,高港恍惚之間以為一家人又團圓了。
這一天可說是快樂無比,可當晚上高港一步踏進臥室時,心情再次跌落到了冰點,他一眼看到了妻子的照片。
自從妻子離開后,高港便把妻子的照片天天放在床頭,這樣一來便會覺得妻子還跟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沒有離開。可跟他一樣,只要苗苗看到媽媽的照片,便傷心流淚,母親也是如此。
母親曾有好多次狠下心勸高港把照片收起來,說苗苗還小,不能總是這樣傷心,對孩子的成長不利,應該讓她生活在陽光下。
同樣,看著高港生活在過去的陰影里不能自拔,當媽媽的心里比他還難過。可高港堅決不肯,每次都說:“媽,你說得全對,可我真的不忍心啊,她才走了這么短的時間,我就把她忘記了,那我還是人了嗎?”
現在,高港對著妻子的照片再次默默流下淚來,不用說,這一夜又是在痛苦的思念中度過的。
第二天早上,太陽都曬屁股了,母親送苗苗上學去了。高港紅腫著眼睛,吃力地坐上輪椅,慢吞吞地搖出來一看,一下子驚呆了,那幅掛在墻上的畫變了!
原本畫上一家三代笑容滿面,而此刻三人個個愁眉苦臉的,他的眼皮耷拉著,苗苗眼內像窩了一泡眼淚,而母親的變化得更是觸目驚心,臉上的皺紋明顯增多,頭發更是花白了不少。
就在這時母親回來了,高港偷偷打量母親,頭發好像真的白了不少,整個人看上去也萎靡不振的樣子,跟照片上的形態極其相似。
這是怎么一回事?難道說怪老頭真的有靈異之術?
不,這只是錯覺,我不相信!
晚上,苗苗放學回來了,高港一見女兒頓時悚然一驚,苗苗的眼內真的窩著眼淚!而且那是真的傷心,小小的她無論如何是裝不出來的。
只見苗苗一扔下書包就直奔房內,摟著她媽媽的照片哭喊起來:“媽媽,媽媽!你到底去哪兒了?今天幼兒園小朋友個個有媽媽陪著做游戲,就我沒有!我要媽媽、要媽媽!”
這下子高港徹底呆若木雞,怪老頭的畫靈驗了!
他可以悲傷,但絕不能害得母親加速衰老,更不能讓苗苗從此失去歡樂,自己一定要振作起來!
晚上,高港竭力讓自己快樂起來,他居然給苗苗講起了故事,還和苗苗做起了游戲,爺兒倆玩得手舞足蹈的。
突然間苗苗驚叫起來:“爸爸,你站起來了!”
真的,因為太過開心、太過忘情,他竟不知不覺站了起來,原來自個兒可以站起來了!
一掉頭,高港看到母親的臉上流淌著熱淚,他知道,這是快樂的淚水!
第二天早上,高港再次大吃一驚:原先的那幅畫回來了!畫上一家三代依舊笑得陽光燦爛!再看看在廚房忙碌的母親,白發好像真的少了,而苗苗的小臉紅潤潤的,嘴角向上翹著,笑得甜甜的。
高港呆呆地看著,心中震撼無比,這么說世上真的有不可解之事,否則畫怎么會發生奇怪的變化?要知道這畫掛得這么高,母親即使站上椅子也夠不著。
然而高港的心情再次消沉下去,因為今天是妻子的忌日。他把自己關在房內,連晚飯都不肯吃,只是對著妻子的照片流淚。
他知道,明早那幅奇怪的畫肯定又要變了,母親又要衰老一點了,而苗苗剛剛紅潤的小臉或許又要蒼白了一些,但他真的高興不起來啊!
晚上,家里黑漆漆的,母親悄悄起了床,再悄無聲地打開門,門外一個黑影閃了進來,黑影的手里拿著一幅畫。
再然后,黑影爬上椅子取下墻上的畫,再把手中的畫掛上去。
就在這時燈亮了,兩人一驚,回頭一看,站在門邊拉開燈的是高港。
高港總覺得怪異之事不可信,現在他終于明白了,是母親和梅林手中有兩幅畫,還有怪老頭騙了他!
母親無奈地說出了全部真相:那天好心的怪老頭知道高港眼含悲傷的原因后,便讓母親事后找他一下。
然后母親借買餃子皮的機會,找到怪老頭。
怪老頭交給母親第二幅畫,囑咐她視高港的心情掛上不同的畫,借此一步步驚醒高港。
母親說完后,梅林臉色通紅地說:“高港,你別生氣,我和阿姨實在不忍心看著你天天難過,所以想了這個法子。你要怪就怪我吧……”
高港搖搖頭,嘶啞著嗓子說:“我怎么會怪你們呢?我是感動啊。你們深更半夜起身換畫,用心是多么良苦。媽,為了你、為了這個家,我一定振作起來,梅林,謝謝你!明天,你能來我家燒頓飯給苗苗吃嗎?好不好?”
母親笑出了滿眼淚花,一臉期待地看著梅林,只見梅林眼波流轉,臉頰緋紅,低聲說:“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