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格爾·德·塞萬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1547—1616),文藝復興時期西班牙小說家、劇作家、詩人,被譽為西班牙文學界最偉大的作家。其現實主義杰作《堂吉訶德》是文學史上的第一部現代小說,同時也是世界文學的瑰寶之一。但你可能不知道,塞萬提斯生前曾在阿爾及爾度過了五年的囚徒時光,這次囚禁經歷,開啟了他的文學創作之門。
學者瑪麗亞·安東尼婭·加茜絲也曾經被扣為人質,她現身說法,向我們講述痛苦的囚禁生涯如何影響了塞萬提斯,讓他寫出了最偉大的文學作品。
研究人員根據一根肋骨,確認了塞萬提斯的身份。法醫鑒定專家弗朗西斯科·埃克特布里亞對美國國家公共廣播電臺的記者說:“見到那根肋骨時,我心想,‘我們終于找到(他)了!’”埃克特布里亞注意到棺材的碎片上刻有MC這兩個字母,發現了一段已剝落的肋骨,還有塞萬提斯在勒班陀戰役中致殘的左臂。

2015年,考古學家和法醫人類學家組成了一支考古隊,在一座修道院的地下開展考古發掘。這座修道院建于17世紀,目前有12名與世隔絕的修女靜居于此。為了不打擾她們,考古隊員悄無聲息地工作著。他們找到了至少15具遺骸,最后才無意中發現了塞萬提斯那口殘破的棺材。
“在地下深處,我們仔細研究發現的物品——雖然大家默不作聲,不過我們都很清楚發現了什么。”甚至早在拿到DNA?分析報告前,埃克特布里亞就胸有成竹了。西班牙偉大作家米格爾·德·塞萬提斯的骨骸,就埋葬在馬德里這座赤足三一會修道院地下的墓穴中。
1575?年,西班牙與土耳其在地中海上鏖戰,塞萬提斯為國參戰。戰后,他被巴巴里海盜抓捕,隨后押解到阿爾及爾(現阿爾及利亞首都),在那里被關押了五年。后來,修道院(塞萬提斯死后尸骨就安葬于此)三一會的修士籌集了贖金,換回了他的自由。重獲自由后,塞萬提斯成了一位名垂千古的偉大小說家。
“阿爾及爾的五年囚禁經歷,在其小說中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記。從他重獲自由后創作第一批作品起,比如戲劇《生活在阿爾及爾》(約1581—1583)和小說《伽拉泰亞》(1585),到遺作《貝爾西雷斯和西希斯蒙達歷險記》(1617),無一不反復多次重述了他的這段痛苦經歷。”研究塞萬提斯的學者瑪麗亞·安東尼婭·加茜絲告訴英國廣播公司文化頻道的記者。
救命的文學
加茜絲是西班牙研究教授,供職于美國康奈爾大學。她對囚禁給人帶來的心理創傷深有感觸。1982年12月至1983年7月期間,加茜絲被哥倫比亞游擊隊扣押為人質。“我總是忘我地閱讀,終于在文學中找到了慰藉。”她說,“回想起來,我能熬過囚禁歲月,多虧了抓我的人帶給我的那些書。是我跟他們要的書,其中還有一本破舊的《奧斯卡·王爾德全集》,西班牙語譯本……沒有別的書可讀時,我索性把一本《拉魯斯西班牙語詞典》從頭讀到尾。那些奇妙的文字總能吸引我。”
她也讀了塞萬提斯的書,認為正是這些書,幫她熬過了隨后的幾年。獲釋后,加茜絲開始研究塞萬提斯的作品。“恢復自由、重獲新生后,我成為學者,”她接著說,“我是個幸存者。在被囚禁的那七個月,我被鎖在一間不見天日的狹小牢房里,荷槍實彈的獄卒日夜監守,生命安全常常受到綁架者的威脅。我因為熱愛文學,才活了下來。我要好好利用有生之年……我做到了,現在成了一名學者,專門研究塞萬提斯。”

2005?年,加茜絲出版了《塞萬提斯在阿爾及爾:一個俘虜的故事》。該書探討了這樣一個觀點:幸存者經歷創傷性事件后,有重述經歷的欲望。她向讀者描繪了塞萬提斯如何利用多種文學體裁,一遍又一遍地講述他被囚禁的經歷,其中有戲劇、詩歌以及《英格蘭裔西班牙女孩》和《慷慨的情人》等中篇小說,還有《堂吉訶德》第一部分中一個俘虜講述的故事,加茜絲稱之為“塞萬提斯最重要的自傳性敘述”。
為生存而復述
這種反復講述的需要,與其他創傷者的經歷相符。根據猶太人大屠殺幸存者的訪談錄,耶魯大學精神病學教授勞德瑞寫了一篇題為《見證或傾聽世間滄桑》的文章。該文指出,受創者“陷于苦痛回憶的煎熬之中,在不經意間,經受著苦痛不間斷的重復與復現”。勞德瑞認為,歷經苦痛的人,“所背負著的,不是過去的記憶,而是一樁無法終結且尚未得到終結的事件,沒有結果,亦無交代。所以,對于幸存者而言,當時的一切時時涌現,延續至今,無休無止”。
復述苦痛經歷,絕非僅僅只是沖動,這么做或許還能幫助創傷幸存者康復。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幸存者、作家普里莫·萊維在一次訪談中說:“一有機會,我就把這段經歷講給所有人聽,講給任何人聽,無論對方是經理還是工人……就像柯勒律治《老舟子行》中的‘老水手’一樣。”據加茜絲講,“一次又一次地復述同一個故事,或許有治療的功效;正如弗洛伊德所言,每一次復述,都是在做出改變。對于塞萬提斯,我認為復述使他自省,也激發了他對瘋癲行為機理的興趣。塞萬提斯的不朽作品中,《堂吉訶德》和《玻璃研究生》刻畫了狂人形象。”
或許正因如此,《堂吉訶德》才脫穎而出,成為歐洲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小說。“塞萬提斯從不掩飾對瘋狂問題的興趣,我認為,這源于他當俘虜時命懸一線的處境,源于他與死神擦肩而過的體驗。”加茜絲在《塞萬提斯在阿爾及爾》一書中這樣寫道。他對瘋狂的反思,“使他成了探索精神世界的先驅,要比弗洛伊德還早上300年”。
加茜絲指出,塞萬提斯關注囚禁生活,一直延伸到了她所說的“比喻性的禁閉”,比如“禁閉”著堂吉訶德的譫妄,或是“鉗制”著精神錯亂的學者維德瑞拉的瘋狂。塞萬提斯借助筆下的人物,一次次地回憶為奴的艱辛歲月。加茜絲說:“創傷是心靈深處未被醫治的傷口。塞萬提斯的作品似乎為創傷的反復重演所縈繞,充斥著幸存者腦海中反復出現的幻象與夢魘。”
不過,對塞萬提斯而言,講述內心創傷的意義,超出了發表證言本身。西班牙文化史學家阿梅里科·卡斯特羅用“他心靈之旅中最具超驗意義的事件”來形容塞萬提斯的囚禁生涯。批評家胡安·巴蒂斯塔·阿巴葉-阿塞則稱之為“影響塞萬提斯一生的重大轉折點”。西班牙詩人兼小說家胡安·戈伊蒂索羅認為,它是“偉大文學巨匠內心中的一個空洞、一個漩渦、一股旋風”。戈伊蒂索羅認為,在阿爾及爾的五年時光,改變了塞萬提斯的一生:“受困于非洲的那段歲月,塞萬提斯在腦海中精心編織著對西班牙復雜而令人欽佩的想象,以此抗拒當時險惡的際遇。”

可以說,塞萬提斯被囚禁的經歷,不僅拓寬了他的視野,廣而言之,也拓展了他小說的范疇。加茜絲認為,《堂吉訶德》標志著“一個新時代的誕生,它納入了邊緣化群體和不同的文化群體”。“其文學世界中的人物”,有西班牙摩爾人(前穆斯林,后皈依或被強迫皈依基督教)、流浪漢(靠小聰明度日的家伙),還有叛教徒等形形色色的人群。這是他囚禁生涯帶給文學創作的直接影響。“阿爾及爾是一個擁有多元文化的城市,接納來自世界各地的海盜。在阿爾及爾牢獄中被囚禁的經歷,與穆斯林和叛教徒的私人關系,所接觸到的不同文化和宗教,所有這些,都為塞萬提斯提供了獨特的視角,使其得以更好地觀察這些問題。”
虛幻的人物
加茜絲確信,塞萬提斯的痛苦經歷“為他開啟了創作之門”。反過來,塞萬提斯在小說、戲劇和詩歌中反復講述的創傷經歷,則幫助加茜絲熬過了她生命中最艱難的日子。大兒子去世后的那段時間,她在阿爾及爾寫了這部關于塞萬提斯的書。
“在我悲傷與恢復期間,寫作關于塞萬提斯的書,是我最重要的精神支柱。”她在《塞萬提斯在阿爾及爾》的序言中這樣寫道,“我拜讀他的小說,為之寫作,與此同時,塞萬提斯成了我的偉大導師和心靈的治療師,他幫助我重新連上了‘人生中的斷線’,這是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比不上的。他的作品圍繞創傷主題,鋪陳開來,意義雋永,使我頓悟:化苦痛為歡歌,未嘗不可……他的故事揭示了一個讓人難以接受的事實,這些故事是他傷口的哭訴,試圖呼吁我們講出那難以言表的事實。”
從這個角度看,講故事確實可以救命。用柯勒律治《老舟子行》中老水手的話說:
此后常來一陣劇痛
盤踞在我的心頭,
必要前事重述一遍,
心靈內方覺自由。(引自朱湘譯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