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亞書店的巴黎傳奇

世界上最著名的獨立書店或許非莎士比亞書店莫屬。這里更像是一個文學烏托邦，金錢退居其次，歷代作家——艾倫·金斯堡、亨利·米勒、阿奈斯·寧、威廉·斯泰倫、馬丁·艾米斯、扎迪·史密斯、戴夫·埃格斯等——都在這兒找到了他們在巴黎的家。美國專欄作家布魯斯·漢迪記述了性情古怪、脾氣暴躁、富有遠見的已故書店店主喬治·惠特曼的生平，并采訪了莎士比亞書店在亞馬遜時代最大的財富：惠特曼的女兒西爾維亞。

塞納河畔的書香

莎士比亞書店可謂是世界上最著名的獨立書店，位于巴黎塞納河畔的拉丁區，距圣米歇爾廣場和圣日耳曼大道都不遠，你甚至可以從書店二樓窗戶將飛盤越過塞納河扔到西堤島上的巴黎圣母院。風景真是不錯。

漫步到布士銳大街這棟17世紀早期的建筑前，映入眼簾的是個小廣場，飽經風霜的書攤，綠黃色的外觀，手工打造的質樸招牌，感覺頗似穿越時光隧道進入更安靜古老的巴黎，直到你看見人們在門口排起長隊等待進入書店，或者一群游客在人行道上拍照，周末和繁忙的夏季尤其如此。有時還有戶外閱讀活動，去年春天一個傍晚，一位來自美國加州的女詩人就在那里朗誦她詩集中具有艷情意味的詩歌。游客，顧客，艷情詩歌，一群四五十歲的熱心聽眾；書店里那只友好的黑狗科萊特在人群中進進出出；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停下來，盯著擺滿葡萄酒的桌子，酒是供人們閱讀結束后享用的；斜斜的陽光——這一切以絕妙的方式共存，像極了一幅書生氣十足的勃魯蓋爾的現代畫。或許你可能更喜歡扎迪·史密斯來書店朗讀的那個7月黃昏，店內人頭攢動，還有很多人在人行道上靜靜聆聽，盡管外面雨下個不停，數十把撐開的雨傘圖案讓人想起皮埃爾·博納爾的畫布，史密斯話筒內的聲音則模仿了21世紀的倫敦腔。人們來到這家書店，而不是選擇網上亞馬遜，自有其原因。

不幸的是，曼哈頓西57街被拆除的里佐利書店的老主顧都知道，這些占據黃金地段的獨立書店時常岌岌可危。（令人高興的是，里佐利書店已于2015年在麥迪遜廣場公園的一處新址重新開張。）近年來，莎士比亞書店也不得不與潛在的買家對抗——有時候對方逼得很緊。精品酒店經營者都貪婪地盯著這座老樓。不久前，一家烤肉連鎖店的老板突然來到店里，專橫地用手指在空中比畫著，直截了當地問：“多少錢？”令人高興的是，答案依然是堅定的一個字：“不！”

作家們的棲身地

書店工作人員有時會聽到路過的導游聲稱，詹姆斯·喬伊斯就埋葬在書店的地下室。這是沒有的事。（如果是就好了。他在蘇黎世一個傳統墓地安息。）但是書店的根源確實要追溯到美國人西爾維亞·畢奇20世紀二三十年代在巴黎開的莎士比亞書店。每一個英語專業的人都知道，她的書店和借閱圖書館成為迷惘的一代作家，如海明威、菲茨杰拉德、龐德和喬伊斯等人的常去之所。喬伊斯的《尤利西斯》被英美當局斥為淫穢下流之作，最終畢奇協助他在巴黎出版了此書。書店在納粹占領期間關門，畢奇從此沒能重開它。但她的衣缽被另一個美國人喬治·惠特曼繼承，他于1951年開了現在的店面，那時垮掉的一代作家也在左岸找到了他們的去處。來莎士比亞書店逗留，有時在里面睡覺的作家——惠特曼可能更熱衷于對作者表示好客，而不是賣書——包括艾倫·金斯堡、亨利·米勒、理查德·賴特、蘭斯頓·休斯、勞倫斯·達雷爾、阿奈斯·寧、詹姆斯·瓊斯、威廉·斯泰倫、雷·布拉德伯里、胡利奧·科塔薩爾、詹姆斯·鮑德溫和格雷戈里·科索。另一位早期的訪客，勞倫斯·費林蓋蒂，在舊金山創立了“城市之光”書店，作為姊妹店在莎士比亞書店誕生兩年后開張。威廉·巴勒斯在為小說《裸體午餐》的創作搜集素材時，在此研讀了惠特曼收集的醫學教科書；也是在此地他首次公開朗讀創作中的小說。除了扎迪·史密斯，近來到書店的作家還有馬丁·艾米斯、戴夫·埃格斯、卡羅爾·安·達菲、保羅·奧斯特、菲利普·普爾曼、喬納森·薩福蘭·弗爾、珍妮弗·伊根、喬納森·里瑟、莉迪亞·戴維斯、查爾斯·西米奇、A.M.霍姆斯、達林·施特勞斯以及海倫·舒爾曼等，不勝枚舉。美國小說家內森·英格蘭德2012年還在這里結婚。（對書店來說尚屬幸福的第一次。）

幾十年來，大約有3萬名有抱負的作家在莎士比亞書店住過，睡在不時有臭蟲出沒的床鋪和長凳上，但必須每天付出兩小時勞動，并承諾在此閱讀和寫作，寫一頁自傳則是強制性的。惠特曼用“風滾草”（文學棲身者）稱呼這些有文學抱負的周游者。羅伯特·斯通處女作《鏡廳》的一部分就是他在1964年來此棲身時創作的。最近的一位文學棲身者，是英國作家C.J.弗拉德，其首部青少年小說在2014年發表。他這樣描述在此棲身的經歷：“我在那里的創作并不比我打算的多，但在那里我感覺很像一個作家。”我想他的話適用于許多過去、現在和將來在那里棲身的作家。

一生離不開書的惠特曼

1913年，喬治·惠特曼出生于美國新澤西州，在馬薩諸塞州塞勒姆一個學術氣氛濃厚的中產階級家庭長大。1935年大學畢業后，他開始了所謂的“波希米亞假期”，歷時四年在北美和南美長途跋涉了3000英里，尋找“誘人的奧秘和奢華的冒險”。他找到了一些，在未發表的旅行日記和信件中，他迷戀叢林、沙漠、城市陋巷、農民和流浪漢的智慧，同樣也迷戀他參觀的圖書館，遇到的書籍和讀者。

二戰期間他在格陵蘭島當醫務兵。1946年，受益于美國退伍軍人安置法案，他來到巴黎索邦大學學習。他住在左岸一家破敗不堪的酒店里，用自己的和從不那么熱愛文學的同胞那里弄來的退伍老兵書券很快積累了一個借閱圖書館。喬治不僅借書，而且還賣書。用賣書的積累，繼承的一小筆遺產，以及上英語課賺來的錢，喬治最終將書店搬到目前的地址，布士銳大街37號，以前這兒是個阿爾及利亞人開的雜貨店。“我希望，終于能有一個角落，可以安穩地看世間的恐怖和美麗。”他在給父母的信中寫道。

書店的原名叫Le？Mistral（西北風）。喬治多次提到，該名字是向法國南部的風，或他欽佩的一位智利詩人，或“我愛上的第一個女孩”致敬。但直到1964年，威廉·莎士比亞誕生400周年，也是畢奇去世兩年后，惠特曼才將書店改名“莎士比亞書店”。畢奇認識惠特曼，她晚年經常光顧他的書店。

2011年12月14日，就在過完98歲生日兩天后，喬治·惠特曼在寓所永遠閉上了雙眼。與許多曾經年輕的波希米亞人不同，他的理想貫穿一生。他生活十分節儉，是罕見的不關心錢的生意人，除非用錢來擴大店面。幾十年來，他的書店從底層的單間擴展至今日的多層。費林蓋蒂為惠特曼寫的悼詞中，將莎士比亞書店描述成“一條文學章魚，對書籍的渴求永無止境，接管破舊的建筑……房間一個又一個，樓層一層又一層，實乃一個名副其實的書巢”。我更喜歡將其視為民間藝術杰作：一座售書的華茲塔，擁擠狹窄的通道，擺放隨意的木質書架，別出心裁的小房間名稱（老煙熏閱讀室和藍牡蠣茶館）；還有門頭和臺階上主人最喜歡的警句（“為人類而活”和“勿對陌生人冷淡，他們或是經偽裝的天使”）。地板整潔干凈，一樓一個房間的大理石瓷磚據說是惠特曼幾十年前從蒙帕納斯公墓偷來，并以抽象的馬賽克風格擺放在“許愿井”周圍——顧客將硬幣扔到這個孔里，以補貼店內身無分文的文學棲身者。（標語：喂喂饑餓的作家們。）

惠特曼的一生離不開書，他跟書一起生活，最終在大樓四層的一個小公寓住下（或按照法國樓層編寫慣例，第三層），那個房間只是書店的延伸。他的臥室三面墻都是書架，擺滿了各種書：小說，詩歌，傳記，哲學，成套的弗洛伊德和榮格——你想到的書幾乎都有，此外還有他枕頭底下的偵探小說。中風后他在這間臥室與世長辭，所以也可以說，是書籍伴送了他生命的最后一程。

延續傳奇

20世紀70年代后期，喬治·惠特曼在書店認識了一位來自英國的畫家，兩人后來結為伉儷——這是喬治唯一的一次婚姻嘗試。1981年，他們的女兒西爾維亞·惠特曼出生，那時喬治67歲了。

80年代后期，西爾維亞隨母親離開巴黎，去了英格蘭，數年沒再見到父親。但成年后她又回到莎士比亞書店，不僅照顧晚年身體日漸衰弱的父親，還要帶領書店進入21世紀。2005年12月31日，喬治正式簽約將書店轉讓給了女兒。

西爾維亞·惠特曼擁有電影明星一樣的容貌，這在文壇是舉世公認的，但隨英國母親和法國父親在巴黎長大的戴維·德蘭內特（西爾維亞的丈夫）也絕非平庸之輩，在我看來，他更像電影演員讓-保羅·貝爾蒙多的完善版本。他于2006年在書店認識西爾維亞——他在一個窗口看見她，并編了個借口要找一本找了很久的書——那時他在索邦大學攻讀哲學博士學位。他們開始約會。很快他發現，他也在和書店約會。

莎士比亞書店仍然是一個傳奇的地方，西爾維亞和戴維在保存書店基因方面做了許多出色工作，同時還加快了現代化，并加入自己的智慧和特色，努力讓書店保持活力，比如不定期舉辦系列文學和藝術節，為未發表作品的作家舉辦獎金1萬歐元的文學獎（部分資金由書店朋友資助），以及正在進行的一系列重大閱讀、研討、戲劇和其他活動，包括每年暑期紐約大學巴黎項目作家閱讀系列。書店計劃投資出版業，與書店歷史書籍同步展開，此外還有莎士比亞書店咖啡館，這是喬治長期以來的一個夢想，地點可能就選在書店附近的商業區。2014年秋天書店開辦了一個新網站，并鼓勵員工——現在共計22人，喬治去世時僅7人——對于策展和定制書籍獻計獻策，以與亞馬遜相競爭。

也許最重要的是，莎士比亞書店一直是一個培養人才的孵化器——用目前流行的藝術術語來說。西爾維亞已經改良風滾草項目，使之不再像喬治晚年時如小說《蠅王》中那般人員過量（她的類比），晚年時他已經不似從前那樣嫻熟地篩選出壞蛋和頑固不化的揩油者。一天早晨，我和目前的住店作家在喬治的舊公寓共進早餐，分享一塊煎餅，這是莎士比亞書店的傳統。那些住店作家擁有心存高遠的年輕作家的一切特質：真誠，風趣，國際化，好奇，自信，自我意識，愚蠢和激情。此外，與紐約文壇的人不同，他們仍然展開關于書籍的爭論，而不是討論Netflix（網飛）又推送了什么。

一天下午，我潛伏在書店，一些住店作家正各自忙著，四本書突然自己從書架上飛落下來（恰好是阿奈斯·寧的《亨利與瓊》）。“這事時有發生，”店里的一名全職員工米莉·昂溫說，“我們喜歡說這是喬治的鬼魂在向我們扔書。”當然這是笑話，但如果有哪個鬼魂堅持要在生前住所吵鬧糾纏的話，那很可能就是喬治，他的錦囊妙計還有不少。巴黎會永遠記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