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臘人是如何改寫藝術史的

1972年夏季的一天，來自羅馬的一位游客正在意大利南部近海潛泳。他慵懶地瀏覽著海底景色，突然，沙子中露出的一只手攫住了他的注意力。他堅信那只手來自一具干尸，于是潛入水下看個究竟。小心翼翼地觸摸了一下，他才發現那只手居然是金屬的。

事實上，金屬手是一尊體格健美、全身赤裸的大胡子青銅武士雕像的一部分。一個星期之后，雕像被挖掘了出來，隨之一起“出水”的還有一尊相似的銅像。極少數真人大小的古銅像能保存下來。這些精美絕倫的藝術品到底是什么來歷呢？

定義美麗：古希臘藝術中的人體

有一點毋庸置疑：關于它們的一切——性感的裸體、英勇的氣質、精湛的做工——都確定了它們作為古希臘產物的身份。藝術歷史學家們斷言，它們產自公元前5世紀中期。

以發掘地沿海小鎮命名、現今廣為人知的里亞切青銅雕像，在南行50英里外的雷焦卡拉布里亞省的一家博物館永久展出。

里亞切青銅雕像姿態優雅，魅力迷人，堪與走紅地毯的明星相媲美。對它們細節的雕刻更是令人稱奇：肌理間蜿蜒的脈絡、纏繞的發絲、紫銅色的乳頭、銀白的牙齒，甚至連銀色的睫毛都刻畫得細致入微。它們絕對是古典藝術中的杰作。

關于這些雕像，最讓人吃驚的恐怕還不是這點，而在于，僅僅往前追溯幾十年，它們都不可能存在——因為那時，希臘的藝術家們還不具備創造如此高質量藝術品的能力。

古典時期（公元前479—公元前323年）前150年間誕生的希臘藝術通常被描繪為“古老的”。它沉悶而莊重，有時又蘊含著極大的力量。但是，與里亞切青銅雕像不同的是，你永遠也無法給它們冠上“現實的”或者“自然的”名號。現存古代藝術品中最常見的作品是被稱為“青年立像”的裸體男性雕像。參照埃及雕像仿制的青年立像常常被立為墓碑或用作給天神的貢品。每尊雕像都以一整塊大理石雕刻而成，需要一年的時間才能完工。

有些雕像身形龐大，比如1980年從薩摩斯島赫拉女神圣所挖掘出來的青年立像就高達15英尺。薩摩斯是彼此相爭的希臘城邦及殖民地之中的一個區域，它們雜亂無章地分散在地中海海岸，被哲學家柏拉圖戲稱為“池塘邊的蛙群”。及至公元前6世紀末，大約有兩萬尊青年立像在墓地和圣所拔地而起。

緊接著，公元前5世紀初期，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希臘藝術家們突然變得技藝超群、進步神速。在雕刻家們的妙手下，冷冰冰、直挺挺的遠古青年立像開始“解凍”，一點點綻放出生機，有了血肉之軀的力量。似乎一眨眼的工夫，如里亞切青銅雕像般耀眼生動的雕像開始有了出現的可能。

公元前438年，“里亞切戰士”像雕刻完不久，帕提農神廟——雅典娜女神的宏偉廟宇，在雅典的衛城建成了。著名政治家伯里克利統治下的民主雅典的財富和力量在這座神廟身上得到了盡情彰顯。

宏偉的神像，包括現存于大英博物館內的伊利索斯河河神的雕塑，占據著神廟東西兩面山墻。一圈精雕細琢的裝飾帶在神廟內壁上方環繞，廟內矗立著一尊高達40英尺的雅典娜雕像，設計者為聞名遐邇的藝術家菲迪亞斯，神廟的裝潢也是在他的監督下完成的。

公元前5世紀，當希臘藝術家們開創了更高層次的、理想化的自然主義，希臘藝術迎來了不可逆轉的巨大變化，也就是著名的“希臘奇跡”或者“希臘革命”。然而，直到現在，也沒有人知道為什么那些變化會在當時發生，又為什么會獨獨發生在那里。

一種廣為流行的理論認為，這種變化源自高超的技術。“青年立像”一直由大理石雕刻而成，而“里亞切戰士”則是青銅所制，相較于大理石來說，青銅是一種更為柔軟、更具包容性的材質，讓藝術家們有更大的自由去試驗各種姿態，精益求精。公元前900年之前，小型青銅像在地中海地區極為普遍，但是，公元前6世紀末，即古典時期開始前不久，真人大小的銅像還沒有存在的痕跡。

“那個時候，雕刻煩瑣或姿態巧妙的大型銅像的能力已經超出了時存的巖石或陶瓦的雕刻技術，”牛津大學古典藝術研究中心主任彼得·斯圖爾特解釋道，“可以說，這種‘超越’推動了以運動員或精悍的戰士和英雄為代表的雕刻形象的出現。”

然而，斯圖爾特繼續說：“青銅雕刻技術并不是這種風格變化的成因，但與之齊頭并進，而且很可能起到了一定的促進作用——甚至激勵藝術家及其贊助人思索所能做的事情。”

當然了，雕刻技術的飛躍性進展很可能只是社會巨變的一種反映，而這種變化刺激了“希臘革命”。從傳統意義上來講，古典風格常常和始于公元前508年的雅典民主相結合。那么，希臘政治的黃金時代真的造就了希臘藝術的偉大覺醒嗎？

英雄時代：解讀古希臘

事實上，把這兩者綁定在一起是很難令人信服的，因為這種解釋不夠明確，甚或會讓人對希臘人與生俱來的“高貴”徒增傷感。“我們熱愛民主，熱愛崇尚自然的希臘藝術，而且巧得很，這兩種事物幾乎同時出現，前后相差只不過30年左右的時間，”斯圖爾特解釋說，“這樣看來，兩者之間可能存在著一定的聯系，不過，這是針對希臘藝術一種非常理想化的觀點——現在，這種觀點被認為是過時的。”

但是，公元前5世紀雅典的政治成就對“希臘革命”的進展的確起到了重大作用。上古時代的最后幾十年間，希臘人最強大的敵人是波斯。公元前490年，波斯人踏上了希臘大陸，挑起了“馬拉松之戰”，希臘人險勝。公元前480年，波斯人卷土重來，并一路長驅直入，洗劫了雅典。公元前479年，波斯人終于被打敗了，雅典人民的信心大增。在伯里克利的領導下，雅典市民決心重建被摧毀的衛城——“雅典歸零地”。帕提農神廟的浩大工程為重建的第一步。希臘藝術就是從那里開始的。雅典人民需要表現他們對“野蠻”波斯人的反抗情緒——從帕提農神廟的雕像上就可以看出，這就是他們至高無上的目的。神廟外部的雕刻板上刻畫著很多虛構場景，包括天神與巨人、英雄與亞馬孫人打斗的場面。無論何種場景，雅典人都知道，“正義方”代表的是他們自己，而“反方”則象征著危險的波斯人。

再來說一下著名的帕提農神廟飾帶。最讓人驚奇的一點是：雖然我們可以看到上面夸張地繪滿了市民與天神混合在一起的景象，它所蘊藏的確切含義卻仍然令歷史學家們迷惑不解，但從廣義上來說，它所傳遞的信息極為清晰。

雕像的外形塑造暴露了這一切。看看曾經在神廟北部“馳騁”的優秀騎士們吧，他們的面孔驚人地相似：表情茫然、五官精致、完美無瑕——古典氣質的縮影。他們并不是個人雕像，而是有著強烈歸屬感、訓練有素的團體的展現。換句話說，這是藝術對政治方面團結一致的精彩呈現。

技術實驗和政治是導致“希臘革命”的兩個強大因素。不過，還可能有另外一個原因——古希臘對男性裸體的狂熱。古時，希臘男人常常會對不遵循他們公開裸露習俗的非希臘人表示不滿。

這樣看來，“希臘革命”的爆發也可能是受到了展現男性身體欲望的刺激，人們想要用一種更加美妙、更加蓬勃、更加生動的形式刻畫男性的魅力。古希臘人喜歡在圣所舉辦運動競賽，比如始于公元前776年、每四年舉辦一次的古代奧林匹克運動會。為了慶賀勝利，人們常常為獲得冠軍的運動員塑造雕像，從藝術層面看，一些作品的創意極為驚人。

5世紀，一個著名作品是米隆的鐵餅選手像，又稱《擲鐵餅者》。雕像是一名赤裸的運動員，他把身體扭轉成螺旋形，做好了投擲鐵餅的準備，貫通全身的爆發力呼之欲出。另一個代表作是莫佳的《戰車御者》，于1979年在西西里島西海岸外的一座小島上發掘出來。如果用一個短語來描繪這個獲勝的戰車御者，形容他的得意揚揚，“昂首闊步”最合適不過了。對自己的男性魅力了然于胸的他姿態張揚，每一個細胞都漲滿了自信，像一只目中無人的孔雀。

他并沒有全裸，不過也沒多大差別：半透明的高腰御者長袍緊緊裹著他肌肉健碩的身體，每一處隆起、每一個輪廓都清晰可見——沒有留下多少想象的余地。追溯到公元前5世紀初期，“戰車御者”的誕生宣告了“希臘革命”的突然勝利。

幾十年之后，大約在公元前440年至公元前430年間，來自阿爾戈斯的偉大藝術家波利克里托斯雕刻了一尊著名的裸體男性雕像，叫《荷矛的戰士》。跟米隆的《擲鐵餅者》一樣，這尊雕像的存在也是通過羅馬仿制品而為世人所知的。

當時，波利克里托斯使用復雜的測量體系對他的雕刻作品進行校準。“完美，”他在專著《法則》中闡述道，“暗藏在許多數字堆砌起來的小細節之中。”換句話說，《荷矛的戰士》是一次在比例、平衡、韻律、對稱以及協調方面的嘗試——所有這些都是古典希臘藝術的特征。它給人們提供了一個裸體年輕人的外貌模本，以迎合希臘人的審美眼光。

藝術歷史學家們曾認為“希臘革命”是雅典民主勝利的直接產物，但事實遠非那么簡單。除了政治上的變化、獨一無二的希臘歸屬感之外，影響希臘藝術發展的還有技術革新以及對人體美感的認知。

另外，彼此競爭的也不僅僅是希臘的運動員，希臘的藝術家們也互不相讓，激烈的競爭激勵他們不斷前行。他們之間的較量最終激發了西方藝術史上最偉大時刻的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