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句話已經成為新時代的格言:“站在風口,豬都能飛起來。”王凱歆正是風口上的新訪客,這個17歲的女孩,已拿到逾千萬的A輪投資,擁有一家估值6000萬元的公司。
當下中國,每分鐘有超過八家創業公司成立,其中百分之九十會以失敗告終。這是一個更為殘酷的考場。但從目前來看,王凱歆干得不錯,提交了不少正確答案,掙到了可觀的分數。若只看;麥空蹈虛的身姿,王凱歆如有神通。但如果這些財富和成功是大風刮來的,有多少人擔心過她摔下來的結局?在這個雞血和虛妄的年代,誰又能看到她背后的孤獨和危險?時間還沒給出最終的答案,但故事有必要從當下講起。我們能從中看到答題者,也能看到出題者,以及裁判和觀眾,他們構成了這個時代的更多側面。
2014年9月,16歲的西安女孩王凱歆剛升入高中。她讀書中不溜兒,生意卻做得不賴,在QQ空間做代購,賣零食、休閑鞋、學生用品給同齡人,月入過萬。
王凱歆中考前,媽媽讓她參加補習班,班上不許帶手機。媽媽好一陣哄她:“你放心去上學,你的生意我給你管著。每個月給你保底五千塊錢。”
王凱歆猶豫再三,對媽媽總不放心,但也只好耐心地教做了一輩子生意的媽媽怎么在互聯網賺錢:從去別的淘寶網店扒圖、去水印,發布在自己的QQ空間,議價,下單。收貨地址從一個窗口拷貝到另一個窗口,只要抬價得當,白手就能賺錢——
要是有客人問,還能夠便宜點兒嗎?——就吃對了對方說,不能便宜咯,最后兩雙了。果然人家就打錢。
要是客人問,在嗎?——那就別回,過個半天再丟句,干嗎?我很忙。反正這種人不會有多大意向。
王凱歆在封閉學校待了幾天就逃回家,說不去了,跟坐牢一樣。她忙著要手機去看QQ,一大堆未讀信息,氣得她哭出來,說在那里就不放心,就知道你會是這樣的結果!多少生意讓你耽誤了!媽媽說:“你別管了。我給你五千塊錢——”凱歆只嚷,再也不相信你了!
中考完,王凱歆生意更是做得大張旗鼓。她發展了加盟商,同樣的手法教給別人,加盟費從一百塊收到四百塊;去街上散發零食,掃二維碼做推廣;三天兩頭又從網上買書看,經管、創業題材的暢銷書,商業人物傳記,小床上攤得到處都是。“微信營銷”、“CRM”、“本地社群”,這些詞零零落落記在本子上,像她過去積累外語生詞一樣。新一套的商業語匯也像外語一樣,跟媽媽外婆、跟同學、跟誰都講不起來。
有天在快餐店吃飯,王凱歆聽到隔壁桌兩個女大學生抱怨就業難,工資不到兩千。王凱歆聽完就去高校里貼廣告,花70塊的日薪招了兩個大學生。“你看,你還逼我要考什么狗屁大學。”媽媽記得王凱歆講,“這兩個大學生真討厭,一個禮拜一雙鞋都沒給我賣出去,還白廢我教他們那么多遍,還不如我同學。”
王凱歆媽媽離了婚,跟幾個姐妹做服裝批發、開超市。每早出門了再往家里打電話,叫王凱歆起床上學,幾個店都料理完,大晚上才回家,總是顧不上女兒。她想王凱歆就是霸道一些,也好自己一個人不受欺負。
暑假的一天,王凱歆在星巴克遇上生人搭訕,是個來西安出差的深圳商人,叫林勁峰。他參股了幾家酒業公司,也有自己的投資公司,和巴菲特共進過午餐,還剛有人給他寫了本書叫《遠離風口:林勁峰的投資邏輯》,算是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人士。
“這個人來者不拒。你問她什么她就答什么。她說她在賣鞋,我就問她怎么賣。她說在QQ空間里賣,我就加了她QQ。”林勁峰向王凱歆介紹了他公司負責新媒體的下屬,下屬又介紹了一個做自媒體的朋友,朋友又推薦了“羅輯思維”的西安微信群。最后,王凱歆在這個群里看到了“西安泥巴創客空間”的活動信息。
相比北上廣深,西安這座內陸城市的互聯網創業者不多,信息也閉塞。泥巴創客空間是西安僅有的兩家創業社群之一,2014年7月才成立。王凱歆交了兩百塊錢,成為社群第一批的三十名會員之一。群里分享創業相關的新聞和分析文章,王凱歆看不懂,就去百度上做功課、去關注微信公眾號。“我想跟他們混在一起嘛,至少我要聽得懂他們聊什么。”
2014年12月23日,王凱歆第一次去“泥巴創客空間”的線下活動,參加研討預言學暢銷書《失控》。“像我這種人絕對不會把這么厚的書去讀完,我就直接看了大綱,把一些重點內容看完。”她說了許多想法,夾在平均年齡三十多歲的一堆人里,給“泥巴”創始人陳政的印象是,“想法挺有深度”。
王凱歆是個實用主義者,“我能快速發現機會,然后快速學習,去拿到這個機會。我是有目的性的,中間過程跳過,只要達到最終的目的就可以了。我喜歡走捷徑,只要最終結果達到了,過程不重要。”
學校越來越待不住。王凱歆和同學聊天,覺得他們“蠢蠢的”、“思維單一”。她放了學就忙做生意,做到夜里兩三點,白天就總是瞌睡,還老遲到,常被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看看,又遲到了,天天遲到。
王凱歆在教室后邊罰站,心里卻覺得“站在了一個更高的格局”,課堂上教的不過是十多年前的知識,她接觸的則是更先進的方法論和思維模式。
周末一有空,王凱歆就搭著出租車去創客空間在科技路的“基地”。這件事上,她少見地準時。
2015年1月23日,“泥巴創客空間”承辦了Startup Weekend(創業周末)活動。100名參與者要在54個小時的時間里,扮演策劃、設計、產品經理、銷售等不同角色,組成臨時的創業團隊,并圍繞不同的創業點子完成討論商業模式、命名、設計、調研、制作PPT、路演等一系列工作。
王凱歆在里面年紀最小,但扮演了“CEO”的角色,另有6個人愿意加入她的隊伍。王凱歆提出“拇指購物”的設想,做一款“90后輕社交購物平臺”,成了活動里的第四名。第四名沒有獎品,但倒撞上個意外的機會。王凱歆隊伍里有個大學生開玩笑說有了這產品,可以去融資了,介紹了一個叫朱波的微信聯系人。這是深圳一家天使基金公司創新谷的創始人。偏又湊巧,朱波當周正要來西安參加項目會,王凱歆和他聯系,加插進了項目會做演說。
王凱歆的演說吞吞吐吐,好壞把邏輯講清楚了:青少年有消費能力,買東西的口味成人又不懂,她可以來做一家專門迎合青少年的電商平臺。朱波會后留她下來詳談。他挖掘過超級課程表、禮物說、兼職貓幾個創業項目,創始人都是90后——當時媒體上“90后”還是惹眼的標簽。
朱波跟王凱歆說,要創業就得去深圳。王凱歆回去跟媽媽商量,媽媽只覺得是碰上了傳銷組織,她被王凱歆領著去見朱波,那朱老師一看卻是很有文化素質的人。王凱歆媽媽自己只上過衛校,一心希望女兒上大學,“那種可以分配工作的、學歷高一些的重點大學”。王凱歆要去深圳,那自然是要休學了。母女為這件事情起了爭執,媽媽怕王凱歆跑了,收了她的身份證,王凱歆借說要辦網店手續,又騙了回來。媽媽回家不見女兒,只看見一紙信,約了安全暗號——王凱歆1、王凱歆2,一直到王凱歆7,每天發條短信來報平安,過七天就從深圳回來。
到了春節,王凱歆帶著創新谷的投資協議回到西安。協議上說明向王凱歆提供230萬天使資金成立公司,占公司33%的股份。朱波叫王凱歆不要急著簽字,先回家過年,想明白了再來深圳。“我不鼓勵高中生創業,完全不鼓勵。但是如果一個高中生,包括00后,她愿意去成功,那我就支持她。——但是我們希望至少16歲。16歲之前你不能擁有股份,那就很復雜。”
媽媽看不懂協議,心想真萬一是個好事情,她倒把孩子耽誤了,于是搬出人生經驗來囑咐:“不管任何合同,一字一句地看,每一個逗號都要看清楚。跟別人簽字的時唳也要注意,不能兩張紙壓到一塊簽,一簽會印到下面去。”
年后王凱歆帶著自己幾萬塊錢的積蓄去了深圳。離開母親她也不算難過,小學三年級起她就輪流住在幾戶做托管生意的人家里,也沒很要好的同學,是個“沒什么牽掛,沒什么羈絆”的人。
時至今日,媽媽一想起開心(王凱歆的小名)本該要讀高三,還是千頭萬緒,好像該替女兒聯系老師同學,好像該理出課本來。王凱歆幾次講明了不回來,媽媽還是有念想。“她說你要是怎么怎么,你就把我前途耽誤了,我就毀了。我說怎么毀了,考大學出來有一份好工作也能幸福生活啊,她說幾千塊錢能夠幸福生活嗎?我說,你上了大學之后要做生意,我哪怕給你錢,我幫忙跑腿都行。一直要她考大學,只差一年半就高考,相當于我這么多年所有的心血,蓋的這個房子馬上完工了,只差一點點兒,她跑了。我感覺我整個兒都垮了,這個房子沒了。我說開心,你跑了我這個房子就塌了。”
2015年6月3日,創新谷的資金到賬,王凱歆注冊了深圳大爆炸科技有限公司。她人未成年,創新谷CEO肖旭替她代持法人資格。
之前3個月里,王凱歆像讀預科一樣,常常從南山跑去福田的24小時書城看書。“來深圳是拍腦袋決定的事情,真要在孵化器開一個公司,對我而言是一個比較大的挑戰。我以為是玩玩兒的事情,沒想到來真的了。”她有點兒忐忑,告訴自己,可別又回到西安那個舊世界里去了。
王凱歆跑了工商、財務的種種手續,買電腦,做招聘。
廖智偉成了公司的第一個員工和合伙人。他24歲,剛剛大學畢業,學軌道交通專業。他參加過創業比賽,也在互聯網公司實習過,想改行做產品經理,設計手機應用,以后自己創業。
他兩歲時,家里因為改革開放的政策來到深圳特區。他在這里長大,但覺得自己稱不上深圳人。“真的深圳的同學,‘這棟樓是我爺爺的’,‘那棟樓是我奶奶的’,現在一手房成交價每平方米9萬。所以我從來不說我是深圳本地的,只是說我從小在深圳長大。”但這城市是個巨大的幸運開獎盤,一輪一輪還在不停轉下去。“以前我家外面是海,伸筷子可以到海里夾螃蟹。現在都填上了,隔幾年就會造出新的東西。”
王凱歆在咖啡館面試了廖智偉。見面前她在網上搜面試題,“如何考產品經理”——那些問題根本不禁聊,一拋全拋完了,就冷了場。
廖智偉想聽老板談談對95后市場的理解,“當時她連‘市場’的概念都沒有。她會說她的心理,她同學的心理。她會說‘我是一個很會賺錢的人’。她說她爸媽都是做生意的,她從小就跟著去董事會。”
再往后王凱歆招員工,創新谷就把公司在招聘網站上的賬戶借給她用,這完全是殊遇。廖智偉和幾個同事心里熱起來,私底下都說創新谷每年集中資源只押在一個團隊上,以前是余佳文,現在輪到王凱歆了。
王凱歆招人講“相由心生”。負責人事的王康威記得,有應聘者在外面干等了兩三個鐘頭,王凱歆去看了看,徑直跟王康威說,太丑了,95后的公司怎么能招顏值這么低的人?王康威勸她好歹出去說幾句。王凱歆反問,我是CEO你是CEO?應聘者在外面聽見,起身就走。
王康威一肚子火:“長得太丑了不面,太矮了不面,長得太黑不面,有痘痘的不面,年紀太大的也不面。你要我怎么給你招這個人?”創新谷在招聘網站上得到的面試者評分跌到了三星,選用得最頻繁的標簽是“面試官是火星來的吧”。
公司有二十多個員工了,幾乎都是90后,大家還是像同學—樣玩兒在—起。公司的微作群里大家發連串的表隋圖,氣氛快活。
7月間,公司忽然來了個80后,模樣精干,說話漂亮。王凱歆得意,宣布這是公司的首席技術官,叫齊自盛,美國留學回來的,在華爾街工作過,她看到履歷,一通電話把人從北京挖過來了。沒幾天,技術部挑大梁的吳藝光發現,這哥們兒并不懂技術,在工位上做開發的時候光是按鍵盤,上下左右,上下左右,不做事情。
不到一個月,吳藝光和廖智偉坐不住了,和技術部全體員工一起,把王凱歆叫到公司,彈劾齊自盛。當場又抖出件事來——有天王凱歆不在,來了個面試者,帶著一個演示的小程序,說是做了四個月,齊自盛囑咐他,等下CEO來,就說只做了一個月。王凱歆問齊自盛為什么騙人,齊自盛解釋:他要說四個月,你會覺得他很不行。王凱歆宣布齊自盛降級,去做網頁開發。齊自盛不干。其他人也不愿意,齊刷刷投票要他走人。齊自盛堆笑也挽回不了場面了,看王凱歆,王凱歆冷冷地說,那你走吧。齊自盛也不多話,馬上就收拾起東西。吳藝光看看他,又覺得這人也并不怎么壞,讓大家一起幫他拿東西,送他下樓去。
齊自盛離職沒多久,公司被黑客攻擊了。手機應用還沒發布,成天就有手機號碼填進來注冊,服務商一條條扣短信費,號碼卻全是假的。接管技術部的吳藝光去查攻擊者的IP地址,在珠海,便想起去珠海的齊自盛來。王凱歆打電話去問,那頭承認了,原來是齊自盛走時一分錢工資也沒領到。王凱歆當天打了錢,齊自盛還了賬號。之后程序再出紕漏,大家就調侃:“這bug,我看肯定是那個狗人弄的。”“那個狗人還是挺奸的。”
9月,終于完成了安卓版的上線,蘋果的應用商店偏趕上iOS系統升級,要遲一個月。星期天的凌晨兩點,王凱歆在微信群里點名催促iOS的技術人員。
“APP都在更新,都在等著排隊,我們的APP也在排隊。這個東西不是我們能控制的,我們也得按照蘋果公司來。”他們解釋,又找了網上的說明信息發在群里給王凱歆看。王凱歆只說:“我不管,我就要上線。”又點名人事:“讓開發星期天加班搞定這件事。”
第一個技術人員回了話:“能力不足,周一離職。”跟著另外兩個人也回了一樣的話。事情眼看不能收場。王凱歆私底下交代王康威,把這幾個開除,重新招,大不了花四五萬都不要他們。王康威勸她:“都開發三個月了,現在讓誰接手誰都做不來。他們三個要在里面弄一點兒漏洞,你整個APP就垮掉了。”王凱歆發了狠,說大不了我就不發APP,我不上線了。
王康威愕然,“你是不是瘋了?”又哄著王凱歆,說他去跟技術部道歉,說微信都是他拿王凱歆的手機發的。
原來“拇指購物”的名字改叫了“神奇百貨”。“神奇百貨”是《機器貓》里的道具,百貨大樓形狀的小方盒,錢投進去,蹦出小人國尺寸的商品。大雄和朋友們罩上奇幻的眼鏡,把這些小商品看作正常大小來過家家用。
神奇百貨在淘寶和阿里巴巴上搜尋迎合青少年口味的商品和店鋪,對商品圖片重新加工,擦除店家的水印,添配文案,發布在神奇百貨上。顧客在手機應用上下單后,發貨部再根據訂單一件件去其他電商上購買——同時還需要跟店家講明,包裹里不要放任何顯示店家信息的收據、優惠券。
有些店家發現圖片被盜用,打電話過來追究。還有人截了圖去“知乎”上回答“神奇百貨的發展前景如何”這個問題,配文是“抄襲好意思嗎?”
神奇百貨的核心業務和王凱歆此前在QQ空間上的生意如出一轍。但代購能掙錢,神奇百貨為了保持價格的競爭力,只能貼郵費進行原價銷售,相當于賠本賺吆喝。
當了CEO后,王凱歆沒法像以前一樣花精力進行選品,于是成立編輯部,每天在網上搜羅商品,做好表格給王凱歆過目。選品沒有規章制度,好不好全憑王凱歆的喜好,選品的員工拿著單子去,常常免不了挨一頓罵——
“丑成這樣你們也選,有沒有腦子?——這用想嗎,這么丑?”
罵得多了,4個選品的同事聯名辭職。王凱歆哭了一場,第二天說,昨天還是小伙伴,今天就是陌生人,他們跟我沒關系了。
在公司,王凱歆的很多指示并無理論可言,依據常常是她的年齡,近乎玄學。比如應用開發時,王凱歆執意要添—個倒計時功能,購物車里的貨品20分鐘里不結算,就會自動清空。廖智偉勸也不聽,王凱歆的理由是,“95后就喜歡被人打一拳的感覺”。應用上線以后,用戶留言抱怨“購物車倒計時是個什么鬼!”王凱歆讓開發部把這個功能去掉,又讓編輯去刪除差評,如果讓她看到差評就要受罰。
王凱歆上學時常挨老師的罵,做了CEO后,轉頭罵起底下的員工來,絲毫不留情面。廖智偉常挨王凱歆的罵,忍久了大家開玩笑送他個“縮頭烏龜”的綽號。國慶節前,廖智偉終于忍受不住了,辭職走人。王凱歆又哭了一場。
三
2015年12月,天使輪的錢花得七七八八,公賬上已經發不出下個月的工資了。王凱歆花了一個月找A輪資金,趕上資本寒冬,談了三十幾家投資機構都沒成,受了不少氣,被投資人教了很多做人的道理。
王凱歃并不認為投資人有資格批評她,“他們無非就是看看風口,賭賭賽道。他們都沒有做過創業,只是瞳一些概念,紙上談兵,屁都不懂。我商業模式有問題,那行,你怎么不去做?”
新來的公關總監張嫣出主意,讓王凱歆去上一檔創業真人秀,經緯中國、真格基金和另三家投資機構的合伙人都在上面。
排練兩天,王凱歆套上及腰的金色假發,頭邊斜卡一頂黑白花帽,領口別著蝴蝶結,短裙長靴,—套二次元打扮登場。
“大家好,我是王凱歆,今年17歲。今天我帶來的項目是——神奇百貨,一款針對95后的電商平臺。在場的投資人,投我的話,我會幫你們在未來,三到五年,賺夠他們的錢!95后的錢!”
對面排坐的5個投資人轉臉相覷,他們從來沒見過這么小的創業者。真格基金的CEO方愛之回憶,王凱歆甩出“23333”、“前方高能”這些詞,她聽不懂,想自己的確是不懂95后。
“神奇百貨自上線兩個月以來,每天訂單上千單!”
“每天?上千單?”
“對!”
投資人左右相看。“以后我女兒可能在10歲就讓她弄一家公司。”“那我兒子到5歲我要讓他獨立。”投資人都笑起來。
“1500萬,出讓25%的股份。有沒有問題?”
“沒有問題。”王凱歆笑說。
畫面敲出兩塊金磚似的方塊大字,“成交”。一匹插翅天馬凌空飛出,光彩閃耀過場,A輪就這么談成了。
王凱歆走出電視臺,找了家涮肉館吃飯,又是高興又是疲乏。肉片在滾滾的水里縮了樣。公司上下都清楚,一天訂單超過一千筆的業績,他們只在“雙十一”里沖到過;說有一百多家供貨商,實際上連十家都不到。
2016年1月28日,大爆炸科技宣布獲得經緯領投,真格、創新谷跟投的A輪投資。王凱歆告訴我,真實投資額1000多萬,公司實際估值6000萬。
年后,神奇百貨員工擴張到50人,從創新谷的孵化器搬出,擁有了三百平米的獨立辦公場地,一個月后又換去了一個一千平的新辦公室,團隊規模擴張到80人。促成投資的張嫣升了副總裁,薪水一躍成為全公司最高,公關部從光桿司令增加到了7個人。
方愛之在上節目前沒有看過任何對95后消費市場的評估分析,也不知道王凱歆和神奇百貨。但見了王凱歆,她相信這個創業者的年齡很容易吸引媒體,也更理解95后的消費群體。
這也正是王凱歆的撒手锏,她總是跟投資人說,“小孩的需求,大人搞不懂。”
朱波深以為然,這正是他愿意投資王凱歆的理由。
“誰把控住了新生代,誰就有未來。”朱波拿青少年喜歡的QQ當例子,“只要抓住這些年輕人,他們長大的時候,習慣都在這里延續。我們這些曾經看不起QQ的人,都沒有辦法,都要被拉進去用QQ。所以現在新生代的很多東西,投資人都特別關注。”
但朱波也提醒王凱歆,她不會永遠17歲,經營公司要有個長遠可用的機制來監測這個年齡層的興趣潮流。王凱歆告訴他,公司組織QQ群,拉了全國各地學生人群,商品都是學生推薦給公司的。回頭又交代選品的同事統—說辭,投資人那里不要亂說話。
“我挺佩服她的,”方愛之說,“關鍵是人。這個人值不值得投,我愿不愿賭這個人。”她在六歲半獨自坐飛機到美國,已經覺得自己非常獨立,但也自承“沒有像王凱歆這種勇氣,能自己創立公司”。17歲的時候,她還在美國求學。
方愛之沒有去過王凱歆的公司,3月底在網上問起數據,王凱歆告訴她,神奇百貨的成交額相較4個月上節目時,已經翻了10倍,每個月達到幾百萬,方愛之覺得這個數字并不突出,但可以接受。她認為神奇百貨還處于發展早期,愿意付出耐心來等待它自然成長。
方愛之說,只有一條紅線,“不能騙人”。
神奇百貨技術部的一名工作人員描述他們平臺上的成交額:“1000單是周六、周天這種特殊日子,平均下來一天是不可能達到1000單的,有的時候最低出現過200單。平均下來,一周每天400單到500單左右,好的周可能會突破到700單,就好比CEO出去做一次演講,或者是什么活動,注冊用戶和下單量會有個暴增。客單價約是20塊。”根據這些描述計算,月成交額難以達到百萬元的量級。另外,神奇百貨一直向外界聲稱有60萬注冊用戶,但截至3月底,實際注冊用戶不到30萬。
內部員工對王凱歆賴賬已見怪不怪。手機應用開發收尾時,王凱歆強制技術部7個人加了近三個星期的班,夜夜忙到10點回去。王凱歆只說忙過這陣給每人獎勵五百塊錢。應用順利上線后,有人記起獎金的事,但王凱歆不認這三千五百塊錢了。有人把她的承諾截圖發在群里,想她賴起來,至少朱波會看見。正等個說法,王凱歆翻手就解散了這個群,聊天記錄全不見了。朱波那頭只知道王凱歆來說要把他踢出群,她以后自行管理,樂得想是“小孩子長大了”,是時候行權了。
王凱歆還承諾過公司會無限量供應零食,過年會帶全體同事去日本旅游。后來又說,零食是無限啊,你們自己掏錢買啊。到了春節,她單獨和林勁峰去了日本。
今年8月,王凱歆就要滿18歲,我問她怎么慶祝成年,她說,“成年的時候我們就會到B輪”。如果這個禮物實現,按照慣例,她作為創始人會拋掉一部分股份,實現小小的財務自由。
根據業界“天使看團隊,A輪看模式,B輪看數據”的慣例,方愛之估計,“B輪可能需要一個月幾千萬的成交額。”但目前神奇百貨在供貨商和物流鏈上的薄弱基礎,成為數據增長的瓶頸。
由于大量商品沒有得到店家的授權,神奇百貨頻繁受到投訴。A輪融資后,尋找供貨商成為神奇百貨的工作重點。他們希望和淘寶店家合作,讓對方給出更低的出貨價,并且不再通過淘寶這樣的第三方平臺交易,但幾乎沒有店家愿意壓低貨價在一個遠小于阿里的銷貨渠道上。兩三個月下來,進展緩漫。王凱歆承認,神奇百貨在和傳統供貨商的談判上,缺乏議價能力。
2016年春節,沒有自建物流的問題又爆發出來,許多訂單拖了兩周都沒法完成,復查淘寶上的物流信息答復顧客,或是取消訂單、申請退款都得靠人力,訂單越積越多,用戶差評如潮,而糟糕的物流體驗又嚴重地影響了回頭客。
王康威和吳藝光覺得神奇百貨并沒有那么神奇,“它沒有技術含量,沒有難點,只要有錢投進來立馬有一個新的神奇百貨出來。因為它的貨源、它的渠道都是淘寶、天貓、阿里巴巴上來的。”
4月9日,王凱歆接受采訪時坦承,神奇百貨在早期的形態并沒有太深的商業邏輯,按照電商的路徑走下去,即使越做越大,最終仍難逃死局,因為所有的垂直電商都敵不過現有的大電商。
“之前我們說自己是95后電商,但是沒有任何電商是以人群把它做大的。”王凱歆說,一家電商以“95后”、“二次元”這樣的標簽來劃分消費人群是個偽命題,公司正在謀求戰略調整。
但她轉而又拋出一個新的計劃——“電商只應該是我們一個切入口,可以讓我們獲取新生代用戶的數據和消費習慣、心理和動向。戰略升級后,我們未來會成為新生代的平臺。”
四
王凱歆現在有3個助理,一個負責她的日程安排,兩個輪班照料她的日常生活。一個趨勢是,公司估值越大,這個未成年CEO的生活就越難自理。
天使輪的資金到賬后,助理幫她在深圳地段最貴的澳城花園租了房子,但她一天都沒住就搬去了酒店包房。她不會收拾屋子,不會做飯,也不會洗衣服——過去的住處有臺智能洗衣機,但她嫌把衣服扔進去再撈出來晾曬太麻煩。酒店省去了這些煩惱,每天下班,房間就像被田螺姑娘收拾過一樣煥然一新,洗衣服也只需要動動筆填個單子。后來她連填洗衣單的耐心也沒了,就把這事交給助理了。
1993年生的舒眉是王凱歆的第一個助理。她的工作常常從王凱歆起床前開始。
早上10點,舒眉到希爾頓酒店接老板上班。王凱歆一說下樓她就開始叫車,但王凱歆什么時候真正下樓是件不一定的事情,偶爾準點,但等上兩三小時也常有。一個司機等不及走了,舒眉就要再叫一輛,保證王凱歆下樓時可以直接上車,有時需要連換三臺車。
王凱歆不喜歡電話催促,也不要人進房間看她。她有時跟舒眉說太忙,用腦過度,所以嗜睡。有時說,我這是故意的,我在看你是個什么樣的人。
有一次,王凱歆去廣州參加活動。才在動車上落座,王凱歆就要吃早餐,舒眉勸她等一等,發車了列車員會推著小車來賣的。王凱歆說我不,只有別人等我沒有我等別人的說法。舒眉說,過道全是上車和放行李的人,怎么過去嘛。王凱歆不管,說這是你助理的工作內容,你就得給我去買,現在!
“我當時轉身就走,本來想直接下車。”舒眉給媽媽打電話說好難過,媽媽安慰她,工作要有責任心,就算真的離職也要從廣州回來再說,不能把一個未成年的孩子扔在車上不管。舒眉一邊哭一邊往車尾走,好不容易找到列車員,對方好心說,你回座位去吧,等開車了就把車推過來。
車到廣州,舒眉領著王凱歆去打車。王凱歆不到落客區,半路上看見空車就想上去,沒有車肯停——攝像頭拍到了就是五百塊的罰單。舒眉說去排隊,王凱歆立時嚷了,憑什么!那幫普通人排隊,憑什么要我排!憑什么要我跟他們做一樣的事!
有次舒眉陪王凱歆在希爾頓的燒烤餐廳吃飯,王凱歆點了680元三道式的牛排套餐,含帶一份甜點,又另選了了份甜點。舒眉被囑咐想點什么點什么——自己出錢。
“我當時也想爭口氣自己點一個,但我又不舍得,她的錢是大風刮來的,我的錢不是。”舒眉看看菜單,要了杯礦泉水,二十塊。吃完頭盤,王凱歆飽了,等到牛排上來,問舒眉要不要吃。舒眉木著臉說:“好吧,那我吃一點兒。”兩樽玻璃杯裝的甜點送上來,王凱歆拿支調羹各挑了一口嘗,調羹插回玻璃杯,順手攪得稀爛。
舒眉不愿意再做助理,管人事的王康威接替了她。他的工作包括替王凱歆整理衣柜,把衣服褲子一套搭配好掛在一個衣架上,保證拿下來就可以穿;他清楚王凱歆麻辣燙的口味,還要幫買婦科藥和衛生巾。不多久,因為拿財務報表時沒有放好,又被責罵,氣得他撕掉報表辭職了。
第三任助理孫昊天是個溫吞吞的人,有一回王凱歆要找他時,人去了廁所,十多分鐘以后回來,看見王凱歆在微信群里發通告,員工離開辦公室超過5分鐘的,以后一律要向CEO報告。接著又被大聲呵斥。孫昊天悶頭聽著,突然猛地起來大罵了兩句,拍上電腦就走人了。整間公司都安靜了,大家都悄然相覷。
不到一年,助理換了七八個。“我可能就是不討別人喜歡,我就是刁鉆刻薄又無情,但這就是我的風格,誰都無法改變我。”王凱歆在微信的朋友圈里寫,“天才千萬不要去迎合笨蛋,否則他們會覺得你連他們還不如。天才的內心本身就是與世隔絕的,孤獨得只剩下自己的影子。”
王凱歆經常會深夜在朋友圈傾訴,有一回她寫:“我從小沒有太多感受過愛,所以我不會患得患失……能做到毅然決絕一個人去創業也是這個原因。”
對王凱歆來說,閑暇的時光最難受。她跟舒眉說,職場上從來是沒有朋友的。等周末連這群不是朋友的人都形消影散,王凱歆獨自一個在深圳的鬧市看電影、吃火鍋、逛商店,睡前在微信上一篇接一篇地讀文章,或者索性再打車去24小時書吧坐到凌晨兩三點。
她常有應酬,交際圈多是生意人。今年2月我見到林勁峰,他跟我說起王凱歆,“這個人你讓她干啥她都干,你讓她喝酒,什么酒她都喝。——前天才跟她喝,喝了十幾杯茅臺。”酒店的監控攝像頭拍到過從酒局回來的王凱歆。左右飄忽,撞在了電梯門上。門開,她癱倒在電梯里。
在王凱歆還小的時候,媽媽曾帶她走夜路經過酒吧門前,“我會讓開心看,我說你看那個女孩長得漂亮嗎,她說漂亮。我說你看她喝那個白酒,喝到醉得滿街跑,坐在地上吐的樣子好看不好看。開心說不好看。丟人嗎,我說我都想拿手機把她拍下來,發到網上,她父母看到會氣死的。”
王凱歆西安的家只剩下外婆和媽媽。媽媽搬進了王凱歆房間,把家里另張床留給外婆寬寬綽綽地睡。王凱歆堆不下的書她裝進一個小家電的包裝紙箱,擺在床頭當柜子用。我見到一本留在外面的《全球通史》,借了翻看,從頭幾頁里掉出一塊手機電池板。媽媽不大好意思,是她卡在書里當書簽用的。“這些書,我想我沒事了,也翻出來看看,學習吧。——我也沒看,翻了前面一點點兒,也沒時間去看。”
王凱歆對于花錢幾乎不在乎,買兩千元的衣服,常年住三千塊一晚的套房,打上萬塊一套的水光針。她凡事都要最好的。有一次媽媽來看望她,她帶媽媽去美發店,媽媽看看價目表,覺得太貴,什么發型也不肯做,光是剪短了些,兩百塊;王凱歆也做了頭,一千八百塊。2016年過完年,媽媽再去深圳,擔心女兒破費,出發前特意又染又燙。
舒眉并不羨慕王凱歆的生活,有時候,她甚至有些同情自己的老板。“她去住希爾頓的時候,我心里真的是想說我寧愿回我破破爛爛的家,跟我爸媽吃喝笑笑,然后躺在沙發上看電視。”
今年3月,舒眉又轉崗去了招商部,每天要找120家淘寶店鋪出來洽談,一個多星期下來,主管來問情況,舒眉說淘寶上風格年輕的店鋪幾乎都搜羅盡了,快下班的時候,人事拿出一份自愿離職書找她談話——公司要轉型,希望她另謀出路。
舒眉問了做人力資源的母親,明白這樣臨時辭退員工該得到1.5倍的月薪賠償。人事聽她不肯簽字,立馬變臉,說不簽可以,下星期一調去做客服。過會兒又勸她簽了好聚好散,公司可以給半個月工資。
舒眉驟然想起一個同事來,答應的轉正后漲薪沒兌現,也沒簽勞動合同,告到勞動仲裁委員會,公司被判賠償雙倍工資,王凱歆不理;這位同事又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4月開庭后,公司再次敗訴,截止發稿時也仍然不見王凱歆有任何行動。舒眉心灰意懶地簽字,當晚離開公司,沒有王凱歆的公司微信群里大家都說寒心。不久,吳藝光也選擇了離職。
王凱歆早不在乎這些人怎么看她了。林勁峰叫王凱歆去看《金剛經》《道德經》。王凱歆跟著看了本《能斷金剛》的暢銷書,從商業管理角度解讀《金剛經》的。她告訴我:“我不介意別人對我的看法,我是一個‘空’的東西。你看到我,是你的閱歷經驗給你反饋過來的,我本身是‘空’的。”
她自信終將成為神明般的人物:“這輩子的因果已經是注定的。我從來不會懷疑,因為我的體系已經很健全了。”
帶王凱歆入行的林勁峰,從一開始就不滿意情節的走向。“我其實很不同意這些孵化器讓人家高中就去創業。我跟她說,那是騙她的,她老不信。我分析過:‘第一,你年輕;第二,你是女性;第三是你高中沒讀書。’這三個都是很好的炒作話題。風投機構有他們的利益考量,我投你幾百萬,大不了我就做廣告費。”
“穿上那個紅舞鞋,會跳舞跳得很漂亮,但是停不下來。她一直跳一直跳,開始很高興,然后外面下雨了——沒辦法,停不下來,有人看她在跳,沒人看她也在跳——她會被拖入那個結局去。”林勁峰打比方說。
在西安,王凱歆昔日學習和生活過的地方看上去就像另外一個世界——她的同學們升上高三。教室外面貼著紅榜,上頭寫著“真英雄,自然榜上有名”。王凱歆已經算此間的英雄,登上了學校網站的首頁。
我在學校里見到了帶過王凱歆幾年的班主任。學生里早有告訴他的,王凱歆出名了。他后悔當年批評她在課堂上遲到和睡覺。“我估計可能沒機會再見到她了。你要見到她給她帶一個話,希望我當時不太好的態度沒有給她造成傷害。你幫我給學生寫好一點兒。你給她帶好,希望沒有給她造成傷害。”他再三這樣囑咐我。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舒眉”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