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舟：到古巴去破冰

一場熱帶風暴正在古巴生成——那是美國總統奧巴馬的訪問所帶來的。在成行之前，雙方都竭力降低調門，以淡化外界的預期，像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副助理本杰明·羅茲宣稱奧巴馬“不會有與菲德爾·卡斯特羅的會面”，堅持說我們與古巴之間永遠會有分歧”，仿佛總統只是去鄰近的這個海島度假，不必期待或擔心發生什么變化。但顯而易見地，變化已經發生：因為對于這件事，重要的甚至都不是美國總統去古巴見了誰、說了什么，而是他竟然真的去了。

說來令人難以置信，古巴這個加勒比海的小國，可能是美國歷史上耗費時間和精力最多的敵國。自1959年的古巴革命以來，美國對它的封鎖和敵視幾乎從未停息，甚至沾染一點兒都不行——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百年孤獨》的作者加西亞·馬爾克斯僅僅因為曾在紐約替古巴的拉美社做記者，就被禁止入境美國長達12年之久。對美國而言，古巴就像越南，那主要并非是一個國家，而是一種象征、一種情結，以及一段不堪回首的經歷。

在美國外交史上曾多次出現這樣的狀況：一個原先相當親美的國家，在革命之后搖身一變成為反美的急先鋒，于是兩國關系長期降至冰點，例如1975年的越南，1979年的伊朗，以及1959年的古巴。這在某種程度上就像—對情侶，正因原先有著盡管別扭但格外深厚的關系，所以當其中一人移情別戀時，另一位就加倍地難以接受，以致雙方和解就需要特別漫長的時間。

由于半個多世紀的隔絕，現在人們已很難設想當初美古關系有多深——這么說吧，古巴有好幾次差點兒像夏威夷那樣加入美國。在1820-1890年間，很多美國人認為古巴正在或終將加入聯邦。早在1823年，美國國務卿JohnAdams就宣稱古巴是北美大陸的“天然附屬品”，并發明了“成熟的果子”（The ripe fruit）論，意即一旦時機成熟，古巴就會像熟透的果子一樣，遵從地心引力的“自然法則”，毫無選擇地落入美國的懷抱。

1898年，在古巴哈瓦那港口中莫名其妙爆炸的美國軍艦“緬因號”引發了美西戰氧這也是美國人眼光投向海外的起始點。在那之后，美國接管了古巴、菲律賓、關島等在內的西班牙領地，古巴的事務在根本上被視為就是美國政府的事務——在很長時間里，華盛頓對古巴的干涉權甚至比對南方各州更大，有人甚至說，古巴的自主權說不定還不如紐約的長島大。那時候，沒有美國的贊同，任何人也不可能成為古巴總統。古巴幾乎被美國視為最親密的外國朋友，兩國在經濟上也幾乎是一體的——在革命前，古巴70%的進出口都和美國進行。

正由于美國在古巴經常干預一個真正獨立的政府應當自己解決的問題，結果這引發了一種深深的敵意，其最終結果就是1959年的古巴革命，而在此之前，美國反對古巴‘由任何原因引起的革命”。當時卡斯特羅的成功差不多出乎任何人（甚至可能包括他自己）的意料之外，因而雙方都不知道如何打交道，1961年的豬灣事件和1962年的古巴導彈危機把情況搞得越發不可收拾和難以妥協。美國對這個自家后院出現的新麻煩極為不舒服，用赫魯曉夫當時的話說，這就像是‘往山姆大叔的褲襠里扔進一只刺猬”。在冷戰的氣氛下，美國一再竭力孤立、封鎖和制裁新生的古巴政權。到1964年，在美國的壓力之下，除了墨西哥之外的所有拉美國家都已先后和古巴斷交。

吊詭的是，正如之前美國自己的所作所為引發了反美革命，如今它的封鎖孤立舉措又反而使卡斯特羅在拉丁美洲越發受到人們的欽佩，因為無論如何，他始終在美國的反對之下屹立不倒，而古巴也象征著西半球自此不再按美國的原則來塑造。無論喜歡與否，古巴是美國不得不面對的一個存在——為了認清這一點，美國人竟然不可思議地花了半個多世紀的時間。

在冷戰結束之后，雙方的這種敵對早已不合時宜。說實話，倒是古巴更早意識到自己應有所調整。1996年11月，一貫秉承正統反宗教觀念的菲德爾·卡斯特羅親自飛往梵蒂岡會見教皇，并宣布在古巴恢復被取消了近三十年之久的圣誕節；一年多后，教皇正式受邀訪問了古巴。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現在奧巴馬的古巴之行是這一破冰之旅的翻版：美國和古巴關系的歷史性解凍進程也是一年多前的2014年12月開始啟動的，到現在已做了許多鋪墊。在這些細節地方，可以看出奧巴馬這個一度靠著大聲疾呼“變革”上臺的總統，其實一貫地小心謹慎，遠不像當年尼克松訪華那樣大膽。

為何選在這個時間點去古巴，還有一個擺在面前的原因：無論菲德爾·卡斯特羅的個人生命，還是奧巴馬的任期，所留下的時間都不多了。這方面奧巴馬或許更著急，因為他的任期已進入倒計時。作為一個在內政方面少有建樹的總統，奧巴馬清楚地知道，在剩下的時間里，他最有可能留下的是外交遺產。畢竟，通過一趟短暫的、禮儀性的外交訪問來證明自己能“改變”點兒什么，比起別的事務來要容易得多；而即使在這方面，他也選擇了相對較為容易的突破口——要不然你倒是在中東和伊朗推動試試？就此而言，這趟歷史性的訪問，的確可能作為一個象征而被人記住，而不必期待它有多少實質性的內容。這倒是奧巴馬所能勝任的，因為眾所周知，這是一位擅長做表面文章的總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