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意大利處于崩潰邊緣:邊界被封鎖,銀行沒有現金儲備,郵局停業,沒有任何外界的訊息,糧食短缺。一群武裝少年在鄉村橫行,四處流竄,村民陷入混亂不安的狀態,紛紛逃離。這就是雷奧納多所處的世界……他的前妻不期而至,把他們十六歲的女兒和她十歲的兒子托付給他,獨自去尋找失蹤的現任丈夫。冬天臨近,前妻未能如約返回,村里越來越危險,雷奧納多決定帶兩個孩子前往安全的瑞士,途中卻遭遇那群武裝少年。要抵達目的地,他們有很長一段路要走;要想生存,雷奧納多不得不喚醒內心深處的勇氣……”
意大利小說《直立的人》的內容梗概令人不由聯想起美國小說家科馬克·麥卡錫的普利策獲獎作品《路》,背景都是人類文明的崩毀,主人公踏上征途,父親帶著孩子,在危險和絕望中尋找生的出口。然而,不同于麥卡錫簡練、硬朗的文風,年輕一代的意大利小說家大衛·隆格在處理這末世題材時,筆鋒迂回曲折,凸顯人性的脆弱與優柔。
在《直立的人》里,主人公雷奧納多是一位小說家,因一件性丑聞而身敗名裂,回到老家鄉村獨居,并自此擱筆。他不像《路》里的父親,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勇往直前、堅忍不拔的保護者。在小說的前三分之一,雖然目睹局勢日益惡化,到處是燒殺搶掠、死亡饑荒,但消極避世的雷奧納多始終堅持留在原地,偶爾靠倒賣一些生活必需品勉強度日。步步逼近的災難似乎并不令他焦慮恐慌,他甚至還從路邊撿養了一條剛出世的狗崽,拿自己的牛奶喂養它。在鎮上僅剩一名員工的葡萄酒莊,“雷奧納多覺得自己仿佛讀到了一部南美長篇家世小說的最后一頁。”那是一個讀書人發出的感時傷懷,而沒有讀過書的村民則勸他,買一把武器,“這些錢一定花得很值”,“給你自己還有孩子們搞些厚實的鞋子,還有暖和的衣服”,可他卻無動于衷。
寒冷,饑餓,社會失序,暴力泛濫,人與人之間互相算計、虐待、謀害,雷奧納多帶著兩個孩子在旅途中所遭遇的浩劫,與市面上流,亍的末日啟示錄、反烏托邦小說大同小異。與其說這部作品探討的是一切毀滅過后,什么才能拯救人類,我更覺得,它是在質疑和試圖重建小說,或更廣義地講,故事、文學,存在的意義。
靠寫作為生的雷奧納多,一直是個拒絕面對現實的人,從明知自己的性丑聞乃受人構陷而不愿站出來對質,到災難臨頭、寧可得過且過的留守,他的被動可以理解為文人的超世脫俗,但亦不免是某種卑微和怯懦的表現。在小說唯一采用日記體裁的第三部,雷奧納多反思自己從事寫作的動機,“也許是因為我需要為自己量身搭建一個世界:一個可以用來建立關系、會面,有公共花園、商店,還有各種回憶、姿態、情感的世界,我可以居于其中,卻不用像現實世界那樣,覺得格格不入。”即便停止創作八年,“但這并未阻止我繼續活在我還有其他人所寫的書本的世界里,并未阻止我固執地逃離生活。”
假設沒有前妻委托他照顧兩個孩子,而且其中一個是他的親生女兒,雷奧納多也許會沉浸在文學和藝術的桃花源里,平靜地凍死、餓死或死于暴徒之手。是責任迫使他回到現實,而且“這個正在等待我的世界,比我當初逃離之時更加兇殘、墮落。”
他曾因“明白了自己并非合適的人選來完成這一交托于我的任務”而痛哭,但當他和兩個孩子被一群類似邪教組織的年輕人虜獲,他的女兒成了首領的性奴后,雷奧納多的身體和精神出人意料地熬過了野蠻的摧殘。他在火上跳舞,燒爛了腳掌,他與大象同籠而居,他被逼在眾目睽睽下與一女士交媾,他吮吸母驢的奶水補充養分,這些凌辱和為了求生的不顧一切,一方面剝奪了他為人的尊嚴,另一方面又仿佛使他蛻變成了超人。他拋下恐懼、搖擺、糾結、掙扎,面不改色地自斷一手,不僅救出了女兒,并且帶上團伙里一個未受同化的男孩、一位慘遭過輪奸的婦女,連同那頭大象和母驢一起出走。他們組成了一支陸地上的“諾亞方舟”,而雷奧納多,他不再只是原始的父親,他的肩上還承擔了拯救人類的責任。
小說以雷奧納多的女兒誕下一個女嬰做結尾,預示人類重生、繁衍的希望,這一點不新鮮,但耐人回味的是在結尾之前,一個藏身于海邊城堡內、收留逃生者的部落中,有人認出雷奧納多,部落的長老找到他,“為什么你會來找我?”“我們知道你保存著那些故事,我們想聽。”此后,有些晚上,雷奧納多會獨自留在沙灘上,點起篝火,等待男男女女圍坐到他身邊,聽他講那些“不知出自誰手,寫自何時”的故事,在我的想象里,這是整部作品最動人溫暖的畫面。